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继续说：「再次抱歉设计出这样拙劣的陷阱，但是我们必须和你谈谈。」
「很遗憾，我和FBI没什么可谈的。」
「和FBI合作是好公民应尽的义务。」安迪插嘴。
「你告诉我，宪法的第几条第几款这么写？」伊森回呛。
安迪无言，亚伦右手遮着嘴轻咳一声，嘴角微扬了一秒钟，似是窃笑。
「安提诺先生，那么我就直说来意。」亚伦不再客套，「必须请你协助一件事：说服里昂·亚德林与我们合作。」
「什么？」伊森惊愣得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要我当FBI的抓耙子？门都没有！」
「并非只为FBI。合作内容涉及DEA、ATF（烟酒武器管制局）和DHS（国土安全局）单位，是最高机密并且有些复杂，恕我无法详述。」亚伦以平板的语调很快解释，「我们是出于诚心善意希望他能合作，不会陷害他，请你放心。」
安迪以手肘敲了亚伦一下，似乎非常讶异他将实情说出。伊森看着两人的互动，怀疑是个黑白脸的把戏，心下更为警戒，于是摇摇头。
「如果真的是那么重要又无害的好事，你们大可以直接向里昂提议。他有时候的确像个机器人，不过他……他的……」经过一番挣扎，伊森决定坦承：「他的心地温暖，是个好人，不会拒绝做好事。」
亚伦注视着伊森的脸，似乎研究他的真正心意。几秒钟之后又缓缓的说：「的确如此。不过，非常遗憾的，我们无法说服他。」
「表示你们要求他『合作』的不是好事。」
「老实说，真的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亚伦大方承认，安迪在旁边脸都快绿了；他原想插嘴，却被亚伦制止。「基本上，如果你不答应帮忙说服里昂·亚德林，你就会收到联邦法院的传票。至于身分是证人或是被告……我还在考虑。」
「什么？」伊森哑然。这些FBI该不会想利用职权整他？伊森感到愤怒，皱起眉头喝道：「他妈的，你凭什么？」
「伯纳德·卡顿。」亚伦不正面回答，又平静的问道：「安提诺先生，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伊森摇摇头。「通讯公司CEO，刺伤你的人。他目前被暂时拘留，然而在缺乏人证的状态下，最多二十四小时就能交保。」亚伦说：「如果你能作证指认将是帮检方一个大忙。」
卡顿？开Volvo C70的家伙？
从住院以来伊森一直刻意不追究这件事，甚至在心中说服自己一切都是意外、他倒霉遇到疯子而已。现在听到对方毫不在意的提起，单刀直入的强迫他面对现实；一瞬间黑暗情境重现，当时的无助、绝望、恐惧再度袭上心头，伊森立刻向后退了一步，觉得呼吸困难、胃中翻腾，几乎呕吐。
「我以为……伤害罪不是告诉乃论？我不打算告他。」伊森强装镇静。
「你差点没命，这属于重伤害罪，是公诉罪。」亚伦说：「事实上，卡顿还牵涉几宗国际洗钱案件，但是截至目前找不到具体证据，检察官只能先藉由小案件扣押住他再争取时间蒐证。」
他顿了一顿，接着别有所指的暗示：「除此之外，卡顿还嗜召男妓……安提诺先生，你知道卖淫会被判刑多久？此外，你的『旧识』乌克兰帮分子应该会很期待和你在监狱叙旧。」
伊森脸色变得惨白，双手不停颤抖，「你们怎么可以……」
「我们是FBI，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们不会陷害亚德林，至于你……我无法保证。」亚伦继续以平板的语气威胁，「为了保护你自己的未来前途，我强烈建议你和亚德林谈一谈。他是个好人，会帮助你的，不是吗？」
伊森无法再面对这个男人，转身逃离似的只想离开。亚伦却追上来，塞给他一张名片，「请你仔细思考几天，我会联络你。」
等伊森的背影跌跌撞撞的走远后，两个探员也押着小扒手回到SUV。「我还是认为应该编个罪名逮捕安提诺小子。」安迪哼了一声，「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让小子在监狱冷静几天，这样一来还能逼里昂·亚德林妥协。」
「我不会把里昂在极端状态下的反应当做赌注，恐怕会产生反效果。」
「那么，至少派个人监视？不然，如果小子耍贱溜了怎么办？」
「我祈祷他不会那么笨。」亚伦摇摇头，又戴上墨镜，「我确定里昂会为那小子做任何事。现在只希望小子够自私，这样的话，我们的工作就会轻松许多。」
里昂回到家之后，一直待在研究室里，瞪着Tin Man发呆。他的脑中不断浮现之前伊森说的话：计算、机率、预测……什么都是他妈的运算方程式！别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是机器人！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当初伊森才会做个Tin Man给他，因为早就看穿他的真相：机器人，有血有肉，但没有情感……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他不会爱。
毕竟，他习惯分析计算、习惯逻辑理性的事物，而「爱」这个字太抽象、太虚幻，他根本不了解。他只会「沉迷」：心无旁骛的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单一事物上，他沉迷过数论、赛局理论、壁球……这些沉迷让他的生活有目的、人生有意义，让他能辨识自己。
而他也沉迷伊森。
里昂正感叹嗟吁时，杰希打电话来，邀他晚上到家里聚餐。「……顺便把你的狗带回去，趁艾蜜莉反悔之前。」杰希笑着说：「还有，苏菲亚也会来，她说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苏菲亚……对方不提，他几乎已经忘了苏菲亚的存在。
傍晚，里昂依约来到中央公园附近的豪华大楼下，将Audi停在地下室的住户私人车位，然后搭乘电梯直到道顶楼。
电梯门刚开，他便听到一阵兴奋的狗叫声；接着，一个金发男子探出头，手上紧紧扯着狗錬，「里昂，快进来！」他笑着欢迎，「我快抓不住凯萨了！」
「约翰。」
里昂进门后，约翰放开手，凯萨立刻冲上热情欢迎。
忙乱中，里昂将手上的纸盒交给约翰，「一点小礼物……」
里昂好不容易才安抚了狗。
「这是什么？」约翰拆开纸盒，里头是块有着漂亮纹路的石头。
「鹦鹉螺化石。可以很清楚的看见等角螺线……向径和切线的交角……」
沿着黄金分割点画出的等角螺线，符合黄金比例。简单和谐，最赏心悦目，一种完美……里昂突然想起，他也曾这样向伊森解释。
「黄金比例……只存在理论上吧？」伊森当时这么质疑。
「不。实际存在。」他将伊森拉到镜子前解释：「譬如，你的身高和下半身长度呈黄金比例；你的双眼和鼻尖也是黄金比例……」
里昂沉溺在过往记忆中，顿时闪神。
约翰却没有注意到，依旧自顾自的说：「……鹦鹉螺？我知道：eadem mutataresurgo……」
「什么？」里昂回过神。
「……不是有句关于鹦鹉螺的拉丁文谚语？」约翰露出单纯的微笑，「尽管改变，再生的我依旧如故。」
再生的我依旧如故……里昂惊愣，顿时无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僵硬的说；「总之，希望你们喜欢。」
真诚道谢之后，约翰走到书架前将化石放好。这时杰希探出头问道：「你要喝点什么？果汁？开胃酒？」
「水就好。」
杰希从厨房用托盘捧着水和几碟精致的小点心走入大厅，经过约翰身边时，顺手拿了一块Grano Padano乳酪放进他嘴里。两人的互动让里昂闪神：不会煽情更不黏腻，自然中彼此系着隐形羁绊，让他们无法分离，扶持互补，可以通过任何风雨考验。这让他们家里流动着一种氛围：简单又温暖，精良却不浮夸，在宁静中有种深深依恋。
……这就是所谓的「爱」吗？里昂疑惑。
由于苏菲亚来电说会晚到，他们决定等她到了再开始晚餐。坐在大厅里，三人喝着餐前酒、天南地北的闲聊。过了好一会儿，杰希站起来，宣布他要到后头的小酒窖选瓶酒。
「他就是喜欢做这件事。」杰希离开后，约翰笑着说：「为晚餐选一瓶画龙点睛的酒。」
里昂突然注意到，约翰说话的时候，整个人好像闪着光；他不禁疑惑。「约翰，能不能请教你一件事？」
「能让三个phD的天才请教，我非常荣幸。」约翰莞尔一笑，还刻意正襟危坐，「请。」
「你是个作家？」
「我想想。」约翰以为里昂在玩游戏，故意半开玩笑的说：「我写作、出书、版税让生活过得算宽裕……对，我是作家。」
「所以，你看过《绿野仙踪》吧？」
约翰点点头，开始觉得有些奇怪。
「我年幼时一直以为那是本社会主义政治反讽的书，人物和刻划充满强烈政治暗示以及对理想主义的……」他清清喉咙，「抱歉，我离题了。在《绿野仙踪》里的Tin Man想要一颗心？」
「没错。」约翰已经收敛起促狭的笑容，专心留意他的话。
「那么有了心之后，或者说换了心之后，Tin Man就会爱了吗？」
里昂垂下眼，语气认真而严肃，与其说向人讨教，更像对自己提问。
「Tin Man就算换了心还是无法改变他是锡铁制成的机器人的事实，原本不会爱的Tin Man，依旧不会爱的。」
约翰沉默不语。他调了一杯茴香酒、加进冰块，然后将酒递给里昂，「喝点餐前酒。」
里昂接过酒，看着杯中乳白色的液体，企图体会其中隐含的密码。「你喜欢茴香酒吗？」约翰问。
里昂挑高双眉，他不懂约翰的言下之意。
「我说真的，尝尝看。这是普罗旺斯的茴香酒。」约翰说。里昂只好礼貌上的啜了一口乳白色液体，顿时一股大茴香的香气充满齿颊鼻腔，他似乎冷静了一点。
「我第一次喝的时候，觉得实在太恐怖了。这个酒好像迫不及待的把所有的刺激一次爆发出来震撼饮用者。」约翰比手画脚的形容，「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学会怎么调茴香酒、学会怎么品尝。」
「很好喝。」里昂点头称赞，喝完乳白色液体，放下玻璃杯。
「里昂，回到你的问题。我认为Tin Man的爱是『学习』来的，与他换心与否无关。的确，就算替换了一颗心，不愿意爱的人依旧不会爱。不过，一个天生不会爱的人，可以经由学习而知道怎么爱。」约翰顿了一顿，「你是教授，比谁都明白学习的艺术，不是吗？」
里昂愣了。约翰又调了两杯茴香酒，将其中一杯交给对方，「Cheers！」
第十六章
战战兢兢的回到家，伊森不但没开窗，还将所有的窗户上了锁、拉上窗帘；然后躲进厕所里，五分钟之后意识到自己很蠢才又跑出来。他在屋子里焦虑的踱步两圈，最后走进卧房，毅然拖出行李袋，将原本就不多的衣服私物迅速打包。看看时间，他应该来得及赶上末班发车的长程巴士。
受到FBI威胁，不赶紧准备落跑逃命才是白痴！
他背着行李袋下楼。来到公寓大门口，他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四处张望，看见路边停着几辆深色私家车辆，越看越起疑：该不会他已经被监视了？于是他又低下身、蹑手蹑脚的来到后门，正想逃走；脚才踏出一步，他又缩回来，飞快的回到住处关上门。
愚蠢愚蠢！伊森丢下行李袋、猛敲着自己的头：如果他逃了，才是真的落入那个混蛋FBI扑克脸的陷阱！他一脚踹开行李袋，到厨房里拿了一大瓶矿泉水、抱着饼干罐坐在地上就猛吃起来。
补充了醣分，他的脑筋运转顺畅多了；冰凉的矿泉水也成功的让他冷静下来。他理智思考：不，扑克脸只是虚张声势，FBI根本没有任何实质证据可以逮捕、羁押，更别提起诉判刑。因为，如果他们握有实证，早就亮逮捕令了，哪会和他谈条件。
不过，FBI毕竟是FBI，难讲会不会编造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假如他跑了，反而会被安上「畏罪潜逃」的罪名，正中扑克脸下怀！
伊森越想越愤慨，塞了两块丹麦奶油饼干进嘴里。追根究底，都得怪里昂：那个混蛋不知道和FBI结下了什么梁子，让FBI非要死缠烂打不可？如果他「还算」了解里昂，那个家伙再怎么样也不会作奸犯科；所以，一切恐怕牵涉到某个见不得人的疮疤……也难怪不想和FBI有什么牵扯。
不过，惹到FBI关他屁事？为什么偏偏被恐吓上法庭、坐牢的是他？
伊森将最后一块饼干塞进嘴里，用力的咀嚼。妈的，哪有那么衰的！想了想，的确就像FBI扑克脸所说，他得先考虑怎么保住自己的未来前途。不管是什么疮疤，抱歉了，他都得揭。
于是，伊森做出决定。他将饼干罐放下，找出手机按了一个号码。一声还没响完，手机立刻接通。
『我正在按你的号码。』对方劈头就说。
「啊？」没头没脑又不合文法的话，伊森听得一头雾水，「说什么啊？里昂，意思是你才想到要联络？」
『不。我说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里昂的声音温暖，似乎心情很好，『我拨了你的手机号码、正按下通话键的时候，你刚好在同一个时间打来。』
「是啊，真巧。」伊森敷衍的说。
『你知道特定的两个人在同一个时间彼此拨打电话给对方的机率是多少？』里昂顿了一顿，『亿分之一。』
地球上有那么多的人，他们在同一时同一分同一秒想着对方。伊森愣了，顿时忘了他联络里昂的目的，两人极有默契的陷入沉默。伊森依稀听到里昂所在处传来谈笑、餐具清脆铿锵，一个娇柔的女声，愉悦的说「我要宣布一件事……」以及紧接而来的喝采、恭喜道贺、还有软木塞冲破香槟瓶口的清脆声响。
伊森的心沉了下来。「真抱歉打扰你约会，亿分之一。」他恢复理智，「请代我向苏菲亚问候。」
『我不是在约会。』
「聚餐、饭局、Party都一样，措辞问题。」伊森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我找你是为了采访的事。亚德林教授，下周有空吧？」
经过缜密思考，伊森决定以心理战对付FBI：以不变应万变。他得沉着、冷静，照样上班照样过日子；他越搞神秘、越会让FBI摸不清他玩什么把戏，也越以为他有恃无恐，反而会有所忌惮。
早晨，伊森在固定的上班时间出门。骑车要出路口的时候，看见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福特，驾驶正鬼祟的假装看报，他不动声色的呼啸而过。
那天伊森安排了几个「启蒙者」的人物访问，之后又回出版社办了一点杂事：下班后，他到外面吃了简餐才回家。直到他熄灯睡觉前，从窗帘缝偷看，黑色福特偷偷摸摸的停在斜对角。
翌日，他还是照前一天的模式：上班、采访、跑腿，无论到哪里，都有个黑色福特像影子一样尾随。就这样过了两天，晚上，伊森非常恶劣的，故意跑去看电影，然后又到PUB看Kirst他们乐园演奏待到大半夜。离开的时候，黑色福特还是尽忠职守的跟着。
第三天，伊森送了充满阿摩尼亚气味的蓝稿到哥伦比亚大学给古德曼教授做最后确认，顺便整理电脑资料。临走时，古德曼递给他一个纸袋。打开一看，里面装了几个成人拳头大小、炭黑色却香味四溢的糕点。
「古德曼太太的秘方：巧克力熔浆马芬。她吩咐我一定要交给你，感谢你上次帮她整理食谱。」
伊森当场吃了一个，并且连声由衷称赞马芬的美味。
离开哥伦比亚大学之后，他应该赶往下一个目的地；骑上摩托车之后他却改变主意，在经过第一家咖啡店时停下车，买了杯咖啡，然后转身朝黑色福特走去。
看见他逐渐逼近，车上的两个探员立刻手忙脚乱的拿起报纸假装阅读。伊森不以为意的敲敲车门，驾驶座的探员迟疑片刻，只能将车窗按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