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勤抿一口酒,又吃一口菜,才幽幽叹出:“一个稳定的朝堂,和一个强大的任家,这就是任老狐狸的弱点。”
若是廖相爷或沈尚书在此,定要吐一口老血,装腔作势了这么半天,就得出这么点结论?无奈在场的只有范希诚,他很崇拜父亲,所以很尊重父亲的意见。
越春府尹虽只是三品官职,却是个极难坐的位置。而范勤不仅坐了,而且一直坐得很稳,不得不说,这得归功于他的政治智慧。
范希诚认为父亲见事肯定比他明白,而且这件事他已经无法单独处理了。
范勤心里却并不轻松,廖家和沈家那两只狐狸要是知道他现在是何处境,只怕会活活笑死,被自己的儿子逼着想法儿娶公主,当真不自量力。偏偏儿子总觉得不是京都府在娶媳妇儿,而是他范侍郎,将来还会是范尚书、范太傅、范宰相之流。
“诚儿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在官场这么三四年,你难道不知,做了驸马,仕途就再难精进?”
范希诚却很是固执,“那是状元郎做驸马。我已经入仕,圣上有意收入中书,不可能为此便下了我。有了公主,日后范家才会更稳固,不然在京都府这风口浪尖的板凳上,谁都能吞了我们范家!”
“你当你是哪根蜡烛,朝堂没了你不亮?”范勤对儿子的幼稚嗤之以鼻,“宫廷最忌的就是外戚,你若娶了公主,便是外戚。况且怡情阁那个小丫头,你想怎么处理?”
范希诚大是惊慌,“爹!”他原本想着先迎娶公主,过两年再考虑盟鸥的问题,或是直接将她放在外宅,总不教她与公主正面冲撞,所以一直没跟父亲说。没想到父亲早已知晓。他定定神,“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吧?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范勤大怒,一巴掌拍得酒水四溅,“你以为你是沈尚书当年?我告诉你,世上最不可小觑的就是女人!你想把公主和窑子里的女人放在一个院子里,发生了什么龌龊事,你教为父怎么跟陛下禀报?”
“她不是什么窑子里的女人,盟盟在怡情阁只是个丫鬟,又不卖身,况且她现在是沈约妹妹,入了祠堂拜过香的……”范希诚咕哝着,气势却弱了下来。
范勤“上面传来风声,皇上要将公主嫁入沈家,太常寺协律郎的任命书也下来了,这是已经定下的事儿,你就别再乱动心思。皇室血脉,不是我们老范家能高攀得起的。”
而还有两家,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出奇地一致,或许因为他们的掌权人都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上面那位发出的明确警告:老人们,该退了。
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并且悄悄地将自己的底线又往家门口挪了一点。
第六章:演武场虎将结好,苏生家心思各明
又是一个宴饮夜。
照说很是无聊,而且沈约最近已然喝了不少,但他不得不去,面子上一层皮扒拉下来,这京都能勉强到他的人并不多,睿王世子算一个。
李瑞宁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他老子王爷坐得挺稳,他也打算继续做下去,如此而已。但这一点却恰合了沈约脾胃,他从出生起便畏畏缩缩瞻前顾后,不敢出头不敢入仕,为的就是不让他人钳制自己的人生,瑞宁世子的选择,刚巧便是他想要的。
搞清楚身世,避免不明不白地送命,保护好父母,这三件是他目前想做而且必须做的事,归结为一句就是他要让自己目前的荣华富贵生活不被任何人改变。
协律郎除了象征意义,实际上就是个闲差,太常寺是皇家安置纨!子侄的地儿,当今圣上有意思的很,凡是国老耆宿之类的重臣推荐家中子侄,统统丢进太常寺,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导致沈约第一天上任,便发现自己身边都是闲闲无事的贵族子弟。做了半月官啥事没有,就每天在府衙里喝喝茶吹吹牛,午饭吃公家小厨房,到点下班,然后一起去南市之类的地儿玩耍。
他和同僚感情不错,吃喝嫖赌都略陪着去,既不让显得自己不合群,也不干什么太出挑的事儿。北方边境的骚动转移了朝廷的注意力,一时间上上下下都在忙北疆战事,他的婚事也得以暂延,别人都道他心情不佳,他却暗自欢喜,然而也更深刻地体会到母亲的话,他目前的位置不过是陛下手里的一把沙,一丝微风也吹得散。你看现在,陛下一张圣旨,沈家下一代的位置架得空空,父亲多年经营尽成泡影,一样他也用不上。
只有军权,才是天下最强大的力量。
暴力解决问题,永远是最快的。
虽说偶尔想到为了他的婚事边境人民付出的惨痛代价也会稍微愧疚片刻,但总体说来,沈约是个目光短浅的人,只能看到眼前三里地,也只能护住这么多。
所以他并没有假惺惺地为自己的罪孽忏悔,而是决定今晚去苏宝生家吃夜宵。
他得早点解决自己的婚事,踢掉驸马这块挡在自己面前的大石头。沈约这么想着,却有意无意地放走了心中一个隐着的念头,他面前的石头,可不止准驸马身份这么一块。
他盘算的是,就跟比骰子押大小一样,廖谨修押在任家,父亲押在束家,这都是为了解决眼前的局势,而有父亲的保证作为底气,他可以想的稍微长远些,这一注,他押在苏宝生身上。
苏宝生是正辉二十一年的武试榜眼,和任晖同年。输给任晖倒不是因为他无才无力,而是少了个当将军的牛爸爸。任晖当时年少气盛,自认赢得不光彩,私下又找苏宝生打了几场大架,终于把他揍成了猪头扬长而去。这笑话常常被沈约拿来说嘴,范钟林三人听得耳朵出油,后来一日绿橙楼碰到,大家便相熟起来。
禁军负责守卫宫城,是京城唯二的两支军事力量之一。京都守备师被任家整成铁板一块,他自是插不进手,苏宝生却是寒门出身,在朝中无所凭依。对军方的渗透,沈约决定从这位憨直汉子开始。
只是他没想到,难得的旬假,那几人竟也都窝在苏宝生家。
一见那几人他便愣了下,自己想到的事,别人难道想不到?趁着苏宝生还是棵小苗的时候拉到自己这边,是个人打的都是同样主意。沈约在心里大骂自己猪脑袋,却一脸无辜地望着一众磨刀霍霍的好友。“宝生好,海路好,希诚好,世衡好,任晖好,大家别生气,大家听我说。”
谁理他?一干人等阴笑着向他靠近,范希诚刷地关上门板,任晖第一个动手,林蓬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两记老拳,打得沈约面皮发麻不知五方,抱了脑袋直窜,新科进士的形象荡然无存。还不解恨,任晖自知手重,抓了他右手,招呼着林蓬和钟聿宁又补了几拳。
“宝生!你要放任他们在你家杀人啊!”沈约惨嚎着要逃,无奈被任晖拿住的右手挣脱不开,任晖凝了脸,随他叫去,“打!打坏了没关系,沈叔云姨那我去说。”
他进门时苏宝生一家正围在桌边吃饭,见他挨打,苏宝生的母亲妻子都拽他,要他去劝劝,他只坐在那抱着女儿看戏,又好气有好笑,听沈约叫得委实惨烈,才站起来不情不愿地拉开任晖,“还敢叫?你不该打?要不是你小子还记得秣秣生日,老子第一个带头把你扔出去。”
好容易任晖放了手,沈约抓着右腕哭爹喊娘,“打人不打脸,你们阴啊!十三衙门也没这狠啊?当这大理寺地牢呢?没审就用刑啊!”
“还用审?”林蓬没好气地啐了一口,“想到考前希诚还那么放心不下,文体书法这个那个地嘱咐了你一大堆,我都替他觉得寒碜。你小子,骗人不打草稿啊,还一骗那么多年!——世衡,你是学律令的,你说他该不该打?”
钟聿宁略作思考,冷脸道:“合法不合情理,家法惩戒无妨。”
“靠!”沈约大叫一声,他好容易撑着墙才站起来,再打就废了!钟聿宁平时话少,大家都服他,他都这么说了,这帮子人今天不打死他才怪。“枪手啊,我找枪手的啊!带小抄!写在袖子内侧!我爹找人的!作弊没听说过吗?”
“做你的大头鬼弊!”苏宝生一通臭骂夹枪带棒地砸下来,“一开始我们都不相信,希诚还怕你作弊作得过火,特意去崔大人家拜访,人崔大人说你半个时辰就写完了文赋,策论考到一半就睡着了,他在你身边亲自看的卷面,不是你写的才有鬼!抗拒从严,兄弟们给我接着揍!”范希诚重重点头,又是当胸一拳,揍得沈约佝下腰捧着肚子鬼叫。
林蓬走到他跟前,盯着他那张脸左看右看,恨不得就地给他印上个大黑轮。“哥几个等你解释等多少天,快一个月了!任晖上门几趟?我现在知道他上次走前干嘛打你了,太没义气了你。”
“不会试我也能继承爵位,又有绿橙楼的抽成,谁想做官啊?上班烦得要死,同僚各种无趣,肉吃到撑酒喝到吐,你当我想当这二蛋的王八羔子吗?”沈约气得跳脚,抖着嗓子翻开衣袖,“你们看,全青了!一群野人!”说着嘴巴扁扁,几欲落泪。
任晖最看不得这套,当即不耐烦起来,“沈约你有点男人样没有?把你那副孬种样给我收起来!”
沈约当场蔫了,心中郁闷非常,同样的招数,晴弓使就管用,他耍就恶心,人和人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捏?
钟聿宁凉凉下了判决,“装蒜博取同情,罪加一等。”
“好了好了”,苏家嫂子实在看不下去,“宝生啊,你也给秣秣和小雪做个好榜样,别动不动就打人,武趴趴的没地吓坏了小孩子。”
“扯淡吧。”说到这个苏宝生就来火,“要真有谁能吓住那小子就好了。”苏宝生一儿一女,苏秣云名字虽然文雅,性子却不随是当教书先生的外公,自能爬起就爱同猫儿狗儿打架,娘养的鸽子尾巴给他拔的精光,有了妹妹以后更是会欺负人,两个小子合伙将家里整得鸡飞狗跳。偏偏老婆老娘都护着,想赏顿皮鞭炒肉丝还得把儿子带出门,于是秣秣现在一听到阿爹要带他去逛庙会就跑……
“爹爹爹爹,报告!”苏映雪小手举地高高的。
“说!”苏宝生拉起沈约,回头看着女儿。
“苏小雪!不许你说!”一直不说话的小寿星苏秣云此时霸王本色一展无余,从凳子上跳下来,单手叉腰作势要打,只是妹妹在阿娘手里,这才敢怒不敢言。
苏映雪有恃无恐,朝哥哥做了老大一个鬼脸。难得捞到一个反身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当下拖长了嗓音,“哥哥怕——”
“我知道!”一个可怜兮兮的声音响起。众人此时看苏家两个宝贝斗法看得热闹,早忘了沈约,看他举手,任晖立马掰下来,“没你说话的地儿,你还没审完呢。”
“诶,让安仁说说看嘛。”林蓬笑嘻嘻地插嘴。刚刚打了蛮爽,他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
苏映雪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惊讶地问道:“你也知道?”沈约凄苦地点点头,心道为了拯救你阿约叔叔的屁股,秣秣你就牺牲下吧。他以一种同情的神色看向苏秣云,罔视他求救的眼神,毅然决然地向他老爹出卖了他,“你儿子怕任晖。”
“是吗,秣秣?”苏宝生很是诧异,他说儿子今晚怎么这么乖觉呢,吃饭时大气不敢出,看到沈约被揍也不敢笑,原来还有这一层。任晖确实凶,煞气也重,但也没来家里几次,怕他未免有点奇怪。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苏秣云,那娃娃也不吭气儿,只梗着脖子,用无限悲愤的眼神盯着妹妹。
大家又望任晖,任晖偏过头,似乎在回忆什么,“别问我,没想起来。”
林蓬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脸揶揄地看向沈约,“你怎么知道?莫非是你小时候的经验之谈?”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的确,很有可能啊。
沈约默然不语,伸出手臂让苏家嫂子推药酒,这怎么说,难道要说任晖是个连小孩儿都打的正义使者吗?苏秣云见大势已去,也跟着低下了胖乎乎的小头颅,承认是有这么一出。此时最得意的就是苏映雪小朋友,终于可以向告诉爹爹哥哥干的坏事,哦也明天的芝麻糖是她独一份的喽!
沈约听着小雪添油加醋地宣传他们的恶劣事迹,再感受到身周众人射来的鄙视眼神,觉得还不如接着被打呢。他们不过是抢别家小孩儿的蹴鞠场地而已,任晖出门来逮他,刚巧遇到,顺手就一人揍了一顿……
任晖听得有趣,这事儿他早忘了,不过的确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钟聿宁方才一直没说话,只站着看热闹,此时掐指一算,有点痴呆地看向任晖,“彦升啊,你连四岁半的小娃儿都揍?”
任晖愉快地点头,“再来一次,我还揍。”
以沈约为首的一众小土匪惊恐地望向任晖,自觉人生无望。居然有人……比他们还无耻……
苏宝生看看任晖,又看看儿子,忽然豪气干云地一挥手,“任晖啊,我算服了你,从今天起,我儿子就交给你了!”
“啊?”这也转得太快了点……
“就这么决定了。”苏宝生哈哈大笑,“来,秣秣快给任老师敬酒。”
任晖皱眉,“宝生,我是说过秣秣长大了带他打仗,但这也太早了点吧。”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想当奶爸。
苏宝生脸顿时拉了下来,他脾气一犯,指着任晖鼻子就骂,“你三叔是太子的武道太傅,我儿子请不起你三叔还请不动你吗?你自个儿算算那年我挨了你多少顿揍,啊?还上我家来要打架,扬言不打就杀光我家鸡,现在我把儿子送上门给你打你还不愿意,啊?”
任晖听人提那段少年糗事就气不打一出来,闷声道:“好好,随你,只要不怕儿子被我打死,你就送到任家来。”他这辈子拢共也就干过那么两件傻事,偏生就被拿住不放了。
苏宝生转怒为喜,“这才像话,姑且饶了你。教不好的话再找你算账。”说着递给苏秣云一杯酒,拍拍儿子脑袋,美滋滋地道:“秣秣,去敬师父酒,给师父磕头。”
苏秣云哭丧着脸接过酒杯,走到任晖身边,战战兢兢地道:“苏秣云给师父敬酒磕头。”他虽只有七岁,又怕任晖怕得要死,但终究是武将之子,磕完三个头,一双小腿颤啊颤地总算是站直了。
任晖喝下一杯酒,受了那三个响头,肩膀上一下子有千斤重,看戏的好心情早就无影无踪,“我跟三叔一向不睦,现在倒是佩服他地紧。那么多学生,个个家里都不是好对付的,也亏他应付得来。”
钟林等人原本在鼓掌称道,听到这么一句,不禁哄堂大笑。林蓬拍拍秣秣的小脑袋,“从今儿起就要跟着任师父了。上战场怕不怕?”
“不怕!”这句倒是答得响亮,苏秣云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未来的人生导师,“老师叫我打人,不会被打!”任晖听到此话心中不愉,依他脾气,当场便要骂,然而身旁却有一只手捏住了他衣角,他低头一看,却是沈约,他轻轻摇头,任晖心下一软,再看那孩子虎头虎脑,自己原本也很是喜欢,想想还是算了。
教训徒弟这种事,就留到四下无人时再做吧。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众人心头一口恶气已出,又有任晖收徒这么件喜事,在这种时候,除了沈约,自然没有人注意到范希诚眼中的那一抹异色,更加没有发现,从刚刚起,这位平时颇为噜苏的老好人一言未发。苏家嫂子帮沈约推拿过,又将药酒装了一小瓶给他揣着,便招呼众人重新吃酒。沈约苦笑摇头,被塞了那么好些拳头,晚上吃的都险些吐出来,现在浑身酸痛,哪里还吃得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