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神智清楚多了,伊森意识到自己在慌乱中逃进厕所有多荒谬;他应该反方向夺门而出。现在被困在这个小空间里,进退不得,恐怕只得面对里昂。问题是他毫无意愿:他还没准备好。
他跳起来,像只焦虑的野兽在笼里踱步。这时听到有人走进洗手间的声音,「伊森?你掉进马桶了吗?」
是Kirst。大概是见他半天没回座位所以出来找人,伊森心想,或许他应该求救?正在犹豫时,却听到里昂平静的说:「男厕目前不开放使用,抱歉。」
「要打扫厕所?你是清洁工吗?」Kirst听起来非常疑惑。
「因私人理由关闭。」
接着,伊森听到轻微的拉扯声,似乎是里昂将Kirst赶出男厕、锁上大门。
这下糟了,伊森开始紧张起来,因为里昂有时的确会有超乎常人想像的作为。接着,他听到门上突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不禁担忧。
里昂该不是想撞开门吧?伊森一惊,立刻死命压住门锁——正是里昂曾教他「惯性矩」定律:把重物挂在门把边,门会很难推开。他用尽全身力气抵御了将近五分钟,门上的吱嘎骚动终于停下。伊森才舒口气,这时一双手从上方抓住门、巧劲一拉,门竟被卸了下来。
伊森靠在门边,一个重心不稳整个摔趴出去。
「痛……」他挣扎着要站起来,侧眼一看,发现里昂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门轴完全拆解开。天啊,他哑然,这家伙是人吗?根本是大金刚、还是马盖先啊……
然后是一双手将他扶起、紧紧的拥抱住他。
抱着他的手臂极为紧绷,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企图挣扎,对方却搂得越紧。贴在那片胸膛上,他被迫听着对方的心跳,如此急促、强烈,教他害怕。
拥抱的同时,里昂更贴近伊森的脸颊,和他耳鬓厮磨。里昂的气息钻入鼻中,曾如此熟悉、曾教人悸动;经由嗅觉的诱发,唤醒了脑中点点滴滴的记忆……伊森几乎晕眩,膝盖发软。
拥抱着、爱抚着、温存着;刹那间,伊森又陷入了深爱的情绪,所有的委屈、折磨、苦难都被挤出脑后。里昂在他的脸颊细细搜寻,觅到他的嘴唇,便像磁铁两极相吸般,难分难舍的热吻起来。
伊森的双唇轻颤着,如果不是对方的舌尖与他纠缠的存在感如此强烈,他几乎以为自己在作梦。但真的是里昂,轻咬着他的唇、紧扣着他的齿颚、汲取他喉中的甘泉;一只手撑着他的颈后、一只手在他的背脊上抚摸,动作轻柔,好像呵护着一个极其细致的珍贵瓷器。
「一听到你出事的消息,我就赶回来了。」里昂在他耳边忏悔似的低语,「背上的伤还疼吗?」
伊森将脸埋在里昂的颈窝,轻轻闭上眼睛,沉浸在这份迟来的呵护。里昂知道他遇刺的事……
里昂知道他遇刺的事。
伊森张开眼睛,整个人冷却下来。「……半年前。」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里昂,「你渡假必然非常愉快。」
「我离开了一阵子……」里昂避重就轻的解释,表情有些古怪,「现在都没问题了。」
早就知道他受伤住院、还能和苏菲亚一起卿卿我我的渡假,过了大半年,才以一副悲天悯人的大慈善家模样到厕所找他,又拥抱又亲吻的故作姿态,到底把他当成什么?「我可以想像。」伊森冷笑,「苏菲亚还好吧?」
「苏菲亚?」里昂愣了一下,「她……应该好吧,我不知道。」
他再度想起那一晚,里昂当着他面对苏菲亚说他只是研究助理、坦承根本不爱他,当时已经以行动表示选择了苏菲亚;现在却是这一副不负责任的无赖模样,顿时替苏菲亚觉得不值。
「你跟苏菲亚一起来的,对吧?」伊森双臂抱在胸前,毫不客气的说:「既然选择她当伴侣,你是不是应该忠诚一点?珍惜你爱的人有那么困难吗?」
「珍惜她?我不懂你的意思。」里昂一脸疑惑,「……我不爱苏菲亚。」
伊森瞪视里昂许久,脸沉了下来。「我懂了。你根本谁也不爱,你只爱你自己……苏菲亚说得对,你根本不会爱。」他深呼吸一口气,转身走到男厕大门前,「付出那么多,到头来换到的只是一句『不爱』……哼,或许我该庆幸你爱的不是我。」
说完,他便打开锁,大步走了出去。
第十五章
「伊森,你说『往事留回忆』和『往事能回味』哪个好?」一个满头白发、戴着金边眼镜的老妇人,在纸上分别写了两排花体字,同时问道。
伊森瞪着纸,没有回答。
「……伊森?」老妇人看伊森呆望出神,又叫了他几声。「你是不是累了?要喝杯zavarka吗?」
她将俄式茶炊中的深琥珀色茶汤冲进银把手玻璃杯里,递给伊森。
「谢谢。」伊森这才回过神,有些难为情。
老妇人是安娜·波坦诺娃,俄国贵族后裔;最近想将一生丰富经历写成小说形式的回忆录,委托出版。
当然,以她的财力和身分,有管家和满屋子佣人,其实不需要额外的派遣人员;然而她还是请出版社派伊森过来,美其名是协助,其实是陪她解闷。
「回忆或回味啊……」伊森喝了一杯茶,回到正题:「该怎么说……『回味』这个词能引起酸甜苦辣的官能感,比较生动;而『回忆』则显得比较诗意、哲思而内敛……我觉得『回味』比较适合。」
往事。说起往事,伊森颇有体悟。他发现人的记忆恐怕是世间最不可靠的东西之一。在主观的情绪加工和感官修饰之后,原本中性平淡的经验会被强化:美好、感伤、痛苦、快乐;而粗糙的表面更会被磨蚀平滑,就像岩块变成鹅卵石;甚至裹上层层柔白细致的保护,变成珍珠。
感谢几天前的厕所奇遇,让他意识到记忆中深爱过的人骨子里根本是个薄情寡义的混蛋,非常感慨。
将书名和定稿交回出版社后,伊森骑车回到公寓楼下,却迟迟不想上楼。他赫然发现半年来陪伴他的深居已不复孤高,心中那潭死水竟波涛汹涌,他再也找不到平静,真该死。
非常破天荒的,他第一次晚上不回家,跑到街上闲晃。然而,又发现他与夜生活有些脱节,熙攘的人潮让他厌烦、闪烁的灯光让他厌烦、川流的车辆也让他厌烦;他避难似的躲进一家PUB,现场的音乐、烟味、酒气都让他厌烦。结果他坐不到半小时就离开了,最后只好百般无奈的回家坐在沙发上瞪着无聊的电视发呆。
真该死。
找不成乐子,又一夜未眠,第二天让他脸色极差。看看行事历,当天他得去印刷厂盯印样、收两份稿子,还得帮某VIP作家跑邮局。很好,工作行程很满,这样他就没有时间乱想。他木然的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回到出版社时,主编从办公室探头叫住他。
「伊森,过来一下。」
伊森走进办公室。
「伊森,观察你这半年多来的表现,你所负责的作者都给了很高的评价。他们很满意、我就满意。所以,我认为你应该可以试试更专业的编辑工作——」主编拿出一个档案夹交给他,「我们计划编一个叫『启蒙者』的成长丛书,访问在各个领域有杰出表现的成功人士的启蒙故事;锁定青少年读者层,内容要轻松但可读,深入浅出、引人入胜……我要你负责访问和整理。给你的档案夹里有受访问者的名单和相关资料,你看看,有什么问题再告诉我。」
打开档案夹,伊森大约扫了一眼名单资料。
几秒钟之后,他皱起眉头,以为自己眼花了,又把名单仔细读了一遍,才质疑道:「确定这就是名单?」
「当然,所有的人选都是我亲自挑的。」主编的语气非常肯定,「都确认过了,他们都同意受访。你怕尴尬的话,在拜访之前打个电话约时间就行。」
什么尴尬,根本就是该死。伊森知道多说也无法改变什么,只能叹一口气。
为什么混蛋里昂的名字会在名单上?
翌日早上十点半,伊森已经气冲冲的来到普林斯顿大学。他先到系办询问,秘书表示里昂才刚恢复研究生课程,目前情况有些混乱,请他在会客室等候。伊森却不理会,迳自直奔课堂。
来到教室外,下课钟刚响,伊森从门口就看见学生们热情的上前围着里昂问问题。这么一搞恐怕得耗个十几分钟半个小时,他皱起眉头,正考虑该不该闯进教室时,里昂抬眼看见他站在门外,立刻撇下学生快步朝他走去。
「我一直在等你。」里昂喜出望外的,甚至张开双臂、意图在学生穿梭往来的走廊上拥抱他,伊森却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什么意思?」伊森从背包里拿出「启蒙者」的访问名单,一脸兴师问罪的模样,「我要你立刻打电话通知出版社,说你不接受访问!」
里昂一愣,眼神稍微黯淡下来,却还是面带微笑:「……到我的办公室再说吧。」接着伸手搭住伊森的肩膀,硬将他带离。
「你一定看得出来……我刚开始整顿的工作。」
办公室里堆着大量的资料卷宗,不仅掩埋了桌面、书架,连椅子上都堆满了东西,让人几乎无法落脚。
里昂将一叠报告从椅子上移开,让伊森坐下。接着他走到小茶几旁,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弯下腰从小冰箱中拿出一个纸盒。「你还没吃早餐吧?」
打开纸盒,里面是份香蕉松饼。
「我不饿。」伊森别开头。松饼的甜腻香气传进鼻中,教他有些想吐。
里昂从旁边拿了一个箱子,将桌上的学生报告、论文、试卷、评量、行政表格都一股脑的扫进箱子里,清出桌上的空间。
「……没有助理可以帮我。」
伊森不理会里昂的暗示,故作若无其事的翻着桌上的一叠邮件。他抽出最底下的几封,邮戳日期可以追溯到七、八个月以前,「APS邀请函、MAA会讯、T&T威廉·贺林……」
伊森百般无聊的念着。里昂转过头,从他手中轻抽出邮件,胡乱塞进一个纸袋里,「这些旧东西,搞不懂为什么非得堆在这里……」他喃喃自语似的说。
「我也是旧东西,也不该堆在这里。」伊森冷冷的接话。
里昂拉了张椅子,面对着伊森坐下,「我原来真的想婉拒。但是出版社说采访者是你,我就答应了。」他将双手放在伊森的膝盖上,「这样我就有机会见到你。」
伊森将里昂的手从膝盖上拨开,皱着眉语气略带鄙夷的说:「哼,分开了半年多,你还说得出这种虚伪矫情的话,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里昂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伊森,不禁沮丧。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你没戴手套、没带行动电话,我推测你会回家。」他顿了一顿,「我一直在等你回家。」
「等我……回家?」伊森原想再说些什么话来数落、反驳,然而里昂的苦涩表情却教他心中一震,顿时无言。
里昂等着他回家?而当时的他躺在病床上,期待着有人来接他回家。
他们分别在两个地方等着彼此,却都希望落空。
「等不到,你不会出来找?」他隐隐生起一阵怜悯情感,幽幽的说:「明明渡假去了,别找藉口自圆其说!」
「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但是你知道回家的路。」里昂和平的解释:「依照计算,等你主动回来的机率比我出去到处乱找要高出许多。」
伊森错愕。他再也受不了,双手按着太阳穴,「天啊!计算、机率、预测……什么都是他妈的运算方程式!别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是机器人!」愤慨感叹片刻之后,他摇摇头,将文件塞回背包、起身走到门口,「我真是不该过来!关于访问,我……我会e-mail给你!」
伊森的回答让里昂不知如何应对,竟忘了追上去,只是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离开。
伊森忿忿的回到停车的地方,从置物箱里拿出安全帽戴上。冲来这里找里昂实在是不智之举,他重重的呼了一口气,下意识的一脚踹向摩托车脚架发泄。没想到用力过猛,脚痛不说,摩托车更滑了出去。
「妈的!」伊森一惊,随即手忙脚乱的拽住车头,免得让整排无辜摩托车都因为骨牌效应而倒下。
好不容易防止了可能的灾害,伊森才松了口气。他弯下腰整了整踏板,站起身正要跨上车时,有人从他的旁边擦身而过。
「抱歉借过。」是个小男孩,大约十二岁,说话口音有些重,穿着尺寸略嫌过大的T恤和及膝休闲裤,从背后看起来,有点像个过时的嘻哈客。
伊森看着男孩的背影一秒钟,突然有种怪怪地感觉:背包好像轻了几克。
「该死!」他暗骂一声,大步朝男孩冲去:「妈的,小扒手给我站住!」
男孩没回头,突然没命的快跑;伊森也跑步追赶,「把皮夹还给我!」
原来男孩趁着经过伊森身边的时候,顺手从他的背包里偷拿东西。男孩的技巧其实算灵活,只不过伊森以前在纽约后街混得久,什么招数没见过?眼见男孩越跑越远,伊森左右看了看,这一带的地形他算熟,于是转了弯、从几户私人庭院旁穿过,来到路口以逸待劳的守着。
果然不出所料,男孩看后面追赶的人不见踪影,以为摆脱危险,便放慢速度;没想到才转到路口,却冷不防的被一只突然伸出的脚绊倒。
「死小鬼!」伊森皱着眉、没好气的将男孩抓起来,搜出皮夹,「我的东西也敢扒?妈的!」
伊森约略检查了一下皮夹,里头什么都没少,正要板起脸稍微训诫男孩一顿时,旁边冷不防的出现一个声音:「谢谢你逮住这个小扒手。」
一个身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将小男孩的手用力向后扭到背上、铐上手铐;小男孩发出一声哀嚎。
「喂,你哪位啊?」伊森看不过去,出声制止。
男人却扣着小男孩,另一只手从外套内袋里抽出一个证件夹,将警徽在伊森面前随便挥了一下,「警察。」男人说:「这狡猾的小鬼在本区犯案太久,严重影响治安,今天由于你的见义勇为终于逮到小鬼。为了感谢,可否请你和我到局里走一趟?」
「我为什么要去警局?」不等对方说完,伊森便打断,「窃盗案归地方警察管辖,关FBI什么事?安迪·木尼兹探员。」
男人轻扬眉头。刚才为了敷衍,他只秀出证件不到两秒,这小子竟然注意到所有细节?比他想像中敏锐许多。但他还是继续瞎掰:「这……这小鬼窃盗作案范围从纽约州直到新泽西州,被FBI通缉中。」
「谁说他窃盗了?」男孩的处境让伊森回想到自己刚流浪到纽约的时候。他于是拿出皮夹,从里头抽出十元美金,塞进男孩的口袋,「我请他跑腿,这是酬庸;他坚持不肯拿,我才追着给他。请把他放了,探员。」
「说什么笑话?」男子愣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得请你到局里做笔录说明,伊森·安提诺先生。」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伊森警戒的往后退了一步,「木尼兹探员,你到底想做什么?」
「安提诺先生,非常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双方正僵持不下时,另一个穿着黑西装、带着墨镜的男子从一辆SUV里走了出来。
伊森打量着这个人:年约三十多岁,打扮看起来彷佛一般公务员,但清爽俐落的短发、瘦削精壮的体格却显示了此人受过精良的训练,而透过墨镜隐约透出的锐利眼神更印证了这一点。伊森心生防备,手轻握拳,小心注意着对方。
黑西装男子摘下眼镜,长年皱眉的纹路让深琥珀色的双眼看起来更严肃,也比实际年龄更成熟老练,让伊森想起扑克牌的梅花J。
「FBI特别探员亚伦·贝卢。」他自我介绍,「木尼兹探员是我的同事,请原谅他之前的唐突。」
亚伦伸出手,伊森也礼貌性的回握:手倒是给人实在的感觉。接着,安迪也不甘不愿的伸出手,伊森却刻意忽略不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