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鸿生对他微笑道:“不是已经安排人来负责了?子然,你觉得这事很重要,就自己来管吧。你头一个听到,情报越全面,你的判断越准确。”
阮君烈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有点在意。
从南京回来后,阮君烈心绪不佳,办事效率大打折扣,事情都交给叶鸿生处理。叶鸿生每天陪他,宽慰他,同时处理军营中细如牛毛的杂务。
大厦将倾的阴影笼罩在阮君烈身上,他时常感到不安,不能看报纸杂志。看到那些激愤忧国之言,阮君烈忧愁得睡不好觉。叶鸿生晚上也要陪他,不能睡觉。叶鸿生安抚阮君烈一阵,他才能放松情绪,舒坦起来。
有时候,阮君烈想借酒浇愁,叶鸿生让卫兵们把烈酒都收起来,尽量少给他喝。
过了最低谷的那一阵,阮君烈振作精神,重新插手军务。他见叶鸿生这个态度,疑心是不是自己太颓唐,露出怯态,让叶鸿生看不上。阮君烈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大受刺激,不能不振作起来。
阮君烈厉兵秣马,连警备师都严格操练,时刻准备好打仗。
见他精神抖擞,天黑才回来,叶鸿生把毛巾递过去,心疼道:“子然,还没到拼命的时候呀。”
阮君烈让叶鸿生给自己擦汗,捉着他的领子,急切说:“宾卿,我不会躺在那里等死!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叶鸿生心酸地笑笑,用毛巾把他额上的汗抹去,说:“我知道。”
叶鸿生给阮君烈拿来一件干净衣裳。
阮君烈换过衣服,说:“那你愁什么?”
叶鸿生苦笑道:“子然,你想多了。我没什么用处,怕拖你的后腿而已。”
阮君烈愣了一会,伸手捉住叶鸿生,搂住他的肩膀,紧紧地搂住,紧到他们的骨骼撞在一起,他的整个胸腔都发痛了。 阮君烈眼眶发热,嘶哑地说:“宾卿,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许这样讲!”
叶鸿生抬起手,抚住他的后颈。
阮君烈松开力道,抬头亲吻叶鸿生。
叶鸿生温柔地回吻他。
阮君烈感觉到一阵细雨般的爱意,他缓缓闭上眼睛,享受这种被浸润的感觉。
叶鸿生搂住他,耳语道:“子然,我们去看荷花吧?入秋就要谢了。”
阮君烈回想起那片荷塘,美景历历在目,怅然道:“好。”
他们两人约定了,一时却难以成行。
新兵队伍给了番号,是七十三师。这支部队被派往山的另一边安营扎寨,孙仲良任副师长,站在第三位,跟着队伍走了。
走之前,阮君烈给军官们践行,好好款待一番,壮壮士气,又定下规矩,让他们随时发电报汇报驻地情况。叶鸿生陪阮君烈送走这支部队,一直送到山脚下。新兵们都在回头看,看叶鸿生,像一群第一次出远门的大孩子。
叶鸿生对他们挥手。
新兵们也挥手。很多双手像很多树叶,在山上迎风翻动。
回到宅邸,阮君烈想着,说:“山上要布些人马。”
叶鸿生应说:“是,还有山炮需要看守。派警备师去吧。”
阮君烈让警备师加紧操练,准备选一批精干的人马。叶鸿生陪他张罗一阵,终于准备就绪。这天晚上,气压低,阮君烈说:“天气热,我们去划船吧?”
叶鸿生去牵马。
他们两人骑马,再次到旧渡口,老船夫搬家了,只剩下空屋子。叶鸿生将小舟从草里拖出来,清理一番,推入水中。
阮君烈上船,叶鸿生把帆张起来。月光下,小舟驶入水面,凉风习习。
虽然是夜晚,渔民还在水面上活动。
晚上捕鱼同白天不同,他们张开网,用木梆子敲打船舷,将鱼群惊散。为了看清鱼群的走向,他们拿火把照住水面,将鱼往网里赶。一簇簇火把倒影在水面,晕出红光,鱼儿在网中搅动,泛起银波,煞是有趣。阮君烈看着他们,笑道:“好热闹。”
叶鸿生笑笑,说:“他们的日子不受影响,每天还在打鱼。”
阮君烈感慨着,点头。
叶鸿生划船,小舟顺着水波,漂到山坳里。
系好舟,叶鸿生与阮君烈一起往水潭边走。纺织娘在草丛中鸣叫。
晚上并不昏暗,天上有星星,还有一弯月亮。
他们走到水潭边,闻到荷花散发出清香。
两人并肩在水边坐下,沐着凉风,讲些闲话。他们先说了打鱼的渔民,又谈论老船夫去哪里,是不是躲到外地去避兵祸,然后谈到手里的几支队伍,各有什么优缺点,实力怎么样。
说完之后,他们静下来。
叶鸿生说:“子然,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阮君烈扭头看叶鸿生。月光给叶鸿生披上一层薄纱,让他朦朦胧胧的。
阮君烈说:“怎么了?”
叶鸿生沉吟一会,没有继续说话。
阮君烈感觉到他有强烈的心事,靠近他一些,问:“你在想什么?宾卿?”
叶鸿生凝望着远处的荷叶。风在不停地摇晃它,荷叶上面的水珠散成了好几滴小水珠,在乱晃。等风停下来,它们又聚在一起,变成一滴大露珠。大露珠很沉,压住荷叶,慢慢下滑,下坠,从叶面上滑落下来,滴答一声。
叶鸿生收回目光,将野草在手指上紧紧绕了几道,又松开它。叶鸿生说:“子然,我不想打仗了。”
阮君烈楞住一秒,顿时笑出声来,在他背上拍两下,笑问:“那你想干什么?”
叶鸿生说:“我不知道。”
阮君烈说:“你会做别的吗?”
叶鸿生摇头,说:“不会,也许可以学着做。”
阮君烈又笑起来。叶鸿生平时很成熟,完全看不出他会讲这种孩子气的话。阮君烈觉得逗人得很。阮君烈搭住叶鸿生的肩膀,说:“你每天加班加点,就是为了想这个?你还在想什么?跟我讲讲。”
叶鸿生沉静地望着他,露出微笑。
叶鸿生说:“子然,我们打了那么多年的内战,有多少牺牲是必须的?我们明天杀死的人,可能是曾经的兄弟。”
阮君烈扭过头,看着他。叶鸿生又在同情左翼,阮君烈不怎么舒服。
阮君烈说:“宾卿,你的兄弟只有我,没有旁人。”
叶鸿生用眸子看着他,悲伤地说:“子然,你也可能会死。”
阮君烈这才弄明白,叶鸿生是在害怕。
一种温柔的情绪浮上来,占据了他的心头。阮君烈原本以为,受到战争威胁、寝食不安的人只有自己,原来叶鸿生也受到了影响。叶鸿生的言行举止没有变化,阮君烈以为他像钢铁一般,没有什么感觉,自己随时可以依靠他。
现下,阮君烈发现不是这样的,叶鸿生想得比自己多,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阮君烈表情柔和下来,哄道:“不想打仗,你想做什么呢?”
叶鸿生坦言道:“子然,我想和你在一起。只要我们离开战场,不管是做教育,做生意,做些什么有益事业都好。哪怕是种地,打鱼,我都很愿意。”
阮君烈被他震惊。
好一会,阮君烈说:“你开玩笑吧?”
叶鸿生自嘲地笑一下,点点头。
阮君烈忽然难过起来,说:“宾卿,你为何忽然想这些?”
叶鸿生垂下眼帘,说:“对不起。我随便想想,有时候累了,做做白日梦吧。”
阮君烈叫道:“宾卿!”
叶鸿生抬头。
阮君烈搂住叶鸿生的肩膀,剖白道:“宾卿,我生下来就是军人,不会做旁的。再说,军队和国家变成这个样子,你连军长都不是,你没有置办私产,结朋党,没有犯下多少过错,但我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叶鸿生看着阮君烈,露出心碎的表情。
阮君烈也望着他,说:“倘若我成全你,又该如何自全自恕?虽然我不想,但我注定要死守在这里。”
叶鸿生闭一下眼睛,将苦涩吞咽下去。
阮君烈说:“我在这里,你当然也不准走。”
阮君烈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叶鸿生的笑容实在太悲伤。阮君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痛苦的笑容。人的魂魄会死的话,阮君烈相信,叶鸿生的一个魂魄已经死了,死于无望。
两人沉默下来,相对无言。
最后,叶鸿生轻声地,好像在自言自语,说:“我喜欢你,子然……”
一阵近乎痛苦的爱意,在阮君烈的心中发酵,膨胀,终于冲开心扉,喷薄而出,骤然发烫。阮君烈抚着叶鸿生的颈子,让他靠近自己,缠绵地吻他的嘴唇。
叶鸿生叹息一声,将阮君烈拥住。
天空有流星曳了长长的光明下坠。
阮君烈看到流星下坠,感觉到自己跟着流星一起坠下来,坠落在水波上。水面上荷花迎风举起,将他的灵魂托住,合上莲瓣,将他温柔地蕴含在里面。
夜熟得发香。
全部星光坠落在水面上。
这一种夜景,实在是令他终身不能忘怀。
第64章
从水边回来后,阮君烈好几日心神不定,无法集中精神,把心思完全放在战局上。
阮君烈站在楼上,用手撑着栏杆,望着楼下的叶鸿生。
叶鸿生接收过电报,正在同士兵说话。叶鸿生穿着军服,站在一丛丛翠竹边,阮君烈觉得他仿佛同周围的翠色融为一体。叶鸿生面色和煦,看上去波澜不惊的样子。那天夜里,他露出魂断心碎的摸样,阮君烈想起来依然阵阵心悸,无法自持,但是现在,叶鸿生身上已经看不到这些痕迹。叶鸿生把它们藏到微笑后面去了,阮君烈这么一想,顿时苦涩上涌,心里不是滋味。
阮君烈目光复杂,盯着叶鸿生。
叶鸿生感觉到阮君烈的目光,抬头看他,露出个笑容。
阮君烈扭过头。阮君烈心中酝酿着一个决定,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么做。
叶鸿生低下头,继续与士兵说些什么。等他说完,阮君烈已经排除杂念,下定决心,对他喊道:“宾卿,你上楼来。我有事和你说。”
叶鸿生放下手里的事情,走到楼上,敲门说:“什么事?”
阮君烈指着椅子,让他坐到自己对面。
叶鸿生拉开椅子,坐下。
阮君烈手上拿着一张文件函。
叶鸿生等他说话。
阮君烈没有开口,只把文件递给他,简短地说:“你看一下。”
叶鸿生拿到手里,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张调令,上面写明将他调至前线,负责前方战场七十三师的具体战术指导,加强固镇与彭乡两个点之间的战略防卫。调令上面是阮君烈的亲笔签名。
叶鸿生慢慢放下这张纸,重新看向阮君烈。
阮君烈硬着心肠,说:“明白了吗?”
叶鸿生说:“明白了……”
叶鸿生沉默着,不再说话,低头看调令,似乎上面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其实,调令上只有两行字。
阮君烈方才还不敢看他,现在又想听他说些什么。
叶鸿生却没有说话。
阮君烈忍耐不得,先开口说:“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宾卿,七十三师的位置很重要,他们没有经验,我不大放心。”
叶鸿生点点头,柔顺地说:“好。”
阮君烈一时没话说。
场面冷下来。
阮君烈端起茶杯,喝一口茶。
叶鸿生静静地坐了一会,问:“我什么时候走呢?”
阮君烈放下茶杯,冷酷地说:“现在就执行!”
叶鸿生站起身,大声应道:“是!长官。”
叶鸿生回到他自己房间,去整理行李。楼下的卫兵也忙碌起来,帮参谋长打包行李,再帮他把行李抬到外面去。叶鸿生的东西不多,没有多久,一切收拾妥当。
阮君烈在屋里坐着,忍着不去看他。
准备就绪,叶鸿生登上楼梯,来与他告别。
叶鸿生走进屋,对阮君烈说:“长官,我准备好了。”
阮君烈点点头,站起来,说:“好,我不送你了。地方离得近,你很快就能到。”
叶鸿生看着阮君烈,似乎对这种安排毫无芥蒂,目光温存。
阮君烈在这种目光之下,差点没法维持决定,但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叶鸿生说:“长官,我还能再见你吗?
阮君烈说:“按时发军报回来。我没有命令,你不要回来。”
叶鸿生立正,说:“是。”
叶鸿生转过身,向门口走去,阮君烈望着他。
叶鸿生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种难以磨灭的情感。
阮君烈心弦震颤,忍不住缓缓站起身。
叶鸿生凝望着他,低声问:“我可以想你吗,长官?”
阮君烈鼻子一酸,半响说不出话。
他走过去,揽住叶鸿生的肩膀,劝道:“宾卿,不必多想。我们最后会在一起的,一起名垂青史,或者一同被黄土掩埋。无论怎样,我们的名字会刻在石碑上,并列在同一个位置,永远也不会分开……”
临走前,他们没有亲吻。只有庄重的告别。
叶鸿生对阮君烈深深地鞠一躬,说:“长官,请多珍重。”
阮君烈目送着叶鸿生走出去。
叶鸿生迈步下楼,卫兵已经给他备好鞍马,做好准备。
离开时,叶鸿生抬头望了一眼楼上。阮君烈与他目光一接触,立刻将窗帘拉上,站到阴影里。
阮君烈透过窗帘,仍能看见叶鸿生,但是叶鸿生看不见他。
阮君烈看到叶鸿生垂下目光,离开了这个宅子。
叶鸿生骑上马,朝自己的驻地进发。同行的几名士兵使骡马帮他运行李,跟在后面。
阮君烈望着叶鸿生远去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阮君烈走到桌前,喝了一口茶水,准备重新布置一下沙盘。
荒唐的日子过去了。
没有人会在意这种事,他自己也不会在意。
他与一个男子交苟,还因此获得了快感,这种事情太不可思议了。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不仅发生了肉体关系,像野兽一样地纠缠,还产生了彼此依恋的情感。
在这种情感的侵蚀下,其中一个人产生了厌战情绪,说他不想当军人,不再是曾经那个英勇无畏的军官。而另一个人在对方的影响下,情绪波动得厉害。
阮君烈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
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实在是超出了一个军人所能有的荒唐。
调令还放在桌上,叶鸿生忘记把它拿走。调令没有实际用处,只是一个避免亲自开口的道具。
阮君烈伤神地伏在案上,又看了一遍,动手将调令撕个粉碎。
第65章
夏天像蝉鸣一样悠长,又像江里的水一样不知不觉地流过去。
叶鸿生离开后,宅子好像空了许多。
阮君烈感到,彭乡的山水生出些变化。过去的几个月,这个水乡晕染着一层如梦似幻的色彩,水边的茅草、石板上的青苔散发出一种柔绿,绿得醉人眼。船工的号子像一曲渔歌,哪怕是妇人们的捣衣声都是一阵阵柔和的拍子。
随着叶鸿生的离去,这种色彩悄然褪去,露出生活的本来面目。阮君烈发现,水边蚊虫多得很,捣衣的嘈杂声、船上的鱼腥味也叫人不耐烦。彭乡只是一个平凡的乡下小镇,并不比其他地方好在哪里,杂货店连杂志都买不到,只能等南京那边邮寄过来。
厨房每天变着花样做饭,但是阮君烈失去胃口。
阮君烈把叶鸿生送给他的那一副扇面图从卧室里拿出来,挂在书房。扇面上的山水依然是美丽的,画上有依山傍水的村落,透着氤氲的雾气,像一个小小的仙境。阮君烈不知道,是彭乡的钟灵之气统统跑到了这幅画里?还是说,叶鸿生摄走彭乡的水秀,把它藏进了这幅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