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刘俊文明显说话最多,泰山和华山都看出他是带头的,将他紧紧盯牢;他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轻功东躲西闪,竭力分担敌人攻势。但是才过十几个回合,醉日堡众门徒迅速发现,此地剑法最高之人乃是季舒流。有人惊呼:“这路数,怎么像醉日堡嫡系!”
华山试着和季舒流对了几招,随即怪叫一声,匆忙在手下的掩护下闪开,避到远处才痛骂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季舒流,你这吃里扒外的小畜生!泰山,你上!”
泰山正在四处追击刘俊文,闻言嘶吼一声,听话地朝季舒流扑来,刀未砍中,带起的雨水已经飞溅在季舒流身上。
季舒流不发一语,专心对战泰山,不久大致摸出了敌方斤两。他们总共二十个人左右,没有特别强悍的高手,但相互配合默契,不容小觑。泰山正当壮年,力大无穷,勇猛过人,身法稍嫌不够灵活,可是那把厚背大砍刀一旦施展开来,旁人轻易很难近身;华山武功阴柔,实力平庸,主要担任这群人的智囊、军师,掌控全局。
如果秦颂风在此,会怎么说?他常说知己知彼,要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季舒流这边的短处太明显,葛兴礼毫无还手之力尚须保护,文如意等几个少年从未经历过你死我活之争阅历尚浅。己方的长处又在哪里?季舒流想不出来。
敌众我寡,刘俊文的身法开始变慢,文如意等人更加应付艰难。
一名少年左臂被华山刺穿,痛哼一声,毫无章法地拼命挥剑,护住身后的葛兴礼。刘俊文迅速冲过去帮他解围,另一侧的文如意却也忽然遇险,在数人围攻下打了个趔趄。刘俊文慌慌张张地去援助文如意,这边受伤的少年尚未来得及给伤口止血,出招乏力,险些被敌人砍倒。
季舒流也想过去帮忙,却被泰山困住,情急之下灵光一闪,注意到一件事。不时有醉日堡门徒抽出手来协助泰山攻击自己,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从背后出招,离泰山远远的——泰山的刀法霸道过度,施展开来根本控制不住,难以和人相互配合,不但对手难以近身,同伴也难以近身!想通这一点,季舒流有意利用泰山对自己穷追不舍的心思,缓慢把泰山引向文受伤少年那边,驱逐开附近的几名醉日堡门徒,背对受伤少年而战。
泰山身法迟滞,挥舞着他的大砍刀结结实实堵在季舒流面前不动,这样,葛兴礼周围最薄弱的一环终于没人再攻过来,只要季舒流守住泰山一人即可,季舒流自己背后无忧,也轻松许多。
计策得逞,季舒流内心稍定,正在思索如何突围,只听华山阴森森地在远处道:“泰山,把季舒流跟别人分开,不许离得太近!”
泰山忽然收招退后两步,呼哧呼哧地喘息片刻,绕个弯子,对准季舒流背后的受伤少年砍去。季舒流急忙出剑阻拦,泰山却拼着身中一剑,从季舒流和受伤少年的缝隙中挤过去,再喘息两声,从另一边又挤回来。
几名少年不堪重压,被迫向远离泰山的方向退却。季舒流趁泰山心有旁骛,数剑连刺,把他左臂划得血肉模糊,其中一剑还在他腰上开了道口子。雨水落在伤口上,把不断流出的鲜血冲淡,泰山却只是低吼几声,勇猛不减。
季舒流和其余同伴终于又越拉越远,单独面对泰山;华山另派出三人从季舒流背后围堵,将他彻底困在原地。
当此之时,泰山奈何不了季舒流,季舒流也奈何不了泰山。单论武功见识,季舒流略胜一筹,围攻之下丝毫不乱,可泰山似有无穷体力,而且皮糙肉厚筋壮血足,同样深的伤口如果落在季舒流身上已经能让他倒下,落在泰山身上却收效甚微。
初时急促的雨滴开始减缓,淅淅沥沥绵延不绝,只有风依然猛烈。
季舒流暗道自己决不能出任何差错,收敛心神,小心应付。终于,他身后偏左的一人不慎踩中一滩泥水,脚下微滑,咽喉、胸前同时露出破绽。季舒流迅速转了个身,运足内劲格挡开其余几人的兵刃,剑尖余力不减,刺入打滑那人的胸膛,不假思索地避开心肺,抽剑护身,重新迎上泰山。那人重伤倒地,无力再战。
冰凉的雨点不住打在季舒流头顶,他心头一惊——避开心肺?
刘俊文无暇,文如意无力,只有他季舒流是无胆,无胆下杀手。
刚才他懵懵懂懂,一切发自本能,现在他心中一片明了,却还是下不去狠手。厉霄就在附近,他不知道一旦杀死醉日堡门徒会发生什么,厉霄会不会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一剑刺穿他的胸膛,挖出他的心肺?
一阵邪风迎面刮来,灌进口鼻,季舒流几乎窒息。
如此走神了一会,季舒流强迫自己冷静,专心致志对付泰山,仔细观察泰山的动作和眼神。尽管围攻他的人已经少了一个,泰山却丝毫没流露出对同伴的担心,反而改变策略,不再伺机伤敌,更像是急着要把敌人缠住。
季舒流心头猛然掠过一股不祥的预感,刚才背后三人都是以“堵”为主,只有泰山不服气地全力进攻,为何此时忽然改变策略,而且眼神中跳动着兴奋?他想到一个可能,突然冒险背对泰山,从空出的缺口突出包围,冲向葛兴礼那边。
已经晚了。
刘俊文被华山带着几个手下缠得牢牢的,其余的醉日堡门徒全都在猛攻四名少年和中间的葛兴礼。那名左臂受伤的少年又受了好几处伤,被秋雨湿透的外衣上染满了血,文如意不知何时换到他身边竭力护持,仍旧左支右绌。
受伤少年忽然脱力,跪倒在地。
一名使剑的醉日堡门徒举起剑对着他当头斩去,避无可避。
文如意不顾攻向他自己的刀剑,毅然转身,把受伤少年和葛兴礼一起扑倒在身下。一刀一剑同时深深插进文如意的背部,留下两道致命的伤口。文如意身体一缩,双臂双腿齐用,抱住了那个使剑敌人的小腿,用尽他此生最后的力气把那人拽倒,骑在那人腿上。
受伤少年会意,仍然把葛兴礼压在身下,趴在地上右手从旁出剑,一招割断被压住那名敌人的咽喉,骄傲地大喊:“文哥,你的仇报了!我没怂!”
还站着的两名少年眼睛也红了,低低嘶吼着为他们挡住其余敌人的攻击。
季舒流直到此时才冲到他们附近,见状腿上发力,一个急转扑向刘俊文那边。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应该最先除去的不是武功最硬的泰山,而是悄无声息设局布阵的华山!
他听到背后沉重的脚步声,知道泰山已经追赶上来,却没有回头,用最简洁迅猛不留后路的一剑,刺穿笃定等待泰山救援的华山胸膛。
华山惊诧的表情迅速僵硬,嘴里淌出鲜血,怨毒的眼神钉在季舒流脸上,至死没有合眼。季舒流听到身后的犀利风声,向左让开,泰山的砍刀从他右腿砍下一块肉来,直接露出骨骼。
季舒流紧咬着牙一声不吭,从华山的尸体中抽回长剑,回身刺中泰山胸口,虽然只留下浅浅一道伤,却阻断了他的攻势。
刘俊文比震惊的醉日堡门徒们更早反应过来,趁机杀死两名不知所措的敌人。
既然开了杀戒,杀几个都是一样!季舒流右腿受伤后身法受限,对阵泰山堪堪平手,却大异刚才,招式杀气毕露。
少年们那边得到刘俊文的帮助,缓出手来,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葛兴礼哭叫“文师兄”,其余的人则都哭着喊“文哥”。
文如意还剩一口气,虚弱地道:“你们……活着回去,帮我给我娘……带个话。”
少年们都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文如意大口吸着气,极度的痛苦之中,一点点低下去的声音不改倔强任性:“她偏心我大姐和……三弟,不把我当儿子看,我也不把她当娘看,你们千万就地把我烧成灰儿,叫她……再也看不见,后悔……一辈……”
他已经说不出话,先前帮他报仇的受伤少年哑着嗓子狠狠答应:“你放心!你这番话我肯定添油加醋十倍告诉你家那个老虔婆,叫她后悔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话毫无道理。如果文如意的母亲真的不把他当儿子看,闻言能有几分悔意?如果母子之情尚存,他的报复岂非胡闹?少年们却个个拍着胸脯,保证要让文如意复仇成功,死得毫无憾恨。
季舒流忽然想到,厉霄对自己关怀得无微不至,自己从未体会过被家人忽视的感觉,实在无权评判这种事,心中发酸,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刚才还奋不顾身舍生取义的市井少年。
他已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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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
第三十二章:故人久立
短暂的安静过去,混战再起。
季舒流握紧长剑,独自应付泰山。激战中,他感觉不到右腿伤口的疼痛,却能感觉到失血和寒冷带来的疲倦。泰山流的血也许比他更多,可惜仿佛永无倦意,每一刀的力度还和刚刚开战时一样。
季舒流开始急了,又不能不急,如果再不速战速决,败的一定是自己。
一个醉日堡门徒忽然得意道:“等死吧!我们每隔几个时辰就回去报一趟信,现在没人报信,过不了多久就有救兵过来!”
很多醉日堡门徒闻言一振。刘俊文从敌人的缝隙中穿过,突然出现在发话之人面前,一剑挑中他的脸,将他鼻梁挑断。那人一时懵了,没有马上后撤,空门大开,刘俊文顺势剑尖斜斩,割掉他持刀的右手,这才从敌人中间穿回原地,重新护住葛兴礼等人。
断手和手上的刀一起掉在泥泞的地上,那人随后哀号着滚倒,左手紧紧按住断腕,露出不断涌血、狰狞恐怖的脸。醉日堡众瞟见他的惨状,刚刚振奋的斗志又被压制回去。
混战还在持续,连泰山也露出倦意,季舒流更是勉强支撑。还好刘俊文耐力超群,越到后面优势越明显,接连拼掉几个敌人,剩下的人数已经不足以将他们困在此地。一个少年背起文如意的尸体,另两个护住葛兴礼,开始慢慢沿着溪流方向后撤。泰山武功尚可,头脑却不灵光,只知追击,丝毫没想起派人包抄围堵。
眼看已经退到溪流的中游,忽有几个身影从上游方向出现,其中一人厉声喝道:“舒流,你找死!”
季舒流的心猛地收紧,那是“大厨”王贵铜。
王贵铜矮壮的身影率先冲到这边,首先对着刘俊文刺出匕首。刘俊文久战之下身法迟滞,第一招就没躲过去,肩头受伤,换成左手持剑。
葛兴礼绝望地哭道:“真要死了吗?都怪我……”
一个少年怒道:“小王八蛋,你咒谁呢?”努力替刘俊文阻挡着王贵铜之外的攻击。
“在那!”
“没错就是他们!”
下游方向又传来两个救命的声音,竟然是王虎和常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哥们。王虎一边向这边跑一边大喊:“找到啦!醉日堡的杂种在这边!附近的白道弟兄,一起来杀狗啦!”
两人飞速冲过来,一个扛起文如意的尸体,一个抱起葛兴礼,虽然他们的声音没招来附近其他白道朋友,却扭转了一边倒的战局,季舒流等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得以快速退却。
“我们听说葛大侠的儿子遇险,一抽出手就过来了!还有几个人分头去别处找,等会也能来!”王虎扛着文如意边撤边解释,“只可惜了这个孩子。”
众人跌跌撞撞地且战且退,穿过一大片坑坑洼洼的泥地,离镜平园越来越近。泰山不甘心地嘶吼一声,发力猛扑,从高处撞向落在最后正在下坡的季舒流。季舒流不得已回剑还击,片刻工夫间,追击而来的醉日堡门徒纷纷停住脚步,将季舒流团团包围。
季舒流落在末尾,半是为了断后,半是因为腿伤严重实在走不快。面对围上来的这些人,他更是应付艰辛,站立不倒已经不易,遑论突出重围。
王虎发现不对,把文如意的尸体交给刘俊文,转回来帮忙,却被王贵铜压制。王贵铜的武功似乎比上次在碧霄山庄时强了些,也许是他败给季舒流,引以为耻,苦练之故。
季舒流力气衰竭,自知已经支撑不了多久,白道的救兵却连影子都看不见。他终于放弃:“你们先走吧。”
王虎狠狠道:“老子又不是苏铁脸,没有扔下自己人的道理!”
醉日堡阵型一变,数人顶替王贵铜围住王虎,王贵铜顶替泰山和季舒流交手,泰山则抽出手来冲进刘俊文等人中间乱砍一气。刘俊文和王虎的哥们险些守不住,王虎迫不得已,突破包围回去帮忙。
季舒流几乎已经拿不稳剑,颤声道:“先把小孩送回去,别再耽搁!”
刘俊文两眼发红,终于做出决定,带着葛兴礼等人后撤,远远发誓:“舒流,听好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自杀跟你赔罪!”
季舒流大惊:“你不懂别乱搀和!”只有追随情侣而去,哪有追随朋友而去的道理。可是王贵铜招招紧逼,迫得他再说不出话来。
泰山穷追不舍,随着刘俊文等人而去。待他们去远,王贵铜连出三招全部刺中季舒流左腕,趁季舒流武器脱手,滑溜溜地贴身绕到他背后,一掌推在他后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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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舒流吐出一口血,眼前发黑,再无抵抗之力,隐约知道王贵铜拿出一副镣铐锁住他双手。锁簧轻响,他微一咬牙,还好这只是寻常镣铐,并无尖刺扎进手腕。王贵铜又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蒙住他眼睛,将他扛在肩上,不知去往什么方向。很快,泰山也同他们会合,却没有白道中人追来。
“绕个路,把华山的尸体带回去?”王贵铜提议。
“别了,带回去也没用,”泰山语气颇为冷淡,“活着就整天没个笑模样,死了脸比阎王还阴沉。那么多弟兄都没埋,哪有空埋他一个。倒是这姓季的叛徒,是留着交给老大还是干脆一刀解决?”
“你敢杀?”王贵铜呵呵笑道,“反正我是不敢。”
“你都不敢,我怎么敢。”
王贵铜叹道:“他可是老大唯一的亲传徒弟,尚通天连曲老五都陷害,也没敢把心思动到这小子身上。”
泰山的声音变冷:“你怎么还管他叫曲老五?就因为咱们不杀曲泽,才纵容得那么多叛徒一见势头不对就当了缩头乌龟,有的还去投靠咱们的对头!”
“鼠目寸光。”王贵铜不悦,“曲泽跟咱们相安无事,哪能叫叛徒,你要是连他都不放过,以后才没人敢跟着咱们干。”
“一派胡言。跟着你干,图的是你的钱、你的势,图情义的那是白道。黑道上只要势头强,绝对缺不了人!老大什么都好,就是对叛徒太讲义气。”
“呵呵,你先拿钱拿势招来一个赶得上曲泽的高手,再褒贬老大的过失。”王贵铜针锋相对,“别看尚通天名声在外,真刀真枪相比,连他也比不上曲老五。”
“呵呵。”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同时闭嘴,默默赶路,季舒流能听见的只剩雨声和泰山粗重的喘息。他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
记忆中的文如意还是两年前身量没长成的样子,满脸倔强,一门心思扑在他和几个小兄弟混迹街头称王称霸的“大业”上。季舒流曾以为他那些都是小孩子的游戏,不能当真,但他最终赔上性命,证实他顾念的义气并非说说而已。
刺进秦颂风四肢关节的那些尖刺,依然好像扎在季舒流心头。漫漫长路,他一直默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隔着布条察觉眼前一暗,王贵铜脚步慢下来,似乎走进一个山洞里,将他放下。
外面的风不断吹进来,吹在被雨水湿透的衣服上,季舒流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疼,右腿尤甚,令他全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