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不会是要告诉我那相克之物吧?”胤禩浅笑。
“最大的筹码,我岂会拱手送人?”胤禛反问。
“我握有把柄、你持有筹码。”胤禩浅吟,忽而大笑出声:“四哥,原本我还以为自己定然是料错了,没想到你竟然是真的愿意讲和。”
“自然,决定权在于你。”
胤禩恨然看着成竹在胸的胤禛。告密康熙显然没有半点好处,反倒是有个把柄在手的胤禛更有利可图。
“具体?”胤禩缓缓问道。
“我在一日,必然确保你无后顾之忧,不受那相克之物的威胁。”胤禛一字一句道:“现下,我尚未恢复,每日也仅仅清醒两个时辰,需要一人从旁协助。”
胤禩蓦地笑了:“四哥,你可莫要诓我,弟弟的筹码可远不止这些!”
胤禛挑眉,又道:“自然,现在皇阿玛知晓将来一切,做事难免束手束脚。而你,却是皇阿玛眼里唯一的‘变数’,与前世有异的事件,只有通过你这‘变数’的手成为‘变局’,才能使皇阿玛觉得合情合理,不会对事件变化产生疑心!”
胤禩站起来,不拒绝也不赞同,从前襟里拿出了那只被砸断的毛笔放在桌上。
“重活一世,四哥仍旧小气如斯,送给弟弟的礼物也挑这最廉价的青竹杆笔。四哥若有心合作,起码要送弟弟一支好笔,雕以黄金,饰以和壁,缀以隋珠,文以裴翠。管非文犀,必以象牙。”
胤禛闻言,轻扬嘴角:“如若四哥真送了,八弟这身胳膊腿只怕根本拿不稳。”
天色已暗,胤禩起身返宫。
“胤禩。”
身后胤禛的声音响起,清澈冰凉,沁人心脾。
“皇家子嗣,引人嫉恨这个理由就足够了。你可不要一时大意,惨跌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胤禩回首,雅致温和,乍暖还寒。
“想要陷害我这来来回回五十好几的老头子,那可真不是易事!”
走出三所,胤禩凝神思忖,复又含笑。
胤禛,现在每日清醒不过两个时辰。
对那前世的雍正皇帝,爷不方便下手,可那不过七岁的四阿哥,爷总有办法找些乐子!
而那前世害死胤祚的凶手……胤禩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乐于见到胤祚早殇、德妃胤禛母子失和的人不在少数,但真正得益最大的却仅有一人而已……
胤禩走出三所之时,高三变高明已经等了许久。
“八爷,佟皇贵妃娘娘今日酉正宴请六宫。”
胤禩了然。太子生辰之后,执掌凤印的佟皇贵妃设宴邀请后宫妃嫔倒也在情理之中。酉正……已经快到了。
卫氏仅为贵人,并没有资格参加宴会。胤禩虽知多余,但还是问出了口:“卫贵人有受到邀请吗?”
“是,佟贵妃娘娘特别下了恩典。”
胤禩一惊。
受邀宫妃均在妃嫔之列,卫氏仅仅只是贵人,再加上近日胤禩风头尽出,卫氏的身份却又是如此卑微。那唇枪舌剑、冷嘲暗讽、指桑骂槐,明里暗里的挤兑还不知会有多少……
更何况……
“高三变,”胤禩沉声道:“立即回景仁宫,告知卫贵人,找个由头绝对不要赴宴。”
待高三变疾步而去,胤禩再道:“高三变很可能会被挡回。高明,你立刻从后殿绕过去,一旦找到卫贵人,就将爷刚才的话转告。”
胤禩蹙眉,深深吸了口气:“剩下的,跟着爷,赴盛宴。”
四八无责任吐槽
“四哥。”
——死面瘫,你丫怎么阴魂不散!
“八弟。”
——假笑狂,明明是你主动倒贴!
“白漆髹象牙九根孔明锁。”
——哼,爷可是这重生界的前辈、一代宗师!PS:乃借钱不还!
“和田黄玉籽料精雕玉佩。”
——那又怎样,这辈子上辈子你都得叫朕哥!PS:丫也欠爷钱!
“什么玉佩?弟弟怎么没有听说过?”
——什么银子??爷欠过吗?人证物证交出来!
“康熙四十三年,四哥原是到府一叙,不料恰逢你家福晋啜醋撒泼,更是不慎甩碎了我的和田黄玉籽料精雕玉佩!这笔账哥哥可没忘。”
——八福晋泪奔而来:“爷,妾身错了!下次一定关紧大门锁牢门窗后,再抽鞭子撒泼!”
“康熙四十一年,四哥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你家弘晖的六岁生辰,到头来还是直接从弟弟这里拿的白漆髹象牙九根孔明锁充当礼物!这笔账弟弟可还记得。”
——弘晖跑来哭诉:“阿玛,孩儿错了!下次您老人家务必要送那无法估价的无价之宝!”
“果然是你。”
——算了,朕也不是小气的人,反正你的钱都在你媳妇儿那里,PS:欺负可怜的死妻管严有失帝王身份!
“四哥那和田黄玉籽料精雕玉佩的帐,弟弟可不承认……但,四哥若找来我家福晋对峙,弟弟就认了,立即赔银子。”
——想坑爷的钱?!!哼哼,一万年之后吧!PS:咱福晋就快出生了,面瘫你丫有种把咱福晋抱来跟爷对峙啊!哦哈哈哈!
“和局。”
——四八举手保证:“爷保证不把你往‘死’里整,而已!”
第十一章:春晖送寸草
华雅盛宴,歌舞升平。
胤禩到达之时,众人已然落座。原本皇子们并不适合参与后妃的宴会,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然,胤禩年仅四岁,尚且年幼,佟皇贵妃抿唇而笑,算是应允了。
卫氏位于最末,神色淡然。
高三变高明都没能赶上吗?胤禩在不甘的同时也算送了口气。
若佟皇贵妃真是那心机深沉、惯于掌控之人。
若胤禛已然中计,过病给胤祚。
那么,为了避嫌,佟皇贵妃在近期则不会再次动手。
但,现在……
佟皇贵妃提前对付卫氏也未可知。
胤禩不由怀念起前世在惠妃抚养下的生活。
因为惠妃有其亲生儿子胤禔,再加上胤禩一开始就亲近胤禔、跟随其左右以明哲保身,是以惠妃卫氏之间并无利益上的冲突。惠妃善待卫氏反而能更好地掌握胤禩。
佟佳氏手里的筹码却只有两个养子,那么,养子对其亲母的感情就成了最大绊脚石。
德妃得享圣宠动不得,就毁其亲情。
胤禩孝义深厚毁不得,就动其亲母。
不免令人烦躁。
胤禩全心警戒着宴会的全局,歌舞之类倒是一分都看不进去。不久之后,高三变高明也到了,胤禩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宴到中途,忽然有一太监神色慌张地求见佟皇贵妃。
佟皇贵妃听那太监禀告之后,脸上的笑意已经渐渐地消减了下去。而后,佟皇贵妃说了几句应景的话,便匆匆退席而去了。
胤禩眉间渐紧。
宴会小摩擦不少,却并无大的风波。
半个时辰后,在胤禩百无聊赖之下,晚宴终于到了尾声。
胤禩仗着年幼,紧攥着卫氏的手指,装痴卖傻,就是不肯松开。
卫氏无法,笑了笑,也只能由着他。
一大一小一路。
夕阳在上,光芒淡薄,却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
一路走到偏殿。
殿前等候已久的一名陌生太监立即上前:“卫贵人,佟皇贵妃娘娘召您过去。”
胤禩神色一冷,到底是没防住。
压低声音,胤禩向后道:“高明跟上去。”
宫人于景仁宫内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带着一丝丝淡淡的血腥味。
太医战战兢兢地禀报,庶妃万琉哈氏肚中的孩子保住了,总算是母子平安。
佟皇贵妃见太医犹豫忐忑的样子,眼眸一眯,沉声道:“太医有话直说便是。”
太医用力叩首,颤声道:“臣无能,小阿哥出生后,只怕会体弱而多病。”
佟皇贵妃微微皱眉,太医说话本就含蓄委婉,这“体弱多病”,恐怕其含义是要终生与汤药为伍。
轻叩桌面,佟皇贵妃才接着问:“可知起因为何?”
“回皇贵妃娘娘,庶妃心神郁结,而且似乎受到了惊吓,才导致小产征兆。”
殿内,氛围凝重。
“太医退下吧。”佟皇贵妃顿了顿,又向一旁跪地的宫女问道:“你们随侍万琉哈氏,将之前禀告本宫之事再重复一遍”
等级最高的宫女叩首后,答道“回皇贵妃娘娘,酉初二刻,卫贵人来访。待卫贵人离去后,奴婢们进殿就见庶妃面色苍白,不久庶妃就腹痛难忍。”
佟皇贵妃神色一厉,冷声道:“不可妄语。”
宫女再次重重叩头,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奴婢句句属实,万不敢欺瞒皇贵妃娘娘。而且不只奴婢一人,庶妃所有随侍宫人都能作证。”
佟皇贵妃轻叹一声,缓缓问道:“卫氏,你有何辩解?”
……
胤禩听完高明的描述,脸已经寒了一半。
这万琉哈氏乃是庶妃,比卫氏地位略低但也相差无几。卫氏搬来景仁宫后,与万琉哈氏相谈甚欢,时常拜访谈心。
万琉哈氏,胤禩倒是有印象。将来的十二阿哥胤祹的亲母,康熙悯苏麻喇姑孤苦,在胤祹出生之前,就私下许诺将胤祹交由苏麻喇姑抚养。而那万琉哈氏处世淡然,虽地位一直不高,但不争亦不夺,在雍正朝时颇受礼遇。也正因此,胤禩未多加注意。
胤禩凝眉。
若不查清,即使只是过失伤人,其罪责也不是一个小小的贵人可以承受的。而自己,不过是个毫无势力亦无人际的年幼阿哥,人微言轻!
夜凉风寒,尤其刺人痛骨。
若是自己晚了一步,若是卫氏被早一步处置了……
紧闭双眸、踱步许久、紧咬牙关、双拳紧握……
胤禩默默下了决心。
乾清宫。
康熙正为了太皇太后的病与雅克萨战事焦躁不堪、烦不胜烦。
前世孝庄就是在这次病中落下了病根,撑不到两年就永辞人世。康熙下了死命令,必须使太皇太后彻底痊愈。可那些太医依旧唯唯诺诺,就是说不到点子上。
再加上繁琐国事、战事……
康熙横眉怒目,最是闹心不过,一甩手,将奏折全部扫到了地上。
哗啦一片,大殿内凝重已极。
“皇上,”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禀报:“八阿哥求见。”
康熙蹙眉,想起了方才佟皇贵妃派人禀报的事。
是为了卫氏?
来见朕是为了卫氏?
之前避而不及,现在倒是赶着来见?
过往于朕,避着、躲着、冷淡着……
现在有求于朕倒是巴巴地赶来了?!
康熙心中憋着的一股怒火差点喷薄而出。
深吸一口气,康熙强压下自己的脾气,冷声道:“不见。”
次日寅正,曙光昏黄,雾气弥漫,京城罕见地潮湿阴冷起来。
康熙起身洗漱,而后冷着一张脸前去上朝。
丹陛,鎏金香炉,高台甬路,直通乾清门之道。
雾里汉白玉朦胧,似乎什么都看不真切。
康熙眯着双眼,待走得近了,才发现了甬路角落的汉白玉上那幼小身躯。
匍匐的身躯看不清脸色,只是衣服上辫子上满是薄薄的雾气,湿漉漉的,也不知是跪了多久。
康熙的心尖猛地抽了一下:“梁九功,怎么没人通报?!”
梁九功苦笑,昨儿皇上已经说了不见,又在火头上,还有哪个人敢上前触这霉头?
胤禩仿佛是听出了康熙的声音,身躯微微一颤,缓慢而僵硬地叩首,嘴唇哆嗦着张开,发出嘶哑而含糊的嗓音。
“胤禩恳请……让胤禩暗自……密查卫贵人所犯之事。”
轻微、喑哑、沙粗、口齿不清、带着浓浓的颤音。
不甚清晰的话语,康熙离得最近不过勉强听懂。
酸疼透其骨,刺其心,康熙强忍着怜惜,甩袖从胤禩身旁走过。
“区区稚子,大言不惭!”
胤禩蓦地没了声音,只觉寒凉湿漉了所有,身上、眼里、心内……到处、遍体……伤人于无形,却又疼得刻骨。
康熙深吸一口气,周身的痛意却迟迟不散。止步,康熙没有回首,控制着略微哽咽的语调,缓缓说道:“胤禩,你不是一个人。”
康熙合上双目,沙哑低沉,一字而一顿。
“我可是你阿玛。”
睁开眼,康熙冷声呵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八阿哥扶进殿内修养!传太医!”
一叹再叹,康熙举步离开。
“而……”
康熙不禁止步,凝神细听,是在期待之中,亦是恐惧不已。
细碎嘶哑的轻声,但康熙终是听见了。
“儿臣……恭……送……皇阿玛……”
康熙紧咬牙关,以克制眼角的酸涩,疾步离开。
甬路之外不远处,同跪着胤禩的随侍太监。
康熙远远望去,赫然而怒,连同那心底的痛意酸楚一同喷发而出:“大胆奴才!居然由着你们主子乱来!!也不知道劝着吗?!来人……”
高举的手硬生生地放下,康熙沉寂良久,沉声道:“来人,给八阿哥送去。总归是随侍之人伺候着舒心。”
康熙抿唇,满脑子都是那个瘦小的身影,想到心痛刻骨,又挥之不去。再看向乾清门,竟骤然没了上朝的心情。
感到了康熙离开。
胤禩开始瑟瑟发抖,不住地战栗喘息。
重生多日来,每次见康熙,胤禩就像是身处油锅,走在刀山。
反复、谨慎地揣摩着康熙的神色心态。
控制着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每个眼神、每个表情。
深怕做少了引不起君父怜惜,做过了又恐适得其反,使其厌恶。
细思量、再思量,又思量,直到疲惫不堪、心力交瘁……
胤禩的笑容就像胤禛的冷面一样,是一副虚伪的面具。不是为了防着他人,仅仅是为了护着自己。全靠那面具去抵御往心里扎的刀。
惧于摘下面具,怕……怕遍体鳞伤。
胤禩知道现在时机不佳、甚至可以说是恶劣。
胤禩知道现在康熙对自己的感情还没有足够深厚,甚至隐含一丝厌恶。
但是胤禩没有办法。
胤禩可以等,但卫氏等不得。
胤禩没有办法撒手不顾卫氏死活。
胤禩没有办法,唯有用这苦肉之计。
所以才在昨夜求见,故意前去触那霉头。
所以才狠狠地、使劲地折腾着自己,
胤禩在赌,
是救得额娘?还是永失圣心?
现下……赌赢了……
君父既已许诺,额娘就绝不会被罚得太重。
“父子之恩绝矣。”
“我可是你阿玛。”
那人……居然改口、居然承认了……
终于……彻底反悔了吗……
胤禩的呼吸蓦地困难滞涩,两眼温热湿润一片,神智越发模糊起来。
眼皮沉重不堪,胤禩挣扎着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