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商厉

作者:商厉  录入:01-08

所以任晖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二楼的永丰厅。

可是刚进门就找到了沈约。

并非是沈约其人有多么英俊潇洒夺人眼球,或是高大威猛引人注目,而是因为正对永丰厅门口的那张赌桌上只坐了两个人。

两个他都认识,左边那个倒真是英俊文秀,穿一袭天青色绣竹长衫,一脸自负,手里摇一柄洒金折扇,抖搂开的一面是幅岷江山水图,端严森秀,十九峰巍巍如青城,一看便是古物,画旁题小诗一首,落款处赫然题着贺渚二字。

贺渚何人?文渊阁大学士,当今最有名的书家。

即使是瞎子也知道这是位贵公子,何况是以箭法着称的任氏子弟?所以任晖一眼便认出了这个人,现今宰辅廖延西之子,廖谨修。

任晖皱了皱眉毛,因为他不喜欢这个人。

廖延西是能吏,是诤臣,更是举国知名的贪官,任晖对他专注于敛财并无异议,任家把守枢密院,军中征战花费最是可怕,后勤补给全要仰赖这位宰辅和被沈家一手掌控的户部,朝廷虽有严令,禁止军方和文官系统互通有无,但私下里任氏一族和这两家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不过阴差阳错的是,不同于老一辈的城府算计,三家的下一代关系似乎有些微妙。任晖并没见过廖谨修几次,也无半分私人情谊,最近一次相见还要追溯到六年前沈约十二岁生辰。

能一眼认出廖谨修,无他,因为这把扇子是他父亲任炜长送给廖宰辅的寿礼。

而右手边那人,有点胖,有点傻,娃娃脸上有点惫赖神色,一看便是个纨!子弟,一对小眼瞬也不瞬地盯着绒布桌面上骨溜溜转着的骰子筒,盘腿窝在藤椅上,怀里靠着一个猫样的胡地美人儿,美人的手里拎着一串葡萄,正拈起一个塞进他嘴里。

不是户部尚书的独生活宝沈约沈公子又是谁?

见他来,沈约愉快地抬手打了个招呼,仿佛白天闭门不见的事从未发生。任晖鼻孔里哼一声聊作回应,这时旁边早有人端了椅子过来,任晖也不避讳,大马金刀地一坐,问身旁大汉道:“这赌什么呢?”大汉恭恭敬敬地答道:“比大小。”废话,任晖暗骂,老子没长眼睛不成,还要你说?他是奇怪后面几桌围满了赌客,这桌却只两人,未免浪费空间。

“赌多大?”

大汉一径地沉默,任晖一惊,沈约这厮,若是把沈叔多年积蓄拿来挥霍,他第一个饶不过!但转念一想,二叔必定有所安排,心下稍安,只是连声催促,大汉顶不过他,脸上一阵臊红,羞答答伸出五指,任晖心头一冷,将满腔怒火生生压下去,“五百?”

大汉不应声。

“五千?!——不可能。”按规定,大额赌注都要检查赌本,现银或是四大家的银票,只此两种。莫说沈叔不会给沈约这么多钱零花,便是有五千两银子,沈约也不可能都带在身上。

“赶紧说!”

“……五个铜板。”大汉尴尬地说完,心中郁气稍减。在楼里做事,什么样的豪阔场面没见过,但像今日这种,权势熏天的宰辅少爷与掌握天下钱根的尚书公子赌五个铜板一注的骰子,当真是前所未有,连着飞雪楼也面上无光,没见这二楼的赌客都躲得远远的吗?

没等任晖开始郁闷,赌桌那边传来一阵捶胸顿足的嚎叫,“小,小,干你娘,怎么还是这天杀的小!”

任晖的眉头拧得更紧,他自然不会像那大汉一样头脑简单,以为这满楼看客是嫌弃赌注小才不敢过来。沈约这不成器的也就罢了,有能巴结上廖谨修的机会,谁会在意那点面皮?

不过来,无非是察觉情况有异,摸不清深浅罢了。

那边沈约还在乱嚎,怀里的美人儿给他推到了一边,整个人趴在赌桌上乱捶乱叫,半点风度也无。任晖晓得他赌品最差,暗暗在心底啐了一口,他顶瞧不起沈约这套,整日价走马弄鹰玩鸟捉虫,人前人后都装的一个粗俗无赖样,以为这样就能摆脱身上责任,别人或许给哄了,却岂能瞒得过他?

没容他多想,赌局已被廖谨修挥手叫停,他早看见任晖进来,却不太确定其身份,任晖今儿个出门会友,穿的只是寻常服饰,身上并无能彰明身份的物事,他又不是姑娘家,任晖进京他也没兴致在道旁候着,自然是没认出来。然而任晖征战多年,厉杀气息大异旁人,这点眼色他还是有的,京中他没见过的高门子弟不多,掰掰手指也算出是哪家儿郎。

沈约跟这两人都熟,然而他乐得看戏,也不做声。

这少爷毕竟生嫩,一时间竟不能决定是起身去跟任晖说话,还是等任晖过来打招呼。

宰辅公子为难,自然便有人分忧。 只见后桌走出一人,满面笑容,无比流利地给任晖和廖谨修引荐。这招借坡下驴,两人都有面子,任晖躬身作揖,廖谨修却只微微点了个头。任晖浑不在意,出面介绍的大理寺副卿秦枫倒有些过意不去,心道廖公子年少气盛,竟然连这位小侯爷也瞧不上眼,这位在朝堂上可是和你老子平起平坐的超品大员,你就不怕日后落了人口实?

廖谨修自然是不怕的。他身娇肉贵,一身学识只卖帝王家,怎能被一个只会打仗的粗人硌了牙?便是要套交情也轮不到他放下身段。“彦升好久不见,待我杀得安仁满盘皆输就来跟你叙旧。”这话够亲切、够得体,然而楼上诸人眼光何等老辣,知道这位清高自命的公子爷对任晖是彻头彻尾的瞧不起。秦枫与身旁的鸿胪寺少卿迟君相视苦笑,心头均有隐忧,他们身份特殊,倒不见得怕了任晖,但今天来此另有他事,实在不想半途闹出什么岔子来。

“安仁啊,说要赌的是你,说没银子的也是你,老赌这么五个铜板,你这不是挤兑我么?”廖谨修这招脸上带笑腹里藏刀玩得着实不高明,连沈约这种傻子都听出对方语义里的嘲弄,傻乎乎地问:“我是真没带钱出来啊,身上就十两银子,还是问维维借的,要不我们改天再玩?”

“不好,你整天不知在那个犄角旮旯里猫着,我派人请了你多少次都扑了个空,今儿个难得逮着你,还能让你跑了不成?”廖谨修挥着扇子沉吟半晌,“要不这样,明年春闱我是肯定要参加的了,若是这把你输了,就得去参加春闱,到时咱书桌上见真章!怎么样?答应的话,这次就不闹你。”

“好!”这声却不是沈约应的,众人闻声转头,却见任晖在一旁鼓掌,笑吟吟地道:“这主意不错。”廖谨修大喜,忙道:“多谢任兄!”这一声谢受得任晖是莫名其妙,他是基于和沈约的交情,盼着他能借春闱大试一展长才,好过整日价游手好闲,也全了沈叔和云姨一番心意。这廖谨修却是作何想法,非要逼沈约去赴考?

“安仁,任晖都发了话,这次你怎么也跑不掉啦!”廖谨修不等任晖开口便向赌场小厮作个手势,自有人拿骰筒子罩住了那六枚骰子。“等等等等——”沈约举手,眨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又是好奇、又是委屈地问道:“怎么没人问问我意见?”任晖见今日事有趣,玩闹心起,抢在廖谨修前头接口道:“你只要点头摇头就好。”又转向廖谨修,“廖兄,还不再问一遍?”

廖谨修微微一笑,折扇再晃,“安仁,同意就点个头吧。”沈约连忙摇头,脑袋却被一堵强大的气流定住,扭、扭、再扭,生生从摇头压成了点头。廖谨修大喜,“你答应了!”马上骰子声便从筒子里传了出来。任晖肚里暗笑,收了真气,沈约气得发抖,瞪着他嘴唇直颤,任晖自不理他,心里畅快难言,既然报复过了,便将昨晚被逐一事轻轻揭过。

“安仁,大还是小?”

沈约回过神来,坚定坚决坚毅地一拍桌子。吼出一声“大”!

廖谨修失笑,缓缓说道:“你今晚是真跟这大过不去啊,我打赌,肯定是小。”说罢示意小厮揭了筒子,众人一看便傻了眼,四个红通通的一点加上一对板凳,正是小到不能再小的蹩十!

“啊——”沈约往椅子上一瘫,“谨修你忒地和我过不去!”任晖哈哈大笑,这可是此次回来最大的收获,今儿这热闹没白看。廖谨修更是得意,折扇一敲,颇有深意地向人群中一个角落瞥了一眼。任晖顺着他眼光望去,却真正惊到了——

太子!

既然微服出行,自是不打算张扬,任晖定了定神,见太子面露微笑,便也不多话,继续在一旁看戏。太子不同于其他皇子,向来住在东宫,此时虽然没到宫禁,时间却也紧张,太子难道经常外宿?更麻烦的是,任家二爷是飞雪楼总管这件事虽非众人皆知,却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位爷若在自家地盘出了什么事,可是天大的罪名。

他看来粗豪,却并非愚钝之人,估量到此中有内情,只是他在边疆待得太久,对于京师情势不熟悉,也不敢瞎作判断。看来今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当下要紧的是要保护好太子安全,却又不能泄了他身份。念及此处,任晖向身旁大汉使了个眼色,大汉会意,忙上楼请总管去也。

任晖心头有顾虑,太子的心情却极是愉悦。他此番来本就是想借机跟任家走动走动,没想到任炜棠没见到,却撞上了任晖。任家长年掌管枢密院,在军中一家独大,又正是他的手始终伸不到的那片空白,想二弟之所以嚣张,不过是和京都守备师的任炜方交好,如今他但能笼络上任晖,便不用畏惧朝中任何势力。

谨修的算盘拨得响亮,只是太过幼稚,直接跟任晖打交道,不比转着弯儿笼络任家更有效?太子如是一想,心头大是快慰。

秦枫、迟君等陪太子出行的人却不是此般想法,这两人品级虽然不高,但在朝任职多年,经验可比太子丰富得太多。任家深蒙圣眷,向来无事求人,也就无需和朝中人士多打交道。任老爷子身为枢密院正史,却一直称病,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上过朝,圣上却仍没让他告老,无疑是要将这位置留给任家的下一任主儿。这朝堂上没人不想和任家搞好关系,可也没人敢太接近任家,因为大家都清楚,手伸不到,是因为圣上不给伸。照说依任家地位早该功高震主,可这些年圣上对任家恩典不曾稍减,任晖地位更是节节爬升,太子想笼络任家固然无可厚非,可万一任家出了事儿,而且是在那事儿之前——

正是席中众人各自思量的这当口,沈约忽地大大叹了口气,“也罢,明年小爷就陪你丢趟人吧,谨修啊谨修,逼着屠夫去读书跟逼着兔子吃老虎有啥区别,你也太狠了点儿吧。”

廖谨修一乐,道:“安仁你也真逗,我可没说你兔儿爷。”众人一愣,随即哄堂大笑,沈约臊得脸通红,鼻孔里呼噜呼噜地直喘气,“小爷今儿个手气不好,不玩了。”说罢将身上剩下的碎银子抛给了那胡地美人,趁她傻乐偷亲个嘴儿,跟任晖打个招呼便施施然下了楼。远远地只听得一句“维维,改日再来请你吃酒——”

任晖不做声,跟太子和群臣拱拱手,也不知怎么一晃身,便跟着沈约走了出去。

人说南市热闹,直似夜夜元宵。从飞雪楼所在的后街往北走便是寻常人最爱逛的烟袋胡同,沈约在人群中穿梭来去,不急不慢地逛着,在每个摊子前头都要逗留好一会儿,也不买,只一样样地把玩,每次站起来要走时老板都是欲骂不骂的婆婆脸,他也不气,憨喜一笑,接着往前转悠。任晖远远地缀着他,一路听得小摊小贩直叹气,都道那沈公子看来俊秀可喜,却是个傻的,听得他肚中直恼火,他们自小就喜欢逛南市,沈约为人宽厚,花钱又大手大脚,也不知在那些小玩意儿上洒了多少银子,也不知这些人的良心进了什么肚子,背着人这么说嘴。

越想越胀气,抬头一看,沈约正在个套圈的小摊儿上被人刁难,他赶忙跑上去,“怎么了?”摊主一骇,“又是你们俩?不干不干,你们上次骗了我那许多东西,这次决不能再让你们玩。”任晖听得糊涂,“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沈约却嘿嘿一笑,拽着他离开。“喂,讲清楚啊——”任晖心下郁闷,他麾下兵士尚且不欺民,难不成他什么时候欺负了这小老百姓不成?“

看走得够远了,沈约放了他袖子,”忘了吧?上次我们来逛的时候,我跟豆哥儿老套不中,你等得不耐烦,嗖嗖嗖,花三个铜板便把人家宝贝全套来了。“

任晖恍然大悟,不禁好气又好笑,”诶,我想起来了,不就是豆哥儿房里那小瓷猫吗?这点粗制滥造的东西,又那么多年了,也亏他还记得。“沈约笑得打跌,”你自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不在乎他那点,对他可是心头肉,更何况那天我还打碎了他一个笔筒,只怕化成了灰他也认得的。“

“还说呢,一看平时就没好好念书,功夫尽花在这些地方了。要不我这么些年没回来,自家下人都不认得,他能认出来?”

“不好吗?”沈约笑笑,不做声了。任晖皱眉,沈约这点真让人没办法,你一说正经事,他就变成了锯嘴葫芦死不开口,要不然就直接溜之大吉。脑海里思忖几种开口方式,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一种,“昨天干嘛不见我?”

沈约耸耸肩,“没的讨打啊,就知道你还气着。”

任晖莞尔,会读书又不是什么坏事,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沈约对官场如此排斥,宁愿偷偷跑到城外看书也不去考个功名。“我气你作甚?当时打了你也只是一时情急,谁叫你瞒了我这些年,害我一直担心沈叔揍死你?”看沈约还是默不作声,以为他担心明年大比,又道:“你文章写得极好,明年春闱必中的。”

沈约气煞,“你还翻了我书房?”任晖笑骂,“你那什么狗屁书房,几十根湖笔白得跟纸似的,沈叔特意给你买的松烟墨都没用完一个角。”

“那也轮不到你说道。”沈约撇撇嘴,“再说我什么时候说要中了?”

任晖面色一沈,“男子汉大丈夫,总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做人的道理我讲了千万次,就算你贪懒顽皮,总不能这句都没听进去。这次是你赌输,就算我从中作梗,你来找我便是,可这事儿你答应廖谨修了,总要愿赌服输才是。”

“我说去考,又没说一定要中。”沈约白他一眼,“还是老样子,恁地认真,无趣死了。”任晖轻敲他额头,“既然做了就全心全意。再说,就算你对光耀门楣造福百姓没半点兴致,也要顾念着沈叔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些年为你的事操了多少心。”

沈约抚着额头,总觉几分羞辱,任晖敲的不重,可他好歹十八了,像个小娃儿一样当众被教训,没地丢人,当即回他一句,“我要当了官他更操心,再说,你怎知他是为我操心?”

任晖气极,不怒反笑,“你道这越春城里那许多官宦子弟,有多少父母能和沈叔云姨一样,亲手抚养事事关怀,婚事前程,哪样不由着你性子来?”他说着心头一梗,别过头去。路旁卖炸年糕的小贩以为遇上主顾,连忙道:“这位爷,常常新出的年糕?芝麻酱辣酱随便挑。”任晖摇摇头,刚想向前走,却被沈约拉住了袖子,“借我五钱银子。”

“我哪有那么小的?”任晖愕然,从怀中摸了锭五两的小银给他,沈约不接,示意他掰块小的下来,便自顾自地跟小贩聊起来,“老板,能让我试试吗?”

小贩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得罪主顾,问道:“诶,公子爷想尝个新鲜?”沈约笑眯眯地点头,极其顺手地接过锅子和年糕串。小贩原本准备问他会不会炸,却发现沈约比他做得还顺手,不由地瞠目结舌。任晖立在一旁,忍不住笑了出来,将掰下的五钱银子递给了小贩,小贩颤声道:“太多了,总共四串,一钱便够啦。”说着将银子塞进怀里,显是怕任晖再要回去。任晖无语,只笑,看沈约在年糕上涂了酱,递了串芝麻的给自己,叼了串辣的在嘴里嚼着,将剩下两串拿纸袋包了,拽下口中竹签,含混不清地说道:“快些跑回去,得热的才好吃。”

推书 20234-01-07 :奈得.滴墨承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