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二哥刚刚搬了床榻进来,还没安顿好,费狼牙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精光,喝道,“为何外面此刻半点声音也无?”
燕子李心下一惊,也凝神去听,刚才还热闹无比的大堂里,现在竟然真的一片静默,就连说话声和脚步声都没有。不禁去看那小二哥,谁知小二哥却是腰一直,转过身来。
“大厅里的那些人太吵了,自然是让他们睡着了。”那小二哥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脸上哪里还有半点点头哈腰阿谀奉承之意。
燕子李和费狼牙心头暗惊,只道是着了道,也不多废话,取了兵器就要与那小二哥缠斗。
哪知二人这一扑,却是扑了个空,那小二哥脚底不知是踩了个什么步数,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往后退了三四丈远,末了,还咂了咂嘴,漫不经心的摇了摇头,“都说燕子李轻功了得,如今一见,怕也只是言过其实罢了。”
燕子李瞳光一紧,口中恨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人嬉笑一声,歪了歪脑袋,“神圣不敢当,不过承蒙江湖朋友抬爱,给了个‘妙手承风’的绰号。”
费狼牙道,“阁下是剑门殷子期坐下高徒,明沉风?”
明沉风笑道,“好说好说。”
燕子李哼了一声道,“我们与剑门素来毫无瓜葛,为何今日剑门高徒要来寻我们晦气?”
明沉风口中啧了两声,给了他二人一个‘你们真是孤陋寡闻’的眼神道,“难道你们不知道,你们押的这位韩彻韩大将军,昔日就是我剑门青阳师叔的二弟子么?”说着,竟是夸张的叹了口气,“本以为燕子李和费狼牙还能算江湖上数得出名号的高手,却是连这点事情都看不明白,真真是名过其实啦!”
燕子李和费狼牙闻言,脸色铁青,心知话不投机,也不再多说,举了兵器便缠斗过去。
二人成名已久,倒也不像明沉风所说那般名不副实,手底也有几分功夫。若论单打独斗,这二人哪一个拿出来与明沉风都能斗得个平手,可如今二人联手,明沉风渐渐就有些落于下风。
韩彻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看着,此刻也有些担忧。明沉风师承殷子期,学的是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这武功上就不见得那么高明了。这一下子对上两个高手,着实有些吃亏。如今看这架势,明沉风定是为了解救自己而来,若是让他被擒住,自己心下里定然过意不去。况且自己乃是冀国的要犯,要是半路被劫,传到冀国去,可就真真连半点翻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思及此处,韩彻便拿定主意要开口相劝。哪知他还未出声,费狼牙的钢刀已经贴着明沉风的耳畔砍了下去,削落了明沉风的一缕鬓发。
明沉风退后两步,脸上闪过一丝怪笑,忽然高声道,“墨师兄好不厚道,见着小弟苦斗也不下来帮忙,却是还要在梁上偷看多久?”
五十三
明沉风此话出口,燕子李和费狼牙心中又是一惊。若是梁上真的有人,那他二人进来时竟是没有察觉,那此人的武功恐怕已臻化境,真要动起武来,想必是讨不到什么便宜。
可是等了片刻,却不见有人出来,只听到一句略带讥讽笑声,像是春风染满了桃花一般的柔情似水,“明师弟有勇有谋,对付这二人定是不在话下,愚兄还想瞻仰瞻仰明师弟的英姿。”
明沉风一边躲闪着费狼牙的钢刀,一边啐了一口,“墨师兄,你要是再不下来,小弟就撂了这摊子,小弟打不过,也是跑得掉的!”一言一句之间,明沉风与燕子李费狼牙二人又过了十几招。
燕子李眼见明沉风一边与那暗处之人斗嘴,手底还一点不让,不禁怒从中来,袖口一翻,藏在袖子里的钢丝铁锥就朝着明沉风急射过去。
明沉风堪堪躲过费狼牙的钢刀,来不及回身挡开钢丝铁锥,眼看着那铁锥就要钉入皮肉,忽听‘铛’的一声,那铁锥硬是生生变了方向。
燕子李后退几步,面色铁青,想来是有无形的内力透过那铁锥反噬了过来,此刻在肺腑内激荡不堪,必不会好过。然而他一句“什么人”还未问出口,只看见一袭霜色的光华自眼前闪过,脖颈已经被狠狠掐住——
“你……”窒息的感觉让燕子李涨得面色通红,眼珠都快鼓出来,声音哑厉,“羽国的——”
墨卿颜唇角绽开一抹淡定从容的笑意,随即掌心一番,看似随意的轻轻在燕子李胸前一拍,却震得对方摔出去老远,撞到墙壁,噗的喷出一大口血来!一直呆立在一旁的费狼牙这才像是刚刚回过神来,双目血红,握紧了狼牙钢刀,变幻了几个身形便大喊着扑向墨卿颜。
费狼牙的钢刀是出了名的见血收鞘,如今却是连墨卿颜的衣角都碰不到。任凭他怎么挥动手中的兵器,墨卿颜也只是偶尔侧身,步子都不带移,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举重若轻。
被打到墙角的燕子李缓了一口气,似乎这才想起韩彻来,朝着韩彻的方向望去,眼中不禁冒出一丝狠厉,脚底一发力,手中匕首已见寒光!
千钧一发之际,忽见满屋霜华暴涨!
劲气流转间,费狼牙胸前已被洞开一指宽的伤口!下一刻,燕子李手腕忽被擒住,只轻轻一扭,整只手臂寸断!
须臾,一室血光冲天!
刺目的血红之中,墨卿颜衣袂翻飞,发丝轻扬,缓缓回身。
像是穿越了千年的目光悠悠的望来,韩彻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凝固了一般,微微启口——
“师兄……”
他下一句话还未成形,就忽听外面有人惊慌失措的大喊,“走水啦!快来人啊!”
墨卿颜和韩彻对视一眼,在看屋内,哪里还有明沉风的影子。
他二人常年一同学艺,早已默契于心,此刻都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便跨过地上的两句尸体,欲要往门外而去。哪知房门忽然从外面被大力撞开,明沉风灰头土脸的从外面撞进来,口中像是吃进了灰,呸呸呸了几大口还不爽快。
墨卿颜脸一沉,刚要问话,明沉风却是鼻子一痒,对着墨卿颜的脸就结结实实的打了个打喷嚏,完了还伸手擦了擦鼻子,这才看见墨卿颜黑了白白了黑的脸外加额上跳动的小青筋。
明沉风倒抽了一口凉气,本能的后退一步,说话竟是结巴起来,“嘿……嘿嘿……墨、墨师兄……”他眼珠子转的飞快,看着墨卿颜越来越黑的脸,不禁咽了咽唾沫,“你、你看……我一把火毁尸灭迹,做的可算干脆?……再、再说……此地不宜久留……生、生气会长皱纹!会——呀啊!”
他话还没说完,已被墨卿颜一把拎了领子,从窗户一跃而出。
“师、师兄……呃……”明沉风被揪住领子,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喉咙眼儿卡得直翻白眼,“小弟、小弟自己会走……”
韩彻跟在一旁,看了看明沉风又看了看墨卿颜,决定还是默不作声的好。
三人一路穿过官道,躲进一处茂密的树林里,才放缓了脚步。
甫一落地,墨卿颜就甩开明沉风的领子,明沉风一个踉跄没站住,摔了个四仰八叉,捂着喉咙咳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墨卿颜才不怪明沉风死活,转过头来,却正好对上韩彻的眼。
“师兄。”韩彻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墨卿颜也不回答,却是反问了一句,“如今你还觉得,你所坚持的大义,有意义吗?”
冷风扫过,直吹到人心里去。
那句“有意义吗?”似乎就一直在韩彻脑海里排山倒海的回响个不停。
韩彻深吸了一口气,却是无言以对,只能闭紧了双眸,那些征战沙场、硝烟弥漫的往事一幕幕就如潮水一般,瞬间淹没了思考。
最后,一切缓缓只归于一道圣旨。
——韩彻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念其昔日战功,特恩准流放东北荒原,终此一生再不得踏入泯城。
恍惚便记起那次偷跑出来喝酒,墨卿颜问他,所谓大义,究竟是什么。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冀国,或是天下。
然而,我不负天下人,天下人却负我。
这般坚持的大义,……还有意义吗?
终不过黯然神伤,数年征战,原是大梦一场……
正当这,一旁缓过气的明沉风却是忽然不适时宜的插进来,脸上陪着笑,看了看墨卿颜又看了看韩彻,试探道,“墨师兄,韩师兄,我们就停在这,合适吗?”
墨卿颜微微挑眉,皮笑肉不笑的瞟了明沉风一眼,语气凉薄,“有什么不合适吗?”
明沉风干咳了一声,嘿嘿笑道,“不是不是,小弟是看韩师兄气色欠佳,若是后面有高人追上来,着实不好对付……墨师兄你看……”
“气色欠佳是吗?”墨卿颜温柔的笑眯了眼,缓缓走到明沉风面前,“那就麻烦江湖闻名的‘妙手承风’明师弟细细看诊一番,可好?”
眼疾手快间,墨卿颜已出手点了明沉风的笑穴,登时让明沉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墨、墨师兄……哈哈……你、你这是……哈哈哈……”明沉风捂着肚皮,脸上似是笑似是哭,好不精彩。
墨卿颜掸了掸衣摆,漫不经心道,“明师弟不是很爱笑么?愚兄不过是成全你罢了。”
“师兄……”一旁的韩彻看得是哭笑不得,刚想开口求情,却被墨卿颜抬手挡下。
“明师弟。”墨卿颜温柔的看向已经笑倒在地的明沉风,“你刚才不是说阿彻气色不佳?便来看看阿彻到底是哪里不好,该如何调理?”
明沉风此刻是想停停不下来,笑得都快岔气了,却苦了脸求道,“哈哈、哈……墨、墨师兄……哈、哈……小弟……”
墨卿颜蹲下身子,笑眯眯的将明沉风拎了起来,揪到韩彻面前,“明师弟医术高明,想必是不会诊错的了,哦?”
明沉风望着墨卿颜杀人一般的笑容,哪里还敢造次,一边忍着笑,一边又要给韩彻把脉,真真是苦不堪言。
片刻之后,明沉风实在熬不住,不禁收了手,墨卿颜也是个知道见好就收的主,衣袖一拂,便将明沉风的笑穴解了。明沉风如蒙大赦,后背都早已汗湿,此刻才深深的喘了两口气。对上墨卿颜的眼神,忙浑身一抖,咳了一声,开口道——
“韩师兄并无大碍,只是……上次滑胎之后都未曾好好调理,加之后来被囚于天牢,和这连连赶路,身子早就空了。”
说到这,韩彻面色一僵,撇开脸去。
墨卿颜知他面薄,忙朝明沉风小腿肚踢了一脚。
明沉风玲珑心思,急忙改口,“只要膳食上注意一些,再用药调理调理,往后也不是没可能再……”他话刚出口,只觉得芒刺在背,狠狠咽了口唾沫,生生转了调子,“也不是……恢复不到往日……呃……风采……”
墨卿颜斜睨了明沉风一眼,表示这样的说法还算差强人意,也不表态,只牵过韩彻的手,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
明沉风显然状况外,呆呆的问了一句,“墨师兄,去哪啊?”
墨卿颜握紧了韩彻的手,爽朗的笑声遥遥传来——
“天涯!”
五十四
墨色的流云在月色拉扯变幻着形状,银白的月华铺洒在静默的宫墙上,透着阵阵冰冷而死寂的色彩。远处有断续不接的埙声,像是自黄泉而来的呜咽,飘渺的吹到人的心里去。
有明黄色的灯光从寝殿里幽幽的透出,依旧是冰冷得让人畏惧的颜色。
羽帝将手中的密报一点点的揉碎,侧脸隐在一片明灭不定的烛火之中,看不出喜怒。
座下十二名影卫皆尽拜伏于前,却没有人敢出声。
“羽国影卫,层层挑选,皆是暗杀与追踪的好手。”羽帝的声音轻轻浅浅的,末了竟还笑了笑,“你们就是如此办事的么?”
座下无人答话,静默得连烛芯爆开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羽帝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轻叹了一口气,“就这么轻易的跟丢了,也敢回来见朕。只怕是当初影卫的首领没有把你们TJ好就随意的放到朕身边来……”他像是故意要拖长声音一般,幽幽道,“朕要怎么罚他呢……”
影卫们相互交换了眼色,领头的如影微微起身抱拳道,“是属下失职,还请皇上给属下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羽帝瞥了瞥眼皮,“行了,都下去吧,朕要休息。”
十二名影卫又是相互看了看,皇上的意思,已经传达得够清楚了。于是,刹那间,便消失无影,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一般。
羽帝一个人坐在龙座上,看着手里已经揉成了一团的密报,很久很久。
后来腿坐麻了,干脆就横躺在龙座上。
他把手搁在额前,闭着眼。虽然意识有些散,却是清醒着的。他还记得那夜,那些冰冷又痛楚的温度,仿佛凌迟一般施加在自己身上。嘴唇破了,身子上也被掐得到处都是淤青,甚至……
很痛,浑身都在痛。可是,他觉得那时候自己才算是真正活着。
所以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下令处决墨卿颜。
他是皇帝,是羽国的国君。他可以号令诸侯,挥斥方遒。可是最后,他连他最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不禁低低的笑起来。
一开始是断断续续的,接着便越来越大声。
那晚,羽国的皇宫里,只听到凉薄的笑,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
当一个人突然卸下了肩头的重担,什么都不用想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韩彻自从被墨卿颜救下来,这一路上什么事情也不用他操心,只管跟着走就是了。两人易了容,换了不引人注意的粗布长衫,就算在人群里拉着手,也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晒着太阳,不明方向的一直走着,这种活在现在的感觉,竟是比什么都好。
“等进了城我们就找客栈住下吧。”墨卿颜侧过头,拉着韩彻的手又稍稍握紧了些,面上带了温软的笑意,瞳眸中还有琉璃的色彩。他歪了歪头,轻轻问了句,“阿彻,累了么?”
这一路,墨卿颜常会问他,累了么?渴了么?
那些经年压抑的关怀似乎一瞬间都生长起来,在心里扎了根,进而枝繁叶茂。
韩彻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墨卿颜。
一直以来,都是墨卿颜在注视着他,而他,连墨卿颜喜欢喝什么茶,品什么酒,都不记得。
于是他垂了眸子,拉着墨卿颜的手,将两人的手掌变成了十指交扣的样子,再抬起头来,“不累,师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墨卿颜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眼睛里闪动着异彩,随即便笑弯了眉眼,“那阿彻给我唱支歌吧?”
韩彻显然是一愣,“我……不会唱……”
墨卿颜也不甚介意,拉着韩彻大步走着,声音里染了轻快的笑意,“那我给你唱。”
不等韩彻点头,墨卿颜已经开口,唱的,是从前在剑门时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