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逻辑自动破坏的偶然性谬论,生理需求经常在不很恰当的时刻出现是相当正常的。终于无法再憋,伊森唰的坐起来,半闭着眼惺忪迷糊的摸去上厕所。终于解放完毕,他准备回去继续睡。才走出浴室,他突然呆了:所在处极为陌生,他不认识这个地方,不是Motel、更不是他家。
这下子他完全清醒,立刻转身回到浴室。他眯起眼睛,看见镜中的自己全身赤裸,额角、嘴角和腹部还可见瘀青痕迹,脑中依稀浮现一些记忆片段……他深呼吸一口气。
想起来了,他在里昂家里。
浸在一浴缸的热水里,让水柱沉稳有力的按摩着腰背、让水蒸气安抚着肌肤毛孔。闭上眼睛,伊森舒服的轻轻呼了一口气。
人永远无法预测命运的骰子掷出什么数字。其实,他原本是带着钱远走高飞的。
那天他抱着钱在家中忐忑的待了一晚,门窗全部关紧,甚至不敢睡。翌日,他一早便将十万美金的支票兑现,中午不到,就将三十万美金整数带给Babe。
Babe收下钱时表情难掩惊讶。当时,他态度强硬的告诉Babe,帐结清了,他和乌克兰帮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他会离开那里,从今而后,他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他们,他强调:永远。
Babe用数钞机将钱算了又算,最后将他的欠款本拿出,当着他的面撕掉并用打火机烧成灰烬。
然后他到修车厂,将工作签到卡甩到老板脸上,老子不干了。接着,回到住处,将他东攒西存的近五万美金以内裤衣服包好,装成一个小旅行袋、塞进一本书,扮成郊游的模样,甚至不让人知道他要远行;午饭后就到巴士站买了张最远的单程票,等待下午四点出发。
他要离开那里,他要重新开始。
关于里昂的提议,伊森根本不曾考虑:他不需要有博士文凭也能明白这是对方的慈善救助,他领情、但不打算接受。就像《悲惨世界》的米理艾主教以一对银烛台收买了尚万强的灵魂——从此,你不再属于恶,而是善;里昂以直接或间接方式,也「收买」了他的未来——他会找个平静小村镇安顿、就业,他会做个有用的人。
想到这里,他摸摸口袋里的廉价手套,不出自主的出神。接着,他拿出手机,按了一个电话号码,天人交战了半天,他终究按不下通话键。还是别打;打了,他会期待对方接听。只要有期待,他知道,就只会剪不断理还乱。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将电话号码从通讯录上删除。
伊森在车站旁的长椅上坐着等待发车,无意识的瞪着人往人来而出神。突然间,一个声音冷不防的在耳边响起:「你要出城吗?」
伊森顿时心惊。缓缓的转头一看,他的左右两边坐着最令人唾弃的卑鄙脸孔。
「Babe?」他下意识的抓紧小旅行袋,尽可能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一点,「你们想怎么样?」
「你很有本事,能一下子拿出三十万美金。所以,老大认为要你多拿出一点作为我们的赞助,应该没问题……」
「所有的钱都给你们了,我已经没有其他的了!」伊森辩解。他错估了情势:被FBI通缉中的乌克兰帮所陷入的麻烦比他想像中更严重,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这个人肉提款机。
Babe咧出邪笑,「你手上那包是什么?」他的一只手藏在外套口袋里,依形状判断可能是一把点三八。而旁边的小弟则故意拉开薄外套,秀出插在裤腰带的家伙。
Babe用力拽着他的手臂,「找个地方聊聊吧。」
伊森被胁迫的跟着Babe两人来到旁边的小巷,小弟伸手抢他的小旅行袋。他一惊,企图抵抗,手紧紧抓着不放;Babe立刻过来、掏出口袋中的枪、用枪托重重打了他的额头。
他吃了痛,还是不放手。看他死不从命,Babe急了,便用力往他的头顶一敲,他顿时眼前一黑、腿一软便倒在地上。Babe泄愤似的踢了伊森几脚,接着用胶带封住他的嘴、绑住手脚,丢进车后的行李箱。
由于当时是下午、他们的所在处又不是太偏僻,他们下手匆忙,因而救了伊森一命。
在后车箱里一路颠簸,不知道过了多久,伊森醒了。关在狭小黑暗的密闭空间、四肢无法动弹,他惊吓得慌乱:他尽可能的挣扎、弹动、敲打,被封住的口中呜呜求救。然而,对于这辆新车的厚车壳一点也没有影响。
他不放弃,双脚乱蹬双手乱抓。渐渐的,绑着双脚的胶带松了,他急着踢蹬,终于将鞋踢开后,脚也顺利解脱。
他的心中燃起希望,反绑的双手更努力抓扯;好不容易,他抓到了一个半月形的塑胶片——新款车辆会安装的防反锁手把,他欣喜若狂的将行李箱打开,顾不得车子正在行进,便纵身跳了下去。
在路上翻滚两圈之后,他爬起来没命的跑;Babe他们也停下车、带着枪一路叫嚣的追赶过来。
伊森不知道自己的确切位置,从路上的铁轨和不时传来的轰轰声响判断,他应该在某个火车站附近。的确,他看见参差杂乱的货柜车箱、仓库,他惊慌的找了一个仓库躲进去。
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警戒注意,神经极度紧绷。他听到Babe咒骂找寻的声音,戒慎的一动也不敢动。
从天色渐暗又转亮,他不知道躲了多久,直到确定没有搜寻的声音才从藏身处走出来。
伊森不明白上天给人的承诺为什么会那么短。怎么可以不久前才铺陈了一条康庄大道,他才踏出一步,就惊讶的发现满路荆棘,景色丕变。
他没有时间感叹,只能想着怎么走下一步。钱没了,又不能回头;他实在走投无路了,绝望之下,他向人乞讨了零钱打电话,假装是快递员,要送一个包裹给里昂,骗到了地址。接着,他又一路警戒小心的走来里昂的家门外,偷偷摸摸的等着直到午夜。
伊森回忆着那段惊悚过程,潜入浴缸里,直到气憋不住才冒出头来,离开浴缸、披上浴袍离开。回房里套上里昂留下的一套休闲服,轻闲散漫的下楼。他觉得有点饥饿,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看见摆满的食物之中有个Rive Gauche的纸盒。他拿出甜点、倒了一杯咖啡,坐下来慢慢吃。
厨房很整洁、相当大,甚至有张沙发;从窗户往外看,庭院修整宜人,花木扶疏,后院还有个泳池。不只里昂的家,连对街的房子也都是一样,还有家家户户停放的高级房车,一种低调内敛的白领贵族气派,代表了这绝对是个住户以教授、医生、律师等为主的高级社区。
离开厨房来到客厅,伊森有些意外。皮沙发、茶几,设计流线时尚的一对造型立柜上,随性而有技巧的摆放了设计书籍、艺术摆饰,以及几张稀有而昂贵的黑胶唱片,墙上最显眼处还挂着几幅现代画。
他的双眉一挑,虽然他不是艺术迷,但是Pollock、Warhol的名字他也是听过的。处处可见名室内设计师的斧凿痕迹,窗明几净得一尘不染、甚至一丝不苟,却没有一点个人风味;没有照片或象征屋主的器物,像个show room而不是living room。
就像里昂的车一样。他展现的只是外在包装,隐藏了真正的性格。
伊森抱着咖啡杯坐在皮沙发上发呆,直到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才回过神。
「你醒了?」里昂打开门,看见伊森时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喜出望外的来到他面前,自然而然的吻上他。
伊森闭上眼享受对方的吻。好一会儿之后,里昂才离开他的唇。
「如果你对一个助理都这么热情的话……你的女友很令人羡慕。」伊森眯着眼,慵懒的说。
里昂在他旁边坐下,「是吗?」
伊森点点头,「嗯……对了。」他举了一下手上的咖啡杯,「我有点饿,所以从冰箱拿了甜点吃,希望你不会介意。」
「你尽量吃,那个冰箱是你的。」
「真的?太幸运了……我从小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个装满食物的大冰箱。」
里昂笑了,「你之前也说过一样的话。」
「我说过?」伊森吐了吐舌头,有些惊讶,「那么我真是饿昏了,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伊森摇摇头。「我记得你带我在厨房里吃了东西,然后我就睡着了。」他顿了一顿,试探的问道:「我该不会给你造成什么困扰?」
里昂沉默片刻,接着露出轻松的微笑,「当然没有。」
「那就好。」伊森舒了一口气。不过,他看里昂似乎欲言又止,心中有些疑惑,于是左右张望一阵,试图恭维:「你家很大,很时尚……」
「你喜欢?」
他想了想,「很像样品屋。」
「这是苏菲亚找室内设计师的杰作。」里昂淡淡的说:「我很少待在客厅,感觉很不自在。」接着他站起来,「我带你参观吧。」
里昂的住处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有卧室、客房、小起居室和浴室;下层有客厅、饭厅,以及厨房,其余的空间打通成他的研究室。
「我大部分的时间待在这里。以后你『工作』的地方也在这里。」
伊森走进研究室,如果说客厅和饭厅像室内设计公司的展示橱窗,在这里,则充满看见里昂的人性哲学、生活形态:连着两面墙上有挑高至天花板的书架,对面是整面玻璃窗,一张有些古旧的红木大桌占据采光最好的地方,角落有一张懒人沙发。
里昂似乎不放弃任何机会研究,到处可见黑色笔记本,而原木地板、玻璃窗上也零散的写着一些方程式。书架、桌上,甚至地上,点缀着贝壳、海螺、松果、几块鹦鹉螺化石,甚至有个乾蜂窝;还有大大小小的水晶球和六角柱,在光线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他转头看了里昂一眼,发现这个男人似乎还有许多面貌是自己所不了解的。
稍晚,里昂坚持带伊森出门采购。「不用麻烦了……」伊森企图推辞。
里昂却恶作剧似的故意将他的休闲裤拉下一点,露出半个小巧圆翘的臀部,「你连内裤都没有。再说,你也需要衣服换洗。」
他的确需要,但是,他更担心这些善意恩情根本偿还不起。
「我不知道你平时的衣着习惯,而且我在这方面的知识也很有限。」里昂将车开往纽约市区,「所以我只能自作主张的带你到我去的店。」
一转眼,他们来到第五大道上的Loro Piana。「我不会帮人挑东西。」一进店里,里昂就找来店长为伊森服务。
伊森傻了,连忙拉住里昂,「等等……什么不会挑东西,你不是挑了毛线手套给我?」
「那个不一样。」里昂摸摸他的头,「总之,你需要什么就尽量拿吧,我会在这里等你。」
伊森不是个习惯接受服侍的人,一下子店里三、四个店员一起殷勤的拿了一堆衣服请他换、对他品头论足,顿时教他尴尬而慌了手脚。打仗似的经过一个多小时,最后伊森只挑了一件毛衣、长裤。里昂看了一眼,顺手从架上拿了一条绿色的围巾,接着请店员将同款式、不同颜色的毛衣、长裤多拿几件结帐。
包装衣服时,一个店员低声问他:「您是亚德林先生的……」
「朋友。」伊森故作镇静的强调,「我们只是『朋友』。」
「喔。」店员却别有深意的瞄了他一眼,「真幸运,有个对您那么好的朋友。」
店员恭维中隐含轻蔑的语气让伊森不乐。离去时,他的脸沉了下来。
「你不喜欢?」离开商店,见伊森沉着脸似是不高兴,里昂关心的问道:「因为设计不够年轻流行?我欣赏他们的材质……唉,难怪苏菲亚总说:料子好但略嫌老气……」
听到苏菲亚的名字,伊森的耳朵竖了起来:这个女人在他的生活中似乎有相当的分量。里昂在挫折感叹中回到停车的地方,才将提袋放进车里,抬头却瞪着一面广告看板许久,突然抓住伊森的手臂转头就走。
「去哪里?」伊森一头雾水。
里昂微笑而不答,只是兴冲冲的拉着伊森走过两条街,来到Belstaff。才踏进门,里昂便指着海报,要店员将模特儿身上的服装从内到外整套让伊森试穿。
半小时之后,伊森从更衣室出来,店员百般称赞之后,还非常巴结的在里昂面前又推荐了一堆新产品;而里昂也放纵店员将伊森当小木偶,别扭僵硬的展示了一套套的服装。
当伊森带着大小纸袋,将Audi的后座和行李箱塞满,坐进前座已经接近虚脱。「差点忘了。」里昂从置物箱里拿出手表盒。在伊森还没意会前,将盒内的手表调好时间、戴在他的左腕。「新的时间,新的开始。」
「……」伊森睁大眼睛瞪着手腕上的The Moon Sky Tourbillon,百感交集、震撼得无言以对,只觉得心头很乱。他嗫嚅着说:「你花了那么多钱、还有这只表,我非常过意不去……」
「我很乐意。」
「将来我一定会还你的。」
里昂看着他,表情有些困惑,不明白伊森为什么如此保持距离、如此客套。前两天他熟睡时,他们的互动反而比较多。「你睡着的时候比较可爱。」里昂说。
伊森低下头,无言以对,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随便吃了晚餐、回到普林斯顿,里昂淡淡的表示要留在研究室里,他则上楼到起居间看电视。
坐在安乐椅上、正对着电视萤幕,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进去,下意识的注意聆听门外动静:刚才里昂似乎真的是不太愉快,希望不会因此而嫌恶他。如果惹人讨厌而被遗弃的话,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孤坐许久,伊森叹了一口气,起身回到客房。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崭新而合身的衣着、腕上的名表,根本像时尚杂志模特儿的翻版,他几乎认不出自己……名副其实的脱胎换骨。
他抱着头蹲了下来。过去种种真的已在昨日死去,他不敢相信,自己不再是被帮派控制的性奴、不用再到街上卖淫;束缚他的命运之力似乎真的解套,奇迹恩典降临在他这个无恩之人身上……
新的时间、新的开始。
他唰的一声站了起来,快速下楼冲到里昂的研究室,打开门时,他的心几乎跳出胸口。「里昂……」
里昂从书桌上猛然抬起头,一脸惊讶,「你吓了我一跳……下次记得敲门。」
「喔。」伊森低头走出研究室关上门。一秒钟之后,他敲了一下门再度打开。「里昂,我有件事得告诉你……不只一件事,我也不知道几件……」
伊森有些语无伦次,「我来到一个很重要的转捩点:人生上的、命运上的;可是,到这一刻,我的感觉还不是很真实,我还无法相信、不确定这会不会只是作梦……」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我还没有真的『意会』到,我的意思是,我的脑子知道了,心却还不确定,所以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里昂一言不发的看着他,让伊森开始觉得自己有点愚蠢。「总之,我想我必须向你道谢。」
里昂沉吟片刻,「道谢……我不认为你应该谢我。」
伊森轻蹙眉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如果不是你找到我、主动来到我面前,我根本没有机会帮助你;或许,我才要谢谢你想到我。」
「是吗……」伊森顿时尴尬不已。好像他企图向对方表白什么,却说不到重点;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更不知道期待从对方口中听到什么。「那……那……晚安,我先去睡了。」
回到客房,他坐在床畔,然后呈大字躺下。床很舒服、环境非常安适,他却觉得很空虚、很……很失落。他的双眼突然很刺,闭上眼睛,纵使他一点也不想睡,还是企图让自己麻痹。
几分钟之后,房门却砰的一声打开了。伊森张开眼,惊愕的看见里昂站在门口;他立刻弹坐起来,两人彼此凝望。
四目交会好一会儿,谁都没有先说话;终于里昂深吸一口气,打破沉默:「我接受你的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