他还未开口婉拒,姚德江便有些着急道:“那小月怎么办?”
白如兰不无歉然道:“舅舅,对不住,本来我打算陪你一起去梧桐镇接小月的,不过既然现在穆大哥要去太平镇,我就顺路和他一起去好了。舅舅麻烦你先去梧桐镇帮我爹娘带个信,顺便和小月一起在我家多住一段时间,等我会完同窗很快就会回去了。”
姚德江迟疑,“这样行么?”
白如兰肯定道:“没问题的,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何况还有穆大哥在呢,一定不会有事的。”
姚德江终于点了头,“那行。”
见这舅甥俩已经说定了,穆青山也不好再拒绝。最多路上他小心些,低调行事,不与落魂谷之人正面交锋,先把白如兰送到太平镇的同窗家里后自己再离开好了。
接着他向姚德江郑重道谢,“姚大叔,救命之恩青山铭刻于心,以后您有任何需求,青山在所不辞。”
姚德江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出门在外自己保重,有空回来看看我和小月就好了。”
穆青山应道:“是,青山一定会的。”
白如兰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
夜里入睡前,穆青山将自己的几两散碎银钱放在枕头下,聊以补偿这半个月来在姚家吃住的开销用度,自己只留了路上必需的一点盘缠。
当初在临仙河上遇险,他与顾兰舟的行李都遗失了,包括顾兰舟交予他管的那一叠数额惊人的银票也随着老罗夫妇的船一起沉了临仙河。来了姚家后,他连换洗衣物都是向姚德江借用的,好在姚德江身量与他相近,虽然衣服旧了点,好歹还算合身。
不过他之前随身还带着些银子,那晚与落魂谷的杀手打斗时也没掉落。被姚德江救醒后小月便将钱袋还给了他,怎么也不肯收,他便只好以这种方式聊表谢意了。
白如兰眼尖看到了穆青山往枕下放银子,再看他自己留下来的寥寥无己,忍不住撇撇嘴道:“穆大哥,你留的也太少了吧,去外面吃一顿饭都不够的。”
他以往出门在外,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随便上酒楼吃顿饭都要花上数十两,穆青山这点钱恐怕让他塞牙缝都不够。
穆青山丝毫不觉得羞惭,随意道:“我没有那么多讲究,能够吃饱穿暖就可以了。”
“那要求也太低了。”白如兰不以为然,不知怎么地脑子一热,将自己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袱取过来,再当着穆青山的面打开。
包袱摊在桌上,穆青山一眼便看到,里面不止有银票,还有一堆金银珠玉,在昏暗的小屋里熠熠生辉,散发着夺目的光芒。
穆青山吃惊不小,虽已猜到白如兰家境优越,却想不到他竟会随身携带如此巨额的财富。看来他和兰舟一样,都比较欠缺出门在外的经验,而且都带着些天真未泯的孩子气。
白如兰对穆青山的反应很是满意,带着类似于献宝一样的心情洋洋得意道:“喏,看到了吧,本少爷有的是钱,以后跟着我,保管你一路吃香喝辣不用愁。”
这句话与当初顾兰舟雇船时发下的慷慨壮语何其相似,回想初上临仙河时二人的欢喜与畅快,对比如今的两地分隔不得团圆,穆青山一时间惆怅满怀,百感交集。
望着眼前与顾兰舟五官相似、而此刻又难得神情亦相仿的少年,他不由抬起手来摸摸他的头,低声道:“如兰,谢谢你,你和兰舟一样,都是好孩子。”
穆青山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有种让人踏实安心的力量,白如兰觉得十分舒服,正想往他手上多蹭两下,接着便听到那个自己最痛恨的人的名字。
仿佛心里突然扎入一根尖刺,他霎时脸色一沉,厉声道:“别总跟我提他!我不是他!更不是什么孩子!”
穆青山被他的激烈反应惊得一怔,随即赶紧道:“抱歉,如兰,我不是故意要将你和兰舟相提并论,只是你和他有些时候比较像,看到你我不由自主就会想到他。”
白如兰紧紧咬住下唇,身子禁不住微微发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心里突然窜出来的哪门子邪火,竟然会让他控制不住地失态。他知道自己和顾兰舟长得有几分相似,自从四年前他仅有十五岁便被韦一寒掳进落魂谷,沦为那个好色无厌的大魔头的男宠时起,他就不断听到谷里有人这么说,不断听到自己被拿来与顾兰舟相比较。
但是,每一次被人比较,他都是被贬低轻忽的那一个。
人人都说,相貌上,他的确长得很美,却不如顾兰舟鲜明出众,更能触动人心。手身上,他则远远不如顾兰舟,入谷前根本不会武,入谷后花费了大笔钱财甚至出卖了色相,才从离魂宫一些守卫那里学到了一点粗浅功夫。
论在谷中的身份地位,他与顾兰舟更是天差地别。顾兰舟是韦一寒唯一的亲传弟子,在落魂谷中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其他所有人之上。韦大魔头对他人总是不择手段穷凶极恶,只对顾兰舟一人宠溺有加,即便被他顶撞忤逆,被他骂老混蛋也不予计较。反观自己,却只是韦一寒的泄欲工具,被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还不能有任何不满和抵触的情绪,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
在谷中毫无尊严地过了四年屈辱的生活,白如兰对谷里人看他的鄙夷目光已经习惯到麻木的地步,可是如今出了谷,还要被人反复与顾兰舟比较,他就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可是,他最初之所以改名叫白如兰来到姚家,不就是倚仗着自己与顾兰舟容貌相似,再加上一个相近的名字,更容易诱惑麻痹穆青山才如此为之的么?怎么他如今达到了一半目的,成功地让穆青山看到他便想起顾兰舟,对他毫无戒心日渐亲近,他反而会感到愤慨和难过呢?
61.相逢晚
穆青山虽不明白白如兰为何会对自己提到顾兰舟产生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但见他脸色十分难看,心里也很过意不去。正待好言安抚,白如兰忽地抬头道:“穆大哥,对不起,刚才是我昏了头,说话太冲了。你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已经冷静下来想清楚了,既然要拿他和顾兰舟比较,那就比个够好了。顾兰舟现在有的,他迟早也会拥有,包括穆青山在内!别人不给,他就自己想办法抢过来!
穆青山松了口气道:“怎么会,是穆大哥说话没注意。”
白如兰睫毛颤了颤,眼中弥漫上一层水雾,涩声道:“穆大哥,你知道么,我是家中庶子,我娘,也就是小月的姑母,出身寒微,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普通渔民家的女儿,年轻时被我爹看中了娶回去做了偏房,然后生下了我姐和我。从小我们母子三人在家里受尽冷落和白眼,被正房夫人和嫡出的子女鄙夷轻贱,连家里下人都敢欺压我们,还嘲笑我连嫡出少爷的一根头发都不如。而那时候我爹惧怕正房夫人,虽然知道我们受了欺负,也不敢帮我们说一句话,还总埋怨我不懂事,不长进,给他丢人现眼……”
说到此处,白如兰泫然欲泣,声音哽咽,眼角泛起一抹红,肩头轻轻颤动,看上去好不可怜。
穆青山心生恻隐,不由伸手摸摸他的头,温言劝道:“如兰,别太伤心,你已经很懂事了,不比任何人差。”
他这么说,并非完全为了哄劝白如兰,而是在他看来,比起任性自我行事偏激的顾兰舟,白如兰的言行的确要温和乖巧许多。就算刚才突然发了不小的脾气,他也不会与这个小了自己十多岁的孩子计较。想来这个少年也是心高气傲的,少时又有那般凄惨的遭遇,以致十分反感被人拿来比较。
这种事情若发生在顾兰舟身上,哪里会忍气吞声,叛逆情绪只会更强烈,就算把对方暴打一顿都不出奇。
不过以白如兰如今的光景来看,似乎并不怎么象在家中饱受凌虐毫无地位的庶子,至少他来去随意,无须提前向家中长辈禀报,而且随身携带巨资,倒是更像大户人家随心所欲出来游玩的公子哥。
穆青山同情之余,又有些微起疑。
仿佛感应到穆青山心中所想,白如兰顺势依偎在他身前,一边抽泣一边道:“好在老天有眼,正房夫人狠毒善妒遭了报应,后来生了重病不治而亡,我爹便把我娘扶了正,我们母子三人的日子才好过了起来。”
原来如此,这样便解释得通了,穆青山恍然。
见白如兰啜泣不止,他不由自主便想起顾兰舟伤心落泪的模样,心中酸涩怜惜之下,忍不住抬手帮白如兰擦拭眼泪,柔声道:“别哭了,事情都过去了,你和令堂令姐也算苦尽甘来了。”
白如兰身子微微一颤,忽地伸手抱住穆青山,把头埋在他胸前,情意楚楚道:“穆大哥,你真好,为什么我没能早些遇到你呢?”
穆青山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举动吓了一跳,虽然对来自顾兰舟以外的人这样亲密拥抱感到有些不适,但转念想到白如兰不过是伤感之下寻求安慰,如果这个时候推开他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便也就随他去了。
抱了半天发现穆青山只是安抚伤心的孩子一般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其他暧昧动作一概全无,白如兰大失所望。不过很明显穆青山对他愈加怜爱,并不排斥他的亲密举动,也不失为可喜的进步。
察觉到白如兰的情绪平复下来,穆青山将他放开,道:“好了,时候不早了,睡吧,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去太平镇了。”
白如兰乖巧地点点头,然后脱了外衣上了床,穆青山也熄灯睡在了外侧。
他一躺下来,白如兰便自动贴过来,犹如温顺的小动物一样蜷在他身边。
穆青山略略迟疑了一下,慢慢伸手揽住了他瘦削的肩头,便如往常对待顾兰舟一般。
……
翌日一早,穆青山与白如兰拜别姚德江,出发前往太平镇。
这一回两人走的陆路,上了大路后白如兰便自作主张慷慨解囊雇了一辆宽敞豪华的马车代步。穆青山若自己单独出行,必定是一切从简,但有白如兰在,总不能勉强他与自己一起吃苦,便只有跟着沾光了。
接下来一路上住宿打尖白如兰也是务求高档舒适,尽显富家子弟的豪阔作派。住在姚家时条件有限不好讲究,现在出来了他就不想再委屈自己了。清粥小菜偶尔吃吃可以开胃,吃多了难免寡淡无味。
穆青山起初有些担心这般张扬的作派会引来落魂谷的注意,不过好在一路上都风平浪静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出了门白如兰便显出天性中的活泼好动来,一扫头天晚上入睡前的伤感与低落,仿佛久关笼中突然回复自由的鸟儿一般,眉目间满是意兴飞扬。有些方面表现得异常老成世故,可许多时候也会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少年人的天真稚气来,对穆青山也是无比亲昵与依赖,整天穆大哥长穆大哥短的,格外乖巧听话。
虽然穆青山未再当着白如兰的面提及顾兰舟,却无法控制看到他时联想到那个孩子。
顾兰舟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由少年成长为青年之间的十年,是他不曾参与其中永远错失了的十年,这是他这一生永难弥补的遗憾。而白如兰正介于少年向青年过度的中间阶段,一颦一笑之际时常令穆青山恍惚出神,以为自己面对的是另外一个人,自己从未离开,守护着他一直成长到如今。
发现自己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顾兰舟,回想着有关他的一切点点滴滴,穆青山一时怔忡,心里犹如被剜去一块似的,泛起空荡寂寥的痛楚。
三天后,两人便顺利抵达了太平镇。
一进镇上,白如兰便直接找了家名为“蓬莱人家”的大客栈订了间上房,然后要穆青山在房间里稍事休息,自己独自去拜访那位邀他作客的同窗。
穆青山不放心,本想陪同前去,却被白如兰婉言拒绝了,道自己来过太平镇数次,熟门熟路不会出事,要他安心在客栈休息,穆青山只得随了他。
然而一个时辰后白如兰就满脸遗憾地回来了,称那位同窗的岳丈家出了点急事,两日前刚刚携同妻眷离家外出,归期不定,因而与同窗失之交臂。
穆青山不疑有它,问:“既然如此,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梧桐镇?”
“不急吧,刚来就走多没意思。坐了几天马车,屁股都坐痛了。”白如兰撇撇嘴,继而兴致勃勃道:“穆大哥,太平镇有几处景致不错,不如我们一起去玩玩吧。”
穆青山刚一犹豫,白如兰干脆直接把他的手一牵,拉着他便出了客栈。
太平镇与悬湖山庄下面的玉林镇规模相当,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很是热闹。
白如兰拉着穆青山在人潮中穿来穿去,像孩子一般兴奋。
“青山大哥?!”
街边突然有人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穆青山循声望去,出乎意料见到了朱平和魏良。
四年前他离开悬湖山庄满世界寻找顾兰舟,至今还未回去过,因此也有四年未见过他们二人了。
朱平看到他回过头,立时喜出望外,叫道:“我就说没看错吧,果然是青山大哥!”
魏良也是激动不已,连连点头,接着与朱平快步走了过来。
穆青山与这二人原来关系就很亲厚,何况又是数年不见,此时也是满心欢喜,上来便一人给了一个兄弟之间的大大拥抱。
白如兰不认识这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人,见穆青山与他们在大街之上亲密无间地拥抱谈笑,只能既羡慕又无措地站在一边看着,等几人总算分开来才拉拉穆青山的衣角小声道:“穆大哥,他们是谁?”
魏良与朱平此时方才注意到穆青山身边还跟着一名少年,转眼看到他的模样长相,又齐齐变了脸色,大吃一惊。
穆青山对他们俩的惊奇毫不意外,因为当初连他自己都认错了人,不由好笑道:“他叫白如兰,我半个月前刚结识的一位小兄弟。”
朱平猛地一拍大腿,“我说呢!顾兰舟就算活到现在,也有二十好几了吧,这位小兄弟看上去最多才二十,根本不是一个人,不过两个人长得还真像!”
他素来心无城府,有什么就说什么,此时也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白如兰一听便沉了脸。
魏良暗道不妙,赶紧扯了朱平一把。
朱平愣了一下,随即省悟到自己失了言。顾兰舟十年前被大魔头韦一寒劫走,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穆青山当年受此打击几乎一蹶不振,后来好不容易才从伤痛中走出来。如今他冷不丁提起那个人,不是往穆青山心头旧伤上又划了一刀么?!
62.武林会
朱平赶紧结结巴巴道:“青山大哥,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千万别难过哈。”
穆青山低声道:“我知道,没关系,我没事。”
从朱平前面那番话可知,他与顾兰舟重逢之事除了古灵灵,悬湖山庄之人目前尚不知情。虽然顾兰舟在落魂谷杀手的围追堵截下迫不得已再次回了那个魔窟,但从那帮杀手的态度上穆青山基本可以推断顾兰舟应该性命无攸,只是担心韦一寒会用什么不堪的手段来折磨他而忧心忡忡。
只是顾兰舟这些年的遭遇离奇又曲折,他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讲起,因而并未向朱平和魏良澄清。此外,他还有所顾虑,顾兰舟当年因为以残忍手段杀死徐昊天而令江湖正道深恶痛绝,怒海帮人更是要杀了他为徐昊天报仇,后来因其被韦一寒劫走才算作罢。如今若是江湖侠义道或怒海帮人知道顾兰舟尚在人间,会作何反应?
看穆青山神情并不显得如何痛苦,比自己想象地要平和许多,朱平这才放下心来。转眼瞥见白如兰,心里又忍不住嘀咕,难不成青山大哥专门找了一个和顾兰舟那小子长得相像的少年,把他当作顾兰舟的替身,借以冲淡心里的伤痛?
穆青山自然不知道朱平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见白如兰脸色有些不大好,便道:“如兰,他们俩是自小与我在悬湖山庄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一个叫朱平,一个叫魏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