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锦说,“这里曾是湖,湖水灌溉桃园、果园。每年雨水充足,便在湖里栽养荷花,采摘下的藕和莲子食用,荷梗药用,荷叶清热解暑,自花到果实都是宝。”
唐振东沉吟片刻,不觉脱口道,“你不亏是生意人。”
“生意人首先想的是利益,其次是观赏性。”上官锦的目光温熙如风,掏出一个方盒给他,“来时遇到一位茶妇,送了一些糕点给我,我不爱甜食,给你吧。”
唐振东默默地道谢,因没吃午饭便拿起一块吃,甜甜糕点散发出的浓郁茶香,瞬间充斥整个口腔,他抬起头看着上官锦,“这是什么糕点?”
“茶园的人称花糕。”上官锦看他那么有兴趣,便又告诉他,“这花糕是用池塘里的荷花做的,里面加了一些新茶,甜而不腻,成为招待客人的点心。”
唐振东吃惊地看着手里的糕点,不禁多吃了两块,莫名的觉得在哪吃过,于是又忍不住问上官锦,“园里的人都会做吗?”
“仅有一位妇人会做……”上官锦专注地望着唐振东,看他眉眼间的沉思恍若湖面荡起的涟漪,不由得有些担心,“怎么了,不习惯这样的糕点吗?”
唐振东愣了愣,旋即摇了摇头,“我喜欢。”
上官锦面无表情地别过头,为情绪被他控制而略显狼狈,可又很想跟他说话,又回头跟他聊起茶园的事,如同往常般唐振东低着头回应,态度让他怜悯。
他的眉眼清晰分明,鼻梁高而挺拔,让他的面容流出一股英气逼人的硬朗,却又被柔软的眉毛和睫毛削弱过强的坚硬,恰到好的英气与温顺,配上结实矫健的高大身躯,看得出曾经是吸引无数人目光的英俊青年。
可惜发生了意外令他落魄至此。
而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与他相遇,对他产生异样的情愫。他已经不想再轻易付出感情,但看到他从山上滚下的那刻起,就知道对他的感情比所想的还要深。
上官锦静静地看着唐振东,眼神危险而深沉。
唐振东不自在地蹙起眉,若只是没有温度的注视他,眼底甚至带着对他的鄙夷与厌恶,还可以当作没看见般忽视,可他此时的目光让他有种成为俎上肉的错觉。
“你、你看什么?”
上官锦不由地淡淡一笑,伸出那双完美得没有瑕疵的手,擦去黏在他嘴角的糕点沫,直视他,“这里黏到了。”跟着舔了舔指尖上的糕点沫,“蛮甜的。”
唐振东瞬间红了脸,有种身体都被他舔过的感觉,因为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灼热发亮,惊得他心神波动,猛地闭上眼睛,不敢看他,甚至紧张的想拔腿就跑。
可没等他起身胳膊就被上官锦扣住,问:“你去哪?”
紧扣住胳膊的白皙手指,仿佛稍用力就会陷入肌理一般,隔着薄薄的衣料也能感受到令人浑身战粟的热度,唐振东的身体不听使唤的僵硬,赶忙找了借口给他。
“天色不早了,我想回去备晚饭。”
上官锦松开他的胳膊,没有太在意地说,“晚饭会有人安排,我们回去就能吃。”
27.
唐振东只得坐下,前两天他背上有伤又不愿被其他人发现,饮食起居多由他来安排,也以为这样的局面会持续到离开,没想到好些了又让别人代劳。
是不想他辛苦?还是嫌他笨手笨脚不会做饭。
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他炒的菜不好吃,上官锦好多了就不想麻烦他,可望着自己灼热得不容置疑的目光,又明显感觉到他的感情,可会不会是哪里出错了……
唐振东探究的目光,从地面望向上官锦,上官锦神色淡淡的望着池塘里的景色,冰雪般精致的面容沉浸在柔和的光线里,一尘不染的白衣将他衬得仿佛天神一般。
而他呢……
唐振东低头看着双手,这双手仿佛被冬天的寒风吹裂般粗糙,至于脸更是丑得无法直视,遇到过去的熟人可能都认不出,平时走在路上,也尽量不抬起头。
他们像活在两个世界一般……
而他感情上本身就被动,后来发生了点事,越发变得被动沉闷,然后遇到上官锦,只要他不戳破那层关系,就得将自己的心看得牢牢的,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七月的天热得丧心病狂,油锅般沸腾的热气在茶园里爆炸,走在路上还能听到脚底板响起的火星四溅,立在竹子上的白鸽不再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所有的茶树一面倒地垂着头,要死不活的颓废样,而暴晒于烈日下的茶农们,一边目光愤愤地给它们浇水,一边迅速地撩起袖子,投入热火朝天的工作中。
过两天就要回靖安府,唐振东待成品仓库整理茶叶,天气实在太热,干了几个时辰活,全身上下都是汗,此时要有湖在面前,他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
“唐振东,快来搬东西。”一个茶农冲着唐振东喊。
唐振东忙过去帮忙,地上四五个麻袋,几个茶农麻利地搬完自己的份,剩下一个硕大的麻袋留在那,唐振东弯身去扛,麻袋近似千斤重,出半天力都扛不起。
弯身摸了摸里面的东西,确定不是茶叶,唐振东放下心来,拖着麻袋往仓库走,走了几步,不复重负的停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拽住麻袋一角往前拖。
炎热的天气里,过道上人来人往,他们冷漠的目光只看到前方的道路。
唐振东拖着沈甸甸的麻袋,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毕露,手心也火辣辣的痛,想着再坚持会儿就能结束了,于是咬紧牙关往仓库拖,要到仓库了却再也拖不动。
麻袋上突然多了一双手,千斤重的货霎时轻不少,紧跟着头顶上传来磁性的关切声,“怎么不让人帮你?”
唐振东一怔,抬头望去,错愕地看着上官锦,“少爷,你怎么来了?”
仓库里的人都愣住了,不约而同的望着上官锦,他白皙的面容仿佛冰雕般俊美,逆光的巨大阴影里,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他狼摸中又充满霸气,在炎热到恶心的天气里,他依旧长身玉立,纤尘不染,好似冬日里还冒着寒气的苍茫大雪。
对茶园的人来说,上官锦是天神般的人物,他在洛阳城可谓无人不知,许多人知道他是城里的首富,家财万贯,身世显赫,他想要的东西别人会双手奉上,只是见到他尊容的人不多,见过他的却又不记得,因为很少近距离跟他交谈;往年来茶园,李管家会跟来,替上官锦处理茶园的工作,为此李管家很高傲,借着上官锦的声势“狐假虎威”。这次上官锦只带了杂役过来,看杂役的模样就知道是干粗活,没想到会引来上官锦的关注。
徐钟知道上官锦对唐振东好,因而跟唐振东解释来此的目的,“我们来仓库盘货。”
唐振东点了点头,上官锦回头看徐钟一眼,面无表情地问,“麻袋里面是什么?看起来很重的样子。”
徐钟摸了摸麻袋里的东西,说:“少爷,这是寄放在我们这的皮革……”话落,赶忙叫了两个茶农帮忙,这种皮革很重,一个人没办法拖动整个麻袋。
茶农看到上官锦在这,争先恐后的去帮忙,哪像方才避比之唯恐不及,甚至因为将重活丢给唐振东而暗喜,毕竟唐振东不熟悉这,将重活丢给他也不知道。
将皮革拖入仓库后,唐振东跟着上官锦看要带走的货,确定数量没问题之后,上官锦便带他离开仓库,一路上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吞下要说的回到竹馆。
28.
竹馆里气温凉爽,上官锦踏入客房。
房里弥漫着诱人的饭菜香,一位妇人正将丰富的菜肴放上桌。
妇人眉目恬静,四十上下,身上有一股淳朴的气息,见上官锦进来,忙向他行礼,“少爷,您回来了。”
上官锦看到她,眼底几丝诧异,转瞬间又恢复常态,“怎么是阿姨送饭?”
听他称自己为阿姨,妇人笑了笑,倒了一杯茶给上官锦,“穆姑娘病了,我代她送饭,没想到少爷回来的早。”顿了顿又说,“我这就端水给您洗手。”
“已经有人去了。”上官锦喝了一口茶,唐振东看到她刚上菜便去端热水,抬起头又看着妇人,“上次你送花糕给我,没来得及问名字,我要怎么称呼你?”
“素媛。”
上官锦又接着道,“饭菜是素阿姨做的吗?”
“是的。”素媛怔了怔,回神后忙说,“我是农家妇,饭菜要不合胃口请见谅。”
上官锦温文尔雅地说,“饭菜很合胃口,不要那么拘谨。”又瞟了眼桌上的饭菜,“再添双碗筷吧。”穆姑娘知道吃饭的是两人,但素阿姨并不知道。
素媛恭谨地又添了碗筷,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正端着水盆进来的唐振东,登时大惊,紧跟着身子发颤,手指簌簌直抖,像拼劲力气才发出声音。
“逸欢!你怎么在这!”
上帝告诉人们风平浪静时千万不要忘记曾经的风暴,“不期而遇”将会发生在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它的出现是上帝对平淡人生的一种馈赠,不管你是否愿意。
唐振东惊愕地看着素阿姨,万千思绪浮在心头。
显然上官锦的震惊比他们两人都多,他目光深邃地望着唐振东,唐振东沉默不语,一室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最后素媛走上前,道:“逸欢,我是你母亲的义妹,你忘了我吗?”
“我没忘记你。”唐振东不忍看她伤心的模样,毕竟自小素阿姨待他就很好,于是回头跟上官锦说,“她是我的阿姨,没想到会在这遇到,我能跟她单独说几句吗?”
上官锦脸带思索的目光在从素阿姨身上扫过,又隐含焦躁地望着唐振东,似乎有很多话要问。
唐振东知道他心里所想,低头说:“我待会跟你解释。”
上官锦默了半晌,尽管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还是朝着他们挥了挥手,“去吧。”
唐振东拉着素阿姨离开客房,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而后跟她说起这些年的生活,又得知素阿姨的丈夫在茶园做事,她跟着来帮忙,顺便将儿子也带在身边。
因为手艺好,园里的伙食也是她负责,近来知道少爷要来,饭菜都提前备好,让园里的穆姑娘送来,因姑娘今天不舒服,她才帮忙送饭,没想到阴差阳错的遇到他。
不过。只要在茶园就注定相遇。
那日在山上见到她以为看错了,后来又吃到她拿手的花糕,冥冥里感觉是素阿姨却又不能确定,她嫁人之后就跟随丈夫去别处谋生,以至父亲过世后就没见过她。
素媛看着唐振东脸上的丑陋伤痕,眼底浮起一层透明的泪光,“这些年你去了哪?怎么弄成这样。”
唐振东知道她关心自己,因而没提过去发生的事,只告诉她,“我在靖安府做事,你不要担心我。”话落又抬起头问,“我变成这样,阿姨还认得出?”
素媛看着他:“喊你时不能确认,但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是你,你的眼睛藏不住事。”
唐振东愣了愣,脊背莫名的起了一层寒意,他以为容貌没有了,整个人的感觉也会跟着变,从没想到还会被素阿姨认出,不过她是特别的,跟普通人不同。
素媛看着唐振东乍青乍白的脸,深觉他有难言之隐,不免忧心地问,“我是不是太唐突,在少爷面前喊你,你这样跟我出来没在旁伺候,他会不会生气?”
唐振东尽管心事重重,却还是笑了笑,安慰地说,“不会的,少爷不是那样的人。”又跟素阿姨聊了几句,送她离开竹馆,然后转身回到客房。
客房里的官锦仿佛一座雪山般冰冷,望着他的目光仿佛冬日里顶刮起的寒风,黑曜石般的瞳孔里布满翻滚的白色雪花,“如果没遇到素阿姨,你要骗我到何时?”
29.
唐振东“砰”一声跪在地板上,“我不是有意隐瞒。”
“今天如果不是遇到我,你有可能马上被绑起来。”上官锦的声音铿锵有力,像是惊破湖面平静的一块巨石,一个人名字都是错的,那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唐振东笑容苦涩,“我没想到会遇到她……”
“你真实的名字是逸欢?”上官锦目光闪烁地看着他。
唐振东很快答道,“逸欢,是我儿时的名字。”
上官锦神色稍稍和缓,不久前曾调查过他的身世,查无所获,没想到他改过名字,这样就理解为何调查他那么难,但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为何要改名字?”他问。
唐振东低着头,悠长睫毛垂下如扇的阴影,遮掩绵绵不可言说的心事,“我的父亲死的早,母亲带着我过得很苦,靠没日没夜的工作养家,难得休息就弄吃的给我。我知道母亲不易,从来都很乖,书也用心念,但基础太差,成绩怎么都上不去。”
上官锦目光复杂地看着唐振东,胸膛里翻滚的气流如同沸腾的水,还是初次听他提起过去,因而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听他。
唐振东默了一会:“后来母亲积劳成疾,家里能当的都换成银子去买药,母亲的病还是没有起色,我看着被病痛折磨得憔悴的母亲,很怕她有天离开我,夫子说割股疗亲,孝心能感动菩萨,就能医好至亲的人。我背着母亲割去胳膊上的肉和着药煎好,母亲依然去世了。”
上官锦震惊地看着唐振东,恍若被利刃捅穿心脏一般,一口气转不过来,只觉整个身体都是冷汗。
唐振东眉头深锁,青色的身影在烈日里显得单薄,“长贫无亲戚,母亲去世后,没人愿意收养我。那年我十岁,待屋里靠不多的粮食为生。可是,几个暴风雨夜晚之后,长久未修的房子也塌了,我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饿,一路走出门,看到餐馆里有人吃饭,脚就生根般无法动,老板看到就将我赶走。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在餐馆门口坐着,后来饿晕过去。老板问了我的情况,知道只要管饭,什么粗活都干,便留我做事,又觉逸欢太女气,遂改了名。”
上官锦眼底一阵阵泛酸,怜惜地扶起唐振东,“起来吧,地上凉。”
唐振东没有动,依然跪在地上说,“我父亲是逸字辈,希望老时子女承欢膝下,好让他能享受天伦之乐,可惜他死的早,与我而言,这样的名字反而难受……”
“唐振东。”肩膀突然被抓住,唐振东顺着那双白皙的手望去,只见那双手紧紧地扣住他的肩膀,抬起头对上望着他的瞳眸,认真而专注,“不要再解释了。”
“那么……”唐振东有些犹豫地问。
“你放心,我会为你保守秘密。”上官锦目光幽深,一直望到他心里去,“不过作为酬劳,我想索取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我想吻你。”上官锦凑近他,浑身散发的热量压迫着唐振东。
唐振东登时胆战心惊,感觉放在双肩的手指骤然收紧,猝然加重的力度令他下意识挣扎,后脑勺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牢牢固定,还未恍回神,双唇已被性感的唇精准的覆上……
唐振东的大脑瞬间空白,震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看着他浓密的睫毛被光芒打下两道山岚般的阴影,看着那双望着他的深邃瞳眸里隐隐跳动的火焰。
灼热得能烫伤肌肤的气息洒在脸颊,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摩擦着他的脸颊,双唇轻轻地被含住,不该发生在男人之间的行为,让唐振东的身体僵得仿佛一块石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