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刘俊文却趁无人注意时凑过来告状,说近几天张世显手下那帮人无理取闹,给舒流压下无数账目,害得舒流居然无暇回房休息,还不许他前去探望。
秦颂风诧异之余,直接去向张世显询问,又四处打听一阵,这才找到季舒流。季舒流正坐在桌边,头发草草地乱挽在头顶,面前的几案上摆着几大摞账簿,他迅速打着算盘一页页计算,不知有没有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总之全然没有抬头。
他尚显稚嫩的脸此时一丝不苟,聚精会神飞速拨动算盘,时而提笔在旁边的纸上记录。秦颂风站住不动,直到他算完整本账簿并记下数目,才走过去道:“季兄弟。”
季舒流惊喜地抬头:“你回来了!切磋得如何?我最近都很忙,但是听说再过两天账目就能全部算完。”
“还剩两天,那也不差你一个人了。”秦颂风绕到他背后,将他连人带座椅从桌边拉开。
季舒流缩缩脖子,捂起耳朵挡住刺耳的声音。秦颂风板着脸按住他,低头去捋他的裤脚,腿上果然有两条新伤,还没全部结痂,带着一点血迹。
季舒流用力挣开,涨红了面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们账本这么厚,不小心算错一点就得重来,当然有算不完的时候,不许揭我短。”
“他们因为你算得慢了就动手打人?看不出这么会耍威风。”秦颂风稍稍眯起眼睛看他,“但是你逼我吃饭时候的威风哪去了?”
季舒流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原来你也认为打人是不对的。”
第六章:地痞流氓
秦颂风被他说得莫名其妙:“谁说打人对,难道也是你大哥教你的?”
“没有,我大哥说打人不对!可是我姑母家那些扫地做饭的人,也会欺负新来的,我最开始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动手打人,他们就把新来的人直接赶走了,结果他们嘲笑我,被赶走的人也怪我多管闲事。”
“怪你是因为那些人不想被赶走。你只是去帮个忙,又不怕被撵。”
季舒流低头:“谁说我不怕?我第一次帮人干活,当然不想半途而废。”
秦颂风将他手里的笔夺过来扔到桌上,扫一眼他手指被笔和算盘磨破的地方:“那也得看你帮的是什么人,干的是什么活。我已经查清楚了,张世显手下管事的曹达听说过你泡的那个药水,心里好奇,想看看你是不是跟传说中一样不经打,这几天一直在刻意找茬。他跟手下的人约好了,不管你算得多快,都骗你说比别人慢很多。”
季舒流猛地站起来:“居然是这样!我还奇怪了好几天,明明我算盘打得很快。”
秦颂风面无表情:“尺素门就算有私刑,什么时候能用到雇来帮忙的人身上了?张先生答应了一定处罚曹达他们。”
季舒流出了片刻的神,愤怒稍微平息,撇撇嘴哂笑道:“大概因为他们都很烦我。就像姑母家那些人一样。没人帮忙,我连头发都束不好,那时候衣服也穿得歪歪扭扭。所以他们都喜欢看我出丑。”
秦颂风问:“那你烦不烦他们?”
“当然烦!”
“说得对!这种人无事生非,无聊透顶,用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秦颂风重重拍他肩膀,见到他皱眉抬起手揉肩的样子又不觉发笑,“还是跟我回去教小孩认字吧。”一伸手把他拉起来。
季舒流坐久了腿麻,有点一瘸一拐,扶着秦颂风的手臂和他一起走出房间,正看到曹达苦着脸跪在地上挨训。又走出去很远,到了无人处,秦颂风才侧过头调侃:“看不出来你这么听话。他敢打你,你怎么不打回来?他手下那几个人,就算合起来也不是你对手。”
“那怎么行?他们没练过武,我不能主动寻衅。”
“这也是你大哥教你的?”
季舒流微微黯然道:“是。”
秦颂风默然,领着季舒流回到自己房间,找出治疗外伤的药丢给他。季舒流在里间刚脱到里衣,秦颂风去而复返:“你有没有够不着的地方?我帮你。”
季舒流忽然一笑:“没关系,够得着的地方你也可以帮我,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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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黄昏饭后,曹达阴沉着脸敲开季舒流的房门,翻起白眼就往地上一跪。
季舒流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又向旁边错开两步:“你要干什么?”
曹达阴阳怪气地道:“季大公子,季大少爷,您是我们二少爷的救命恩人,季英季大侠的独生公子,出身高贵,跟小的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屈尊纡贵前来帮忙,真是折杀了小的。啧啧,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老,前来赔罪,请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见怪!”
季舒流皱眉重复道:“你要干什么!”
“小——的——前——来——赔——罪!”曹达尖着嗓子提高了声音。
季舒流向门外张望,却见不到附近有人,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恼怒,勉强抑住怒气:“请恕我看不出来你是在赔罪,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就请回吧!”
曹达发狠盯住季舒流的眼睛,压着嗓子威胁:“季舒流!你得理不饶人,自己也没什么好下场!”
季舒流扬起眉毛,俯视着他加重了声音:“你才没有好下场!”
曹达大怒,狠狠道:“老子他娘的不管了!”捋起衣袖闯进门,随手抄起一个茶壶就对着季舒流砸去。季舒流一脚踢飞他手里的茶壶,见他张牙舞爪地还想扑上来,探掌击在他胸前破绽,将他推出门外。
正要关门,他突然抱住季舒流的腿张口就咬。季舒流一时挣脱不开,被他拖倒在地上,勉力坐起身卡住他的脖子,森然威胁:“松口,否则我掐死你!”曹达反而咬得更狠,季舒流闷哼了一声,手上想要加力,却生怕真弄出人命,一时不知如何反击。
秦颂风威严的声音恰在此时从远处传来:“你们在闹什么?”
曹达闻声立刻松口,打着滚大哭道:“季舒流,你欺人太甚!有话好好说,干啥打人?”他也有二十好几了,但身材矮瘦,此刻活像一只猴子。
季舒流从没见过这般无赖,气得僵直很久才反驳:“是他打我!”
曹达坐在地上干嚎:“季大少爷,你恶人先告状啊!您老人家是什么人物,我一个小记账的哪能惹得起?小的是吃了雄心还是吃了豹子胆,敢打你们江湖上的大侠客哟……”
季舒流气急了,反而冷静回去:“你口口声声诬陷我打你,我打了你哪里?”
曹达扯开衣襟,见胸膛上没留下掌痕,便啪啪拍着胸口嚎道:“我这里疼啊!你下了什么暗劲要害死我……”
秦颂风慢慢走过来,站到季舒流身边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曹达,眼神既不严厉,也没有安抚的意思。曹达的嚎声却越来越小,终于停下来,灰头土脸地往起站。
秦颂风待他双脚触地、蹲着身子快要站起来的时候,伸手扶了他一把,随便拍拍他衣服上的尘土:“张先生这么器重你,你怎么能因为他责骂你一次就跟他赌气?你和舒流小孩子打架,本来不算什么大事,但以前你在山下县城就惹过几次事,张先生一直没罚你,是想让你自己想通之后痛改前非,不是让你回到山庄来也横行霸道。你以后不可再让他失望。”
曹达低着头不敢看他,拿袖子擦擦脸上的汗,拱手道:“是是是……多谢二门主教训。”
“都是自家兄弟,别见外!”秦颂风扶住曹达,把季舒流拉到身边,“舒流这孩子心眼实,顾忌你不会武功,挨打都没还手。他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种委屈,你来跟他赔个礼。”
曹达翻着眼睛瞅一眼季舒流,小声道:“我都赔过了。”
秦颂风截断他的话,向季舒流道:“他也受过教训了,你原谅他吧?”
季舒流默默看了秦颂风一眼,微微张口,却很久说不出话来。
秦颂风躲开季舒流的目光,苦笑道:“怎么一个比一个倔!来来,你先跟我回张先生那边……”说着拉住曹达一边说话,一边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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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颂风回来时,见季舒流依然愣愣站在原地,拉住他走回房间:“这几天你没睡好吧?早点睡,咱们尺素门可不是不让人睡觉的黑心奸商。”
季舒流沉默片刻,欲言又止。
秦颂风叹了口气:“对不住。张先生是我大哥的得力助手,这个曹达也是张先生的得力助手。他没别的毛病,就是小时候在街头当过一阵子小混混,染上几分地痞习气。经此一事,张先生一定会严加管教。但是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子上总还得过得去。”
“算我对不住你。”季舒流垂下目光,倔强地梗着脖子,“但是颠倒黑白的话,我说不出口。”
秦颂风失笑:“什么黑白?曹达又不算坏人,也就无事生非,欠个教训。张先生已经教训过他,咱们当然得大度些。”
“可是我不大度,装不出来大度的样子。他根本不是真心道歉,毫无悔改之心,我怎么能原谅他?孔子也说,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秦颂风用力揉揉季舒流的脑袋:“你这孩子!俊文和曹达都长不大,斗气斗了好几年,人称曹刘相争。这次曹达故意找你麻烦,就是因为俊文总跟别人说你的好话。你难道想加进去跟他们一起斗?可惜你不姓孙。”
季舒流抿紧嘴唇,眼神严肃:“他不找上门来,我也不会找上门去。我要教人识字,就得为人师表。”
秦颂风无奈道:“行行行,过两天他们商量好了就把小孩送过来。你要教什么书,可以找俊文去买几本。”
季舒流点头,又好奇追问:“俊文和曹达为什么会斗好几年?”
秦颂风看他一眼,摇着头笑:“是因为曹达刚来的时候,小声说俊文上蹿下跳的像只猴子,被俊文听见了。当时俊文仗着自己轻功好,真像猴子一般跳上房顶表现一番,然后当众嘲笑曹达上不能蹿下不能跳,连只猴子都不如。”
季舒流想想刘俊文平时举止,终于破功,跟着笑出声来。
回到卧室,他想到即将开始教书,兴致忽起,研磨写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自认笔迹流畅优于平时,自鸣得意地贴到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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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出来教小孩识字的是栖雁山庄内一间廊房,屋中简陋,好在桌椅勉强够用。季舒流要的书和笔墨纸砚,刘俊文也很快去买了些。
大概因为不收钱,尽管说明了季舒流年少学浅,学堂只为管教特别顽劣的孩子而设,送来的孩子还是大小皆有,其中两个居然才四五岁大。季舒流原意是先讲如何研磨执笔,但是两个最小的孩子完全不听话,大一点那个抓起笔蘸了墨就向别人脸上、身上画,小一点那个又好几次哭闹着要娘亲,还险些喝掉别人砚台里面的墨水。
季舒流看着他们发笑,把两个小孩抱到一边去,半蹲着教他们几段《小儿语》,让他们拍着手一边互相玩闹一边背,过一会比比谁背得准,然后把剩下的孩子聚集起来,先教他们怎样写彼此的名字,每隔一段时间去哄那俩小的一会。
身量最高的孩子名叫文如意,已经有十五岁。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写字,一边翻白眼不满地看着那群多数不到十岁的小孩如何染得满手墨汁。季舒流转了一圈,给他们指点纠正,轮到文如意的时候,看出他以前应该也认得一些字,但是字迹实在丑陋散漫,便将他身体扶正,微笑道:“初学不久的时候尤其得注意,写字身要正,横要平,竖要直,心里一定要静,不能像你现在这样,下笔仓促乏力。”
文如意不耐烦道:“我就是想认几个字儿,看几本书,不想去考状元,字写得好有什么用!你能不能赶紧多教我几个字,我学会了就回家练武去。我学得比这帮小崽子快多了。”
季舒流摇摇头,仍旧微笑:“你不要急。你学得比他们快,可多出一些工夫把字练得更好些。练字也要讲究平心静气,修身养性,即使是对你习武,也有一些好处,不要小觑了它……”
话音未落,文如意便拿一种明显小觑的眼神看向季舒流:“你真会武?”
“我……听友人说起过一些,自己不太擅长。”
文如意转个身坐到桌子上,微微仰脸,眼珠下垂俯视着季舒流:“年纪轻轻的,学过几招三脚猫的花架子,就想教我怎么练武?”
他在几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中间显然算个小头目,见他这样说,那几个孩子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有人嘲笑文如意三天不打架就手痒,也有人鼓动季舒流拳头底下见真章,说着说着就开始齐声起哄。两个不懂事的小小孩闻声也过来凑热闹,他们弄不清前因后果,但是见大家起哄起得欢畅,也拍着手欢叫着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
季舒流苦笑,正打算弯下腰把两个小孩抱走,文如意突然从桌子上跳下来,握住手里蘸了墨汁的笔要向他脸上涂去。季舒流急忙闪身,让他扑了个空,刚要再躲远一点,却对上文如意振奋又跃跃欲试的眼神。
“哎哟?这小子还真会两下子!”文如意左手捏个剑诀,右手把那支笔当剑一般握着,肃然“嗨”的一声摆开架子,虽然墨汁立刻在衣服上溅出星星点点,显得有些好笑,还是收到很多分不清是起哄还是叫好的欢呼。
“瞧瞧,瞧瞧,这一手摘星式使得多漂亮!”
“那当然,也不看看那是谁,那是咱们文哥……”
那些个子不比桌子高多少的小孩,有的吓得跑到墙角,有的却跟着几个大孩子起哄,场面乱作一团。一片喧哗中,文如意前跨两步,率先把笔尖向季舒流胸前点去。季舒流绕着满屋桌椅皱眉闪避,文如意不耐烦地踢歪几张桌椅怒喝道:“出招!”
季舒流恰好退到墙角,无处再退的时候,文如意猛地一跃,一脚踩上桌子,飞身向季舒流那边扑过去,手里的笔依旧指向季舒流胸前。
季舒流微微后仰,仿佛动作迟滞,即将被他近身的时候,这才脚尖轻点,身体侧倒,滚上侧方的桌面。文如意扑了个空,差点摔个狗啃泥,刚刚勉强站稳,拿笔的手已经被季舒流抓牢,反扭过手臂按在地上。
第七章:生死之交
一瞬间的肃静过去,突然有几个孩子张牙舞爪地大声叫好,接着便和刚才为文如意叫好的那几个孩子不服输地互相瞪眼睛。
季舒流刻意平淡地道:“你认输了么?认输了就回去好好写字。”松开手,戒备森严地退后几步,也像握剑一样握着从文如意手中收缴的“武器”。
文如意涨红了面皮狼狈起身,灰溜溜坐到一边去。季舒流见他一副受挫的样子,摇摇头,试着鼓励:“我武功练得其实不好,现在你还小,再历练两年大有机会。”
文如意还是闷着不讲话,也不肯动弹。季舒流不理会那些“季先生你身手真好”的恭维,回身下令道:“你们,把桌椅摆正了,接着练字!”把两个小孩抱到旁边,接着教他们背儿歌。等到他们念得差不多,大一点的孩子也都认识彼此的名字,就把他们聚到一起,给他们讲一段《幼学须知》,细述典故,那群小孩都听得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