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已经再清楚不过,里昂并不爱他。
他知道自己做了件很傻的事:他以为赖着一个人就会让对方在意他,结果只是他自作多情;他以为能留住对方的心,结果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掏出自己的心,对方还是无法领情,吝于给予珍贵的爱。说穿了,是他冀望太多、幻想太多,当初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根本不应该来投靠里昂;如果卧轨自杀的话,结果或许会好一点,至少不会那么狼狈。
很奇怪的是,他心里并不恨里昂,只叹自己的愚蠢痴傻。毕竟,如果不是因为伊凡的心脏,他和里昂根本不会有交集,又怎么能怪对方不爱他;又深呼吸一口气,他告诉自己看开点、冷静点,然而他的眼角还是湿了,泪水不断滑下来。
突然间,他记起从青储塔上摔落、住院急救时——也就是他和伊凡的命运分歧点那天——医生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你还小,不明白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分开是什么意思……等你长大之后,有一天如果你无法克制的痛哭,你就知道为什么……」
他的确明白了。其实他并不想知道,因为很痛。
里昂呆呆的望着伊森的背影渐淡,好像被黑洞吞噬,将永远消失;他想补救,双脚却像被钉在地板一样动不了,顿时无措。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头,看见苏菲亚的微笑,立刻二话不说的将她从肩一转、推出门。
他走上楼,站在伊森的房间门口,房门根本没关,他却不敢进去。他看到伊森背对侧卧的剪影、看到床头柜上的餐盘,不过半小时之前的事,却已经像一世纪那样遥远。
他又迟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踏进房里,来到床边坐下。伊森依旧背对着,没有理睬。又过了好一会儿,里昂才说:「我很抱歉……」他的声音干涩,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抱歉什么?」伊森刻意冷漠的说:「抱歉让我闯进你的生活里?」
「不,应该是我……不。」里昂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双手按着太阳穴,他非常不会处理这样的状况,「我的意思是关于研究助理的事,你是个很棒的研究助理,非常专业……」
伊森闭上眼睛,他宁可里昂欺哄安抚他,就像大多数的人会做的,而不是老老实实的揭开真相,让他无法逃避,「我懂了,你很抱歉和我发生了研究专业之外的关系。」
「不,我的意思是……的确,身为研究者的确应该站在超然理性的立场观察,不该越过某些底线,但……」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该和我上床。」不等里昂说完,伊森打断,「我只想知道,你的抱歉是因为觉得对苏菲亚有罪恶感,还是单纯的后悔?」
「不是的。」里昂的思绪混乱,说话也语无伦次,「我不想勉强你、束缚你,我不希望影响任何中立判断,变得主观……」
这个意思是他后悔了。伊森皱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淡然的说:「我很累,想先睡了,晚安。」
里昂迟疑着。他不敢打扰、却也不敢离开,只是继续凝视伊森的背影。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说了句:「晚安」,慢慢走出房门。
然而,翌日当里昂一早到伊森的房里,却发现他早已不见踪影。
第十三章
伊森捧着一束百合,走向一扇漆黑的生铁栅栏前。栅栏上钉着一张写着开放时间的墓园管理告示,他看了一眼、深呼吸一口气,踏出第一步。
公墓在麦迪逊郊区,可以听到远远传来的人声与车水马龙,相对突显了往生者世界的寂静。他慢慢走在坟墓间的小径,隐约感觉石粒在鞋底吱沙作响。过了两个区间,伊森来到一片方形碑牌前。和土葬者的地面坟墓不同,火葬者被安置在几寸见方的空间里。他停在一片碑牌前,看着上头的名字。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的开口:「伊凡,我来看你了。」
他将百合放在墓碑前的小平台上。粉红大理石墓碑似乎经过精心照料,整理得相当干净,碑上的银十字架擦拭晶亮,小花瓶里插着新鲜玫瑰,还有个小烛台,点着真正的蜡烛,并非一般替代小电灯。
看来,在另一个世界的伊凡过得不错,他相当欣慰。从十字架上看着自己的倒影,一瞬间以为看到伊凡回望着他,他顿时窒息。
时间似乎暂停了。隐约透出伊凡的影像渐渐庞大直到占据整个意识,从他们小时候到天人两隔,十年来的一切点滴在心湖中荡出无数涟漪,他没有说话、也不需要再说话;不知不觉中,他的视线渐渐模糊。
他凝视着伊凡的墓碑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推着放满工具的小车来到旁边,开始将一些显然少有人探访的墓碑前的枯萎花朵换掉。见到了伊森,那人先是一愣,接着露出微笑。
「您来看他了?」那人的态度亲切近似巴结,「环境整理得您还满意吧?」
没头没脑的问话让伊森疑惑,但他还是点点头。左右张望,伊凡的墓碑的确是唯一经过殷勤整理精心照料的;他猜测这家伙应该是墓园管理人一类。
「劳您费心了。」
「您满意的话就实在太好了。」墓园管理有些得意,接着他不客气的上下打量着伊森,「我之前还在猜想您的长相,压根没想到会这么年轻,呵呵。」
伊森不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只是腼腆一笑。见他错愕,墓园管理立刻作出一个「不用担心」的手势,「我不会张扬的,您不用担心。我只是很好奇……您和墓主的感情一定很深吧,A先生?」
伊森愣了。之后,他才从墓园管理的话语中明白,原来在一年前,墓园管理收到一封电脑列印的信,里面夹着为数不小的钱,请求墓园管理将伊凡·安提诺的墓碑由原本的石材换成粉红大理石,并且维持整洁,随时供奉鲜花、点着蜡烛;而信上的署名就是「A」。
伊森垂下头,沉吟片刻。A会是谁……不。正确的问题该是:A能是谁?
会这么细心牵挂着伊凡的只有一个人。
当伊森离开公墓来到纽约市区时已经傍晚。他走在彷佛永无止境的街头,虽然行人来来往往,他却感觉孤独而寂寞,好像世上只剩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四周的车水马龙更像被吸音海绵阻断了喧嚣,显得寂静无声。
顿时,他甚至不记得曾去过哪里、做过什么,对于未来更没有目标,彷佛进入一个默剧环境中,和剩下的世界毫无互动。
他渴望眼前能有扇门为他敞开,门里有温暖的光线、悠扬的音乐,有个表情淡漠而眼神炙热的男人等待着他、拥抱他,告诉他,他是被爱的……
他甩甩头,企图从多愁善感中振作,不经意的一抬眼,却看见一旁的看板上写着「今日主厨推荐:Bianca Neve披萨」他顿时愣了:不知不觉中,他竟然来到第一次和里昂吃饭的餐厅。
他心中一惊,几乎落荒而逃的离开。接着,却像隐约被不可抗的命运之绳牵引似的,经过Masa、Clinton St.Baking、Rive Gauche、Loro Piana、Belstaff,每一处都有他和里昂的记忆。他于是陷入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里,越想,越让他的爱深了一点。
然而非常遗憾的,里昂·亚德林不爱他。
伊森茫然的在纽约闲晃,一阵左拐右弯之后,他经过某条小巷转角的一家宠物店。看见橱窗展示的各种宠物之中有一窝小鼠,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里昂以小鼠当范例向他解释费氏数列的情景,当时里昂的神情和幽默辞汇顿时在眼前生动重演。
在宠物店主人的悉心照顾下,小鼠的体态丰润、毛色柔顺,正一脸无忧无虑的吃着食物;从橱窗玻璃上隐约的反映他的影像,却是如此狼狈没落的天壤之别,他不禁羡慕起小鼠。
小鼠饱餐之后,宠物店的主人走过来,轻柔的抓起其中一只,在手上亲昵的把玩片刻之后,又走到宠物店的另一边,将小鼠放进另一个笼子里。
伊森先是好奇的观望,接着,他皱起眉头,然后更惊讶得目瞪口呆。在另一个笼子里竟然关着一条蟒蛇,原来这群饲养肥胖的小鼠是蟒蛇的食物。宠物店主人对小鼠的好,其实是别有目的,这未免太过残忍了,他忍不住心想,如果一开始小鼠就注定是蟒蛇的食物,为什么要那么呵护?
然而他转念一想,对小鼠温柔其实是宠物店主人的慈悲,只是小鼠太愚蠢,才将安逸信以为真了。问题在于小鼠自己,被吞进蛇腹也是自作自受,就像他一样。
由于怀旧和自省占据了伊森的所有精神,以至于他不曾注意到从街角有辆Volvo C70缓缓接近,一个男人跳下车,冲到他背后。当伊森回过神的时候,一只戴着小羊皮手套的手用力扯住他的头发,将他的额头撞上橱窗玻璃,同时,一个冰冷的尖锐的物体猛然刺进他的背部。
「竟然打听到我家?他妈的小杂种,想威胁我?找死!」
带着恨意的锐器穿过、拔出,再穿过、再拔出,一下、一下、又一下;伊森觉得自己像即将上烤肉架烧烤的牛排一样,被肉叉穿刺。压制他的手终于放开了,施暴者匆匆逃逸,他下意识的想回头追赶,却是膝盖酸软,才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任凭身体像沙袋一样滑下,无法控制。
奇怪的是,被刺伤的地方起初毫无感觉,过了片刻之后,他才开始感到疼痛,而且是椎心刺骨的剧痛,连带着有种热热的东西不断从身体里面流泄出去,他觉得整个人越来越空、越来越冷,意识也逐渐模糊。
他隐约听到慌乱尖叫的声音,有些刺耳,却无心更无力理会。他只是无法动弹的贴着玻璃橱窗,视线所及刚好是那窝小鼠,其中一只正抱着食物大口享用 ……的视线和他相对,过了一会儿,他好不容易才鼓足力气张口以嘴型对小鼠说:「别傻了,快离开,趁来得及之前……不要像我一样……」
留下这句忠告之后,他的眼前彷佛被一块黑幕遮蔽了光线,越来越暗,接着便昏了过去。
走出练团室,雷恩将绑在头上的方巾拆下来,小心翼翼的收好。这是亚契给的,虽然已经有些陈旧、又是个普通货色,对他而言却相当珍贵。
看看腕表,他惊觉时间不早了,得快点赶到公立医院:练鼓练疯过了头,让他差点忘了那天大老板要来「出巡」,主任命令必须全员出席,还得早点到。在医院里的他不是鼓手「雷恩」,而是「乔治·坎贝尔」医生。
他一直以救人助人为使命,却厌恶医院里的某些生态和官僚嘴脸。他哥哥也是医生,常常说他是太过理想主义,却被他嗤之以鼻,至少他对得起自己。
边想着,雷恩同时转进一条小巷:他得抄近路,才能赶上地铁。
才走出巷口,远远的看到前方有一群人聚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有些好奇,加快脚步朝人群聚集处接近。一看,他不禁皱起眉头:有个人瘫趴在街角、背上显见几处开放伤口,还插着一把刀、地上则是一滩血。
「借过,我是医生!」他立刻举起手职业化的说,同时从人群中挤进去,「叫救护车了吗?」
「叫了。」围观的人中有个声音回答,「好像遇到塞车,还没到。」
雷恩啧了一声,他先蹲下来为伤患做基础检查和急救。伤患的背部有五处穿刺伤,恐伤及内脏;从失血的状况判断,他担心如果救护车再不来,可能就要通知葬仪社了。
「我是乔治·坎贝尔,公立医院的医生,现在要帮你止血。别担心,不会有事的。」雷恩紧急止血同时说话安抚伤患,顺便评估伤患的意识状况,「你叫什么名字?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将伤患半翻过身,看到伤患的脸,不禁惊愣。「天啊,伊森?」他拍拍伊森的脸,「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回答我!」
伊森勉强半撑眼皮,嘴唇微微掀动,却发不出声音,而且肤色惨白、表情木然、眼神涣散,不是好现象。
「你认得出我吗?」雷恩不禁焦虑,「如果没办法说话,就握住我的手——」
雷恩等了几秒,伊森的手指却没有动作。
糟了,他知道情况非常非常不妙,「伊森,给点反应!什么反应都好,拜托你!」
伊森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的双眼无神的张着,瞳孔对光的反应渐渐迟缓,然后好像非常疲累似的,慢慢闭上眼。
「别睡!」雷恩急了,想硬把他摇醒,却毫无效果。看着伊森逐渐陷入昏迷,救护车却连个影子也没有;雷恩正气得想大骂时,终于传来一阵喔咿声:救护车到了,两个人跳下车迅速走来。
雷恩立刻向对方表明自己的医生身分。
「……您是医生?」其中一人非常高兴,好像遇到救星似的,「太好了!今天太忙了,根本人手不足,车上只有我一个EMT1而已,另一个是司机……通报只说有人受伤,没想到那么严重……」
雷恩没有心情更没有时间多寒暄。他们先为伤患戴上护颈、然后用担架抬进救护车里,雷恩不放心,也不管什么大老板出巡了,毅然跟上救护车。
司机立刻发动引擎,同时以无线电和郡立医院联络。
「……不会吧?真的……当然当然,谁料得到……唉,我了解。」
司机的语气不太对,雷恩于是问道:「怎么了?」
「我得说这个伤患的运气不太好。郡立医院说在半小时之前有个油罐车和校车相撞的意外,现在他们的医生要消化五十几名伤患,其中几个的情况还满严重的……没办法收其他的重症急诊。」
「这该怎么办?」EMT1问,接着望向雷恩一眼,「不然我们去公立医院好了,刚好医生也在。」
「说的也是,我看看。」司机通知医院急诊室,同时按了按GPS确认路况。研究片刻之后却叹了一口气,「以现在的交通状况,再快也要个二十几分钟……我看伤患撑不了那么久。」
「啊?太背了吧!」EMT1脱口而出,「那么……试试圣塔芭芭拉医院?我昨天曾陪一个病患过去,那里的设备不错。」
「更远。」
沉默片刻之后,雷恩终于开口:「有家坎贝尔医学中心,加快速度抄近路的话可以在五、六分钟内赶到,来得及救命。」
「我知道那一家,是个『口碑很好』的医学中心。」救护车司机一语双关的说:「技术赞、也非常『高贵』的地方。不过,和我们救护车没有直接业务往来,这么贸然的送去一定会被拒收;我可不希望眼睁睁的看着伤患死在救护车上。」
「他们不敢。」
司机不甚苟同,轻蔑的哼笑了一声,「你说的?」
「麻烦先把伤患的血型、ECG、EEG、EGG等等数据都传送过去,请创伤外科小组准备手术室。」雷恩深吸一口气,「告诉他们『乔治·坎贝尔要带人过去』就行了。」
司机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同时大脚踩下油门。「看来,今天是这名伤患的幸运日。」
当救护车赶到医学中心时,两个护士已经在门口等候着。他们将担架从救护车卸下时,雷恩看见苏菲亚笑吟吟的走来,「我听护士长说你会过来,还以为是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乔治,你是来向杰希道贺的吧?他之前才……」
不等她说完,雷恩立刻打断,「我现在有事要忙,没空和你瞎扯,抱歉。」
雷恩完全不给面子的粗鲁态度让苏菲亚相当难堪,「什么事那么急?」她走上前拦住他们的路,「你带什么人过来?杰希知道吗?」
「妈的,救人要紧,谁管他知不知道!」他情急之下脱口骂了一句,苏菲亚因此更不高兴了。
她正想盘问,探头看了一眼,认出担架上的人时,立刻脸色一变,一个箭步挡在担架前,厉声说:「这个家伙不能进医院。」
「什么?」
「拒、收。」苏菲亚一字一字的强调,接着转头指责救护车司机:「本院和贵单位没有业务上的合作关系,你们怎么能自作主张,把随便什么街友病患都送来?这里是高级的医学中心,不是救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