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十八年 上——大醉大睡

作者:大醉大睡  录入:01-29

季舒流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后来找到令堂了吗?”

秦颂风闭上眼睛:“我不孝,越长大越记不清我娘的模样,只记得小时候人人都说我长得像她。学成武功闯江湖以后,我在附近几个县里打听当年买卖人口的消息,打听了几年,一无所获。这时候修儿也长大了,我开始教他练武,嫂子却盼望他好好念书,修儿又特别听他娘的话。有一天修儿远远看见我,怕我考他,就偷偷想逃,一不留神掉进山庄附近那条水沟里了。我听见响动跑过去把他捞起来,他还是被冷水冰着,生了一场病。”

说到这里,秦颂风长长叹了一口气:“正巧在那几天,我哥嫂无意中发现我一直在打听我娘的下落。不知道我哥怀没怀疑过我,但我嫂子疑心我暗中拿修儿报复,从此再也不让我跟修儿单独在一起,我哥跟我走得近点她也会跟我哥吵架。”

“你——”季舒流愤然握拳,“你当然不是那种人!”

秦颂风重新翻过身,一手按住季舒流的肩膀:“我哥把我从八岁抚养到大,对我很是疼爱,其实在我心里他跟我比我爹还亲。后来他有点躲着我,我也开始躲着他,不管怎么样,我总不能让他为难。我嫂子也没做错,她慈母心肠,不肯让修儿冒险,我没法怪她。只是她疑心越来越重,去年怀孕以后竟然躲到外面去生孩子,让我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

季舒流伸出手也扶住秦颂风的肩膀:“好吧,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回修儿哭成那样,一定是后悔从前冤枉过你,以后你们就能和好了。”

“也算因祸得福。还有,”秦颂风脸色凝重,声音却很温柔,“这件事我很少跟人说,连小蓉都不知道。但是既然跟你提了,就再多说一句,我生母姓杨,今年三十九岁,你以后要是看到一个差不多年纪、长得跟我有点像的妇人,记着帮我留意。”

“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季舒流看秦颂风好像还是没什么睡意,犹豫着开口:“你讲了这么久,不如我也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我同样没跟别人提过,但是你大概知道。”

秦颂风询问地看着他,他眨眨眼睛:“我这两年打探醉日堡以前的事,零碎拼凑出一个人的消息,你听听我猜错了没有。我大哥的师父褚训生有一女,名叫阿琉,从小很受宠爱,完全不懂江湖上的事。褚训被白道中人剿灭时,阿琉才十几岁,也被俘虏,安置在我爹家里。听说她只是被软禁而已,没有遭受虐待,但是很快就突发癫狂,最后在神智错乱中死去。”

“没错,我爹念在同门之情去探望过她两次,回来说你爹真是个正人君子,绝对没欺负过她。可惜她小小年纪遇上这么大变故,难免受刺激。”

“但是据说很多人都把此事当成笑柄,讥讽褚训平时耀武扬威,他女儿却这么受不得波折。”

秦颂风拍拍季舒流:“韩堡主过世以后,褚训经常灭人满门,可以说是倒行逆施,引起众怒,褚姑娘也被大伙儿迁怒。你爹有仁义心,才把她放在家里保护。”

季舒流双目微闭:“我爹一定是个好人,我一直不敢听他的事,但还是零零碎碎听过不少,连我大哥也给我讲过,只是当年我不知道故事里的人就是我爹。不说这个了,接着说阿琉,姑母告诉我,我本来叫季舒,流字是我大哥添的,他收养我是为了替阿琉报仇,让我爹的儿子像阿琉一样发狂、被人耻笑。很多人都这么想,但我不信……”

他睁开眼睛,见秦颂风默默看着他,没有反驳的意思,心定了很多:“我小时候,大哥手把手教我读书写字,告诉我做人的道理,给我讲江湖名侠的事迹。他常说,希望我将来长成一个富贵不能银、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彼时情景历历在目,我认为我大哥不是报复,而是弥补,他希望我虽然像阿琉一样不懂事,却不会发狂,不会早早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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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颂风笑笑:“这个我信你。认识你一年多了,你道理懂得不少,人品也相当不错,你大哥把你教得这么好,肯定是想让你无论在醉日堡还是在外头都能好好活下去。”

季舒流没想到自己的说法能被肯定,心里有些高兴,忍不住说出心底藏得更深的想法:“我一直觉得,我大哥心里也想做个好人,他给我讲好人的故事,有时候还安在自己身上骗我,那时他赞赏骄傲的样子不像作假。可惜,可惜我想不通,他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坏人。”

秦颂风摇摇头:“褚训被杀那时你大哥还是个少年,默默无闻,也不是褚训唯一的徒弟,没人注意到他,他就逃走了。过了一阵子,他下狠手杀死不少白道中人,名气大增,召集一群漏网之鱼夺回醉日堡,当上堡主以后继续杀人如麻。我真没听说他做过好事。”

季舒流怅然:“我——只是想不通。”

秦颂风便安慰道:“我说过,人都有善念,也都有恶念。你大哥心里的善念不多,但未必完全没有。可能他确认褚姑娘死前没受过委屈,才激起了一点善念,补偿在你身上。你爹据说为人特别好,凡是认识他的人没有不敬佩的。”

“我小时候,以为我大哥也是这种人。所以我现在反而更怕听我爹的事,好像听到真相就对不住我大哥一样,虽然明明是我大哥的错。”

秦颂风看着他:“你以前说过不想躲一辈子。要知道你爹的事,有机会去问问玄冲子道长吧。他跟你爹交情很好,常说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你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想想换成你爹会怎么办,就有决断了。”

“可惜我是个虎父的犬子。”季舒流虽然承认,倒没什么羞惭的感觉,“要说叫人敬佩,我见过的人里还是你最符合,你别看我总逗你玩,其实我心里还是很佩服你的。”

“我可不行,顾忌着尺素门,轻易不敢得罪人。你爹成亲之前孑然一身,做事痛快得多。”秦颂风忽然回头看看窗外透进来的天色,皱起眉头,“天怎么快亮了,你还不困?赶紧再睡一会。我也是听着你爹的故事长大的,以后有空给你讲讲。”

他们住在朝东的厢房,旭日初升的光足足地照进来,映着秦颂风的脸。季舒流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十分养眼,又多看一眼,这才微笑着转身冲里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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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醒时,周泰已经把胭脂鬼等人交给官府,忙着清理家中血迹。

季舒流嫌伤口疼,收拾完又懒懒躺回被子里;秦颂风脚步虚软,明显体力不支,却闲不住,走出门去和众人寒暄叙旧。

不久,有人送来两人错过的午餐,秦颂风回屋一起吃饭。周泰家境富裕豪爽好客,给客人的饭菜自然也香气腾腾分量十足,季舒流早就饿了,立刻爬起来抢菜吃。

秦颂风吃得较慢,端着碗看了季舒流半天,悠悠道:“你胃口怎么这么好?我还以为能报你逼我吃饭之仇了。”

季舒流大笑:“吃饭乃人生一大乐事,我生病从来不耽误吃饭。”

饭后他的精神又用光了,重新躺下懒得动弹,秦颂风走过去捏他胳膊:“吃了睡、睡了吃,养猪就是这么长膘的。”

一直躺到傍晚,秦颂风要把孙呈秀带进屋里讨论武功,季舒流才不得不起来收好被子。

孙呈秀靠坐到屋里一张椅子上,姿势随意,表情却十分认真。秦颂风坐在床边,一手撑着床栏侃侃而谈。

“你对付胭脂鬼手下的时候,刀法绵密不乱,该稳就稳、该狠就狠,打得很漂亮,不用我多说。后来你帮我拖住胭脂鬼本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孙呈秀凝眉沉思:“他的刀法很杂,好像跟过好几个师父,招式不能说精妙,就胜在奇巧和狠辣上。他是个成名的杀手,一招一式都是拿人的性命锤炼出来的,果然有非凡之处。”

秦颂风点头:“他是奇,你就是正,你不惜耗力,拿声势雄壮的刀法对付他,逼得他施展不开那些奇巧招式,这个路子很对。”

孙呈秀听到夸奖好像有点开心,微微笑了:“我事后才发现你对付他的招式也都声势雄壮。但我还是差了不少,只能挡住他,没有还手之力。”

“我却觉得你和他不相上下。”

孙呈秀诧异地睁大眼睛看他。

“胭脂鬼招式确实老道险怪,但是他擅长换成女装奇袭暗杀,不擅长面对面搏命。他太依赖偷袭了,偷袭一旦失败,气势就削弱了一半,偷袭是他杀人的长处,却是他刀法的短处,让他有奇无正,只知道投机取巧。这就是他武功的一个‘障’。你对付他的时候也遇上了一个‘障’。”

“我……只想防守,没想进攻?”

“对。呈秀,你江湖经验不少,所以虽然年轻,却不像别的年轻人一样血气方刚、容易贪功冒进。这是你的长处,千万不能丢下,但是长处也不能一成不变。你自己估摸着不是胭脂鬼的对手,就只守不攻,胭脂鬼的眼光却比你还毒,他不但看出你刀法小有成就,还看出你不敢贪功冒进,所以一直在虚张声势,让你不敢放手攻击。”

孙呈秀连连点头:“怪不得我虽然感觉到压力,却没遇上真的杀招。”

秦颂风道:“这得把握住一个度,什么时候该稳,什么时候可以冒险一搏,只能你自己去衡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你对刀法已经用熟了,了解却还不够深,没能完全发挥出它的长处。”

孙呈秀听得两眼放光:“你轻功高明,剑法灵活,所以杀短煞是利用他心慌分神的机会,抢到他跟前攻其不备,伤长煞是趁他专心对付季兄弟,迅速居高临下袭击他的死角,果然,总能把优势发挥到极致。”

“极致还差得远,但是优势一定要尽量发挥出来。孙家刀法迅猛,稳固,气势衰竭得慢,用来对付胭脂鬼这种习惯一击必杀的杀手,就该逼得他喘不过气来,自己露出破绽。”

“原来如此!我也错在缺乏胆气,只想等你回来帮忙。”孙呈秀跃跃欲试地抚摸佩刀的刀柄,“这几年都没跟你好好练过招。最近有个叫尤进宝的人在山西做了些缺德事,几个江湖朋友约我下个月去找他算账,等我回来你的伤也好了,我再去找你行不行?”

秦颂风笑:“有的东西我说不明白,还得你自己去悟。要练知己知彼,倒有个现成的例子,昨晚你看没看见舒流出手,你觉得他打得怎么样?”

第十一章:牵线搭桥

季舒流躲在床帐后,懒懒瞧着秦颂风谈论武功时飞扬自信的神情,忽然听到自己名字,赶紧坐正。

孙呈秀道:“说句实话别见怪,季兄弟大大出乎我意料。开始我以为他不会出手,出手后我以为他挡不住长煞,挡住长煞后我又以为他顶不住众人围攻。虽然我只是抽空往那边看了几眼,但是每看一次都很惊奇。”

“他武功深浅如何,长处和短处都在哪?”

“他如果单打独斗,比长煞和短煞强一些。长处是见机快,遇强则强,短处是经验还不够。”

“你说得也对,他昨天摸出点门道,今后肯定比长煞短煞强了。”秦颂风笑着轻拍季舒流肩膀,“但是昨天捡起刀那时他还不是长煞的对手。舒流是我们请的教书先生,不靠武功吃饭,进境比咱们慢一点。”

“这样说来,季兄弟天赋不凡。”

秦颂风侧过脸凝视季舒流:“我看得出来,你本来最多只能顶住长煞一个,后来那群人去砸门砸窗,你真急了,不顾危险去拦他们,才突飞猛进。”

“有什么办法?你们都被困在远处过不来。”季舒流摸摸头,“这次真侥幸。”

“虽然侥幸,也得多谢你。你眼光不能知己知彼,平常也没有争胜斗狠的念头,但是心思单纯,下定决心就坚持到底不计后果,所以才能撑过好几个极限都不放弃。要说这个,多数人都不如你。”

他说得郑重,季舒流顿时一阵心慌,脸上有点发烧,把眼神投向别处。

秦颂风失笑:“怕什么?我又不会逼你练武。反正你不想当江湖人,以你现在的武功,运气不太差的话足够自保了,我还指望你把尺素门那群到处惹事的小孩都给教好呢。”

季舒流转转眼睛,忽然听见外面有急促沉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是卢玉燕闯进来。她蹲到墙角,紧张兮兮地对众人比划了个“嘘”。屋里安静了一阵,外面才又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两个小厮抬着周鹏也敲门进来。秦颂风起身点头,周鹏露出歉意的笑容:“不要客气,快请坐。”

卢玉燕道:“鹏鹏赢了,你找着我了。”还不忘对两个小厮一人看一眼,“西西、东东!”

周鹏教她:“你进来问没问孙姐姐好?”

卢玉燕听话地说:“孙哥哥好。”

“问没问秦姐姐……秦哥哥好?”

卢玉燕露出坏事得逞的表情,举起两只手来对秦颂风招手:“秦姐姐好!”她显然分得清男女,只是小孩子般故意使坏取乐。

周鹏指着季舒流介绍:“这个哥哥叫季哥哥,他和孙哥哥……孙姐姐一起帮秦——哥哥把坏蛋打跑了,你去谢谢他。”

“季?”卢玉燕歪着脑袋走过去打量季舒流,季舒流本来还在为周鹏顺口跟着叫的“秦姐姐”幸灾乐祸,见到她的眼神顿觉不妙。果然,卢玉燕笑嘻嘻地道:“谢谢季弟弟。”

“不用谢!”她没叫季姐姐或者季妹妹,季舒流知足常乐。

卢玉燕扮个鬼脸,转一圈数屋里人数道:“一、二、三、三、……二、五。数完了。”转身又往外跑。周鹏只有不好意思地说一声“打扰了别见怪”,让小厮抬他去追。

两个小厮“西西东东”好像也很宠着她,抬椅子的时候脸上还溢着笑,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周鹏似乎追上了卢玉燕,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逗她,憨憨的笑声在庭院中悦耳地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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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三天,秦颂风自认无碍,动身回家,卢玉燕就由孙呈秀骑马带着。

人多走得慢,何况有秦学秦修两个孩子,快马一个白天能到的路程要走三天,路上就投宿客店。卢玉燕有时怎么也不肯说话,有时又活蹦乱跳吵吵闹闹,孙呈秀拿她没办法,紧跟着小心保护。

第一天在客店里,卢玉燕闹着闯进每间房里说“睡个好觉”,到季舒流和秦颂风那一间,居然一边叫“季弟弟”一边去摸他的脸。季舒流迅速闪开:“不能摸!”

“为啥?”

“……因为摸了脸疼。”

“哦,季弟弟怕疼,不能摸。”卢玉燕严肃地皱着眉毛点头。

秦颂风逗她:“怎么叫弟弟,不叫哥哥姐姐?”

“你是傻子。”卢玉燕理所当然地捂着嘴偷笑,“因为我是个大人了,嫁给鹏鹏了。”

秦颂风一呆:“你什么时候嫁给他的?”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嗯,就是前天、前前天,前……”

“谁说的。”

卢玉燕疑惑地眨巴眼睛:“坏人说的。”

秦颂风神情复杂,好像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季舒流模仿周鹏的语气拖长了声音问:“燕燕,怎么我还没看见,你就嫁给他了?你是怎么嫁给他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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