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的是秦颂风,他一刀刺中,迅速抽回,空中手腕转动,又砍倒两个来不及惊骇就冲过来救急的人,这才轻巧落地。他身上的几道伤口还在流血,招式却十分轻灵潇洒,让季舒流一下子想起他“轻如飞燕,稳如泰山”的外号。
“你再撑一下!”秦颂风刚落地就重新奔向假新娘那边。这边剩下的几人被他绝妙的一招震慑,竟然没再去撞门撞窗,也没再向季舒流出手。季舒流得空朝那边看去,只见还站着的“乡民”已经没几个了,孙呈秀浑身是血,刀法大开大合,独自阻挡着假新娘的攻击。
秦颂风先到远处捡起被踢飞的软剑,弃了长刀,随手挥洒,身边三个“乡民”同时捂住胸腹弯腰倒下。孙呈秀退后,秦颂风上前,这次没了两个小厮从旁协助,假新娘刀法虽好,也不是他对手,被他气势恢弘、无孔不入的软剑逼得不停后退。
秦颂风开口:“听说,长短双煞里的短煞这两年收了个得意的女徒弟。”
假新娘脸色大变,露出乱象,连挨了不轻不重的两剑。
秦颂风不紧不慢道:“听说,杀手胭脂鬼最擅长蒙着脸扮成女人,伺机杀人,手下不但有长短双煞,还有一群不入流的喽啰帮凶。卢玉燕被你们藏在哪里?是谁雇你杀我?”
假新娘尖声长啸,双手持刀向前劈砍,似乎使出了十成的功力,刀身震颤,发出异响。秦颂风的身影一飘,轻易避过锋芒,但是这一刀居然是虚招,就在秦颂风发力躲闪的瞬间,假新娘迅速收刀,用比他对付秦颂风的时候还要快的手法抹了脖子,啸声戛然而止。
刚才他才长啸出声,季舒流附近的几个人似乎早已知道结局,拔腿就跑。季舒流没动,孙呈秀一手拄着刀也站立不动,任他们跑远。
秦颂风仅愣了一瞬,立刻撕开还有气的“高小厮”长煞的外衣,把他牢牢捆住。季舒流指着“小婢”道:“她也没死!”孙呈秀点点头,慢慢走过去捆她。
秦颂风又走到被扔在一旁的新郎官周鹏面前,划破他身上被红缎掩饰住的绳索,他这才从椅子上掉下来。胭脂鬼下的迷药不算重,喂他喝几碗水,他就慢慢清醒过来,声音虚弱地请求秦颂风随他去村北边的山洞里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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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舒流想起秦颂风身上刀伤很重,急忙说“我也去”,谁知刚想过去就腿一软跪在地上了。秦颂风严肃的表情放柔了些,道:“舒流,再撑一会,呈秀,你小心看住这边。”说着帮季舒流拔掉插在膝盖上方的袖箭,草草包扎,“还好箭上没有毒。”
季舒流苦着脸不敢出声。
那边周家逃散的小厮婢女们已经被叫回来,周鹏强撑着精神交代几句,让两个自家小厮重新用那把椅子抬起他带路,秦颂风和另外一个小厮、两个健壮婢女跟随其后。
季舒流生怕仍有杀手藏在那山洞里,咬牙爬起来,提刀跟在他们身后。秦颂风见他一瘸一拐,就停留片刻,等他过来扶住他胳膊。
“抱歉……”出了村口,走在漆黑空旷的路上,周鹏在椅子上深深呼吸几次才开口,“我没想到他们是为了暗算你。他们假装成一伙蛮不讲理的强盗,绑走了我爹娘和燕燕,逼我把喜帖发给全村的人,还让我骗家里的人说,卢叔叔家乡有个古怪风俗,婚礼前女家要把新娘藏起来,男家找到新娘以后再藏到别处,让他们找不到。”
秦颂风轻笑一下:“你是个君子,从来都不撒谎,所以大伙儿才深信不疑。”
周鹏把头埋得很低:“我还以为他们真的只想寻开心。”
“没事,这不怪你,他们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我也没想到。”
“早知如此,我宁可……”周鹏看了秦颂风一眼,把话憋回去,“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秦颂风笑:“我没死没残,哪里迟了?只要你爹娘和燕燕没事就好。其实你们都是被我连累的,该抱歉的是我。”
摸黑走过一小段崎岖的山路,终于到达周鹏说的小山洞,秦颂风路上一直扶着季舒流,总算没让他再跌倒。
山洞里黑漆漆的没有光亮,好在也没有伏兵,只有被捆住的周泰老两口和卢玉燕,捆得不紧,还备了些清水食物,铺了草垫。把他们解开束缚抱出洞口,借着月光就能看到,周泰右边小腿上有几条不太长却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是胭脂鬼他们威胁周鹏时留下的。周泰还不怎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周鹏慢慢地跟他解释。
卢玉燕是个体态稍显丰满的少女,脸庞圆圆,眼睛也圆圆,单看面相不像痴呆。她没受什么伤,解开绳索就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抹眼泪,手指特别夸张地左抹一下,右抹一下。
周鹏让一个婢女扶她起来,柔声哄劝:“燕燕,跟我回家,先别哭了。”
卢玉燕歪着头从手指缝里看他,学着他说:“回家。”声音粗憨。
“嗯,回家。”
卢玉燕甩开婢女就要跑:“不行,不回你家,你家有坏人!”她身边的婢女赶紧拉住她道:“别摔着!”
卢玉燕好像很害怕地缩着脖子,过了一会又把脖子伸得老长,挨个打量身边的人。季舒流旁观她的举动,这时才发现胭脂鬼盖着盖头的时候的确把她学得惟妙惟肖。
打量到秦颂风脸上,她眨了好几下眼睛,走过去拉住秦颂风的衣袖特别洪亮地喊:“秦姐姐!”
季舒流差点没笑出来。
秦颂风却像是习惯了:“燕燕,你还认识我?”
“认识!秦姐姐长得好看,”卢玉燕双手捧住自己的脸,“还会耍剑。”说着又傻乎乎地捏个剑指挥舞几下,“鹏鹏家有坏人,你帮他把坏人打跑吧。”
秦颂风点头:“现在坏人已经跑了,不信你跟我看看去。”
卢玉燕想了一会,突然又抹起眼泪:“我想我爹我娘……你带我去找他们……”
周鹏连忙道:“天黑了,你爹娘都睡觉了,明天再找他们去。”卢玉燕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耐心重复,“天黑了——睡觉了。你爹娘——也睡觉了。”歪着头把一只手放在脸旁边,闭上眼睛做出枕着手掌睡觉的样子。
卢玉燕也笨拙地学他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座椅,乖乖地道:“睡觉了!我也睡觉,不吵他们。”跟在他身边慢慢走。
于是众人原路返回,从后门进入周家,先把卢玉燕哄到客房里睡觉,然后才敢走到前院。
孙呈秀已经指挥着周家小厮把尸体和还活着的俘虏放在安全的地方,满地的血迹则来不及清理。这场战斗很多乡民都亲眼目睹,明天需要报官。幸好胭脂鬼是官府通缉多年的杀手,这次杀人不成被一网打尽,可以算地方上一件功劳,周家不会被过分为难。
众人都疲劳难耐,周泰强打精神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安排大家去客房休息疗伤,秦颂铭父子三人一间,秦颂风和季舒流一间,孙呈秀自己住一间。
走向客房的路上,秦颂铭关切地看着堂弟。秦颂风主动道:“哥你别担心,我受的都是皮外伤,不碍事,休息几天就好了。”
秦颂铭摇摇头没说什么,身后的二儿子秦修却“哇”一声哭出来:“二叔……我错了……我错了……”
他连着说了很多声“我错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秦颂风便走过去揽揽他的肩:“没事没事,你还小呢,那些人都是作恶多端的杀手,就算你好好练武功也一样打不过。”
秦修却好像没听到,依然哭着道:“我错了……”
秦颂铭叹道:“我当时也吓呆了,还是学儿机警,及时把修儿拖回屋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将来学儿定会有出息。”
秦修哭得更凶,秦颂风连忙补充:“学儿临危不乱,做生意练武功都是好料子,修儿读书用功,以后读得出息了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咱们家正好文武双全。”
说话间已经走到客房旁边,秦颂铭让秦学把大哭的秦修带回屋里,自己转过身来替孙呈秀开门:“妹子别见怪,我学艺不精,反而让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和人拼刀,实在惭愧。以后有空多来我家玩玩,大哥一定好好招待!”
孙呈秀之前多数时间都在应付那些“乡民”的围困,没怎么对上高手,只受了些不碍事的外伤。她轻轻倚在门框上,眉间有些疲态,却笑得很爽朗:“大哥别这么见外,我有空一定多来看你们。过两天就得叨扰一趟了,燕燕爹娘还在那边作客,我得把他们送回去。”
“你先好好歇歇,别累着。”秦颂铭作个揖道别,孙呈秀抱拳回礼,又抬起手对秦颂风挥了下。
秦颂风也挥手笑道:“你刚才对付胭脂鬼的招数可圈可点。明天再细说。”
孙呈秀进了屋,秦颂铭仍不急着回屋,向季舒流诚恳道:“季小兄弟,多亏你冒险相助救了修儿,又奋不顾身把那群杀手挡在门外,否则我和学儿修儿性命不保。看不出你平时斯文,临危时却如此勇敢无惧。救命之恩,我们父子绝不敢忘。”
“门主你千万别这么说!”季舒流脸上一热,“那个长煞已指名道姓要杀我,何况这种时候凡是习武之人都会站出来的。”
秦颂铭道:“季小兄弟虽然不是江湖中人,却大有侠士风范,让人佩服。你和颂风都伤得不轻,我不多说了,还是早点歇息,别累着。”他说话间担心地盯住秦颂风身上几道仍然血淋淋的伤口,终究摇头叹气着进了门。
秦颂风也推着季舒流走进分给他们的客房,遣走周家的小厮,二人互相帮忙涂抹伤药,重新包扎较深的伤口。
季舒流不擅长以一敌多,自保不力,数道伤口遍布全身,也有几处颇深。秦颂风却伤得更重,尤其是开始被暗算和被逼弃剑时受的伤,很多深可见骨,虽然躲开要害,单是失血也不能轻视,难得他关上房门之前居然没露出丝毫疲惫。
就着灯光看,赤裸上身的秦颂风体格瘦削柔韧,皮肤紧实细致,腰很细。季舒流帮他裹好背后的伤口,顺便拿手指按两下他腰间没受伤的地方:“总受伤对身体不利,以后要谨慎些。听俊文说你没中毒箭之前比现在胖一点,怎么隔一年还没长回来?”
秦颂风被他按痒,弯腰躲开:“不着急,我还年轻,慢慢就长回来了,又不是养猪急着长膘。”
季舒流改按他不怕痒的胳膊,鉴赏道:“瘦肉比较多,还有股弹劲,应该比猪肉好吃,不油腻。”
“肯定不如你好吃。”秦颂风随手在季舒流胳膊上用力捏一把,“肉还是得嫩一点。”
季舒流揉揉被捏红的地方,继续帮秦颂风裹完剩下的伤口。
周家安置了一些被骗来的远客,客房所剩不多,分给他们这间很小,只有一张较宽的床。季舒流爬到里面躺下:“你的伤重一点,睡在外面进出方便。”
秦颂风取笑:“看不出来,你也有体贴的时候?”吹熄灯烛,躺到外侧。
大概因为太累,秦颂风很快呼吸渐沉,进入睡眠。季舒流却罕见地失眠了,他虽然随身带了轻软的被面裹住身体,但无论怎么变换睡姿都会压到伤口,心里还总是回想独自阻挡长煞等人时的情形。当时他突然间满眼只见群敌破绽,飞速衡量攻击哪一个破绽最有效,现在仔细咀嚼敌方招式和自己的应对,真是受益无穷,却也让他更加兴奋得睡不着。
约摸一个时辰后,秦颂风呼吸声变轻,也比刚才快了些,季舒流无聊地盯着他看。秦颂风一动不动很久,忽然睁开眼睛翻个身面向床里,撞到季舒流的目光,愣一下才道:“你也睡不着了?”
第十章:无踪往事
夜不成眠时,有个人陪着说话有趣得多。季舒流心情顿时变好:“没睡着。”
秦颂风回头朝门窗的方向看了一眼,稍微放低声音:“我也睡不着,给你讲个故事,有点无聊,你听不听?”
“你说。”
“你看今天晚上,我哥和修儿是不是有点怪。”外面已经万籁俱寂,些微响动都很清楚,秦颂风把声音降到最低。
季舒流露出困惑的表情歪歪头,秦颂风自己说下去:“不知道该从哪讲起……我是父亲在原配夫人病逝以后纳妾生的。”
季舒流张开嘴才想起不妥,忙把“啊”声吞回去。
秦颂风没注意他的小动作:“我伯父和父亲是亲兄弟,他们元配夫人也是亲姐妹,一家四口感情特别好,可惜只有我堂兄一个孩子。所以我爹收了钱师兄当徒弟。
“但是我爹的元配夫人好像不喜欢钱师兄。总之女人家的心思千回百转的,她从来都不许我爹纳妾,我爹也听她的话,病重的时候她却留下遗愿,让我爹纳个妾,生个自己的孩子。我生母就是她病逝以后,伯母听从她的遗愿,替我爹买来的。”
说到“买”字,秦颂风的眉间又抽动一下,季舒流看得直想伸手摸摸他,但是手还没伸出被子又缩回去了。
“我爹怀念亡妻,虽然有了我,也不肯把我生母当成继室夫人。后来我六岁那年,我爹和伯父去朋友家作客,碰巧遇上江湖仇杀,一起被暗算杀害。我只记得当时家里乱极了,伯母哭得死去活来,我哥辛苦主持家里的事,钱师兄穿着一身孝服发誓不能报仇就自杀谢罪,幸好才过两年曲泽就和他一起把领头的仇人杀了。当时曲泽还是白道上的人,年纪不大,为人有一股锐气,讲义气重朋友,那次他受伤很重,躲到我家来养伤,钱师兄常说让我多学学他。
“钱师兄把仇人的人头带回来,让我拿着送到我爹和伯父坟前,说这样我爹就能放心。我提着那颗人头的头发,没忍住好奇,”说到这里秦颂风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就把它转过来,看了它脖子上的断口一眼,还偷偷想,那个断口不太齐整,大概割了好几刀才割下来。当时我也没怕,只觉得有点恶心,回去以后忽然噩梦不断,梦里总看见那个东西。”
季舒流哭笑不得:“你小的时候……真胆大。”
秦颂风脸上的笑却丝丝褪去:“那一阵子,每次从噩梦里醒过来,我娘都耐心哄我,还嘱咐我不能让别人发现,因为我家只剩我跟我哥两个男子汉。直到最后一次,半夜里醒过来,我娘却不在,等到天亮我在家里到处找,怎么也找不着,去问别人,别人都说我娘丢了。”
季舒流震惊:“怎么会丢?”
“就是,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丢就丢。”秦颂风的声音涩涩的,翻个身仰面向天躺着,“我去找伯母问,伯母却说我记错了,我哪有娘;再问几遍,她二话不说,找来根棍子就打。我不记得当时怎么想的,反正没哭,心里冰凉,只是不住地质问我娘在哪。伯母也好像入魔一样,不停地说,你再问一遍,你再问一遍?过了很久,我哥过来拉住她把我抱走了。那以后很多天我都爬不起床,只有钱师兄和我哥照顾我。突然有一天,到中午还没动静,下午我哥把我拉起来,带到伯母的棺木旁边,我才知道伯母前一天晚上偷偷在伯父灵牌前自杀了。”
“为、为什么?”
秦颂风慢慢摇头:“伯父伯母夫妻情深,她悲痛殉夫在情理之中。但她既没选在伯父刚走的时候,也没选在钱师兄刚报完仇的时候,怎么恰好选在我娘失踪以后?我记着这件事,长大一点就怀疑她把我娘卖给别人了。我还怀疑她姐妹生前嘱咐过她,等我长大一点,就想办法把我娘赶走,所以她等到卖了我娘才追随伯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