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她毫无办法的青衣少年又捏了捏她的鼻尖,抱她来到凤府西苑的莲湖山水,由着她泼水抓鱼、爬高扑蝶,玩得小丫头前俯后仰笑个不停。陪她玩闹了一个时辰,见小丫头又喜欢上了秋千,青衣少年便斜倚栏杆坐着,远远看护她的安全,心里却在盘算着其他事情。
这位惯穿青衣的少年,自然就是当朝丞相凤桐的独子、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凤殷然。想起年前自己刚过了十五岁生日就被胤帝突然下旨封为了望舒侯,引起朝堂一片震动和京城上下议论纷纷的盛况,饶是过了快有半年,凤殷然依旧是有些哭笑不得。这几年胤帝每见他一次,对凤家的封赏便多一次,众人只道是皇上对凤丞相颇为倚重,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唯独凤殷然觉得事有蹊跷,心里总担着几分警醒和抵触。尤其是他注意过胤帝瞧他的那个眼神,迷茫怅然中带着几许柔情,每每让他心底生出几分不寒而栗来。
他换了个姿势,瞧着从小便爱黏着他的盼儿公主像只粉色蝴蝶般荡着秋千在空中飞舞,脸上的笑容越发柔和。想起昨日阿翾寄来的飞鸽传书,对他信誓旦旦的保证不出两年定要荣归京城,凤殷然见他字里行间不改过去那肆意张扬、阳光鲜活的性子,不禁莞尔摇头。自得了陆墨尘交给自己的那本名册后,凤殷然暗中将满朝文武调查了个遍,仗着惑心术日益精深,把那些与晋阳王私下来往密切的官员们都探访了一番,虽不至于直接强行改变这些朝廷大员的想法性格,但也从中挖到不少晋阳王大逆不道的罪证。这几年来的亲身试验,凤殷然对惑心术的优缺利弊慢慢领悟调整,除却一双眸子隐约露出些酒红色的光芒,其他方面倒也没什么损害,让他有些怀疑琉音当年的叮嘱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而那个晋阳王这些年来安分许多,正盘算着是该静观其变还是逼他现行的凤殷然刚端起茶杯,就见他的一个暗卫翻身落到他面前,躬身道:“阁主,墨兮总管派人送来消息。”那暗卫低声说着,表情和语气里没有半分情绪,“陆衡将军遭了琅弗国秋氏的埋伏,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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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早上,陆大将军战死的消息才快马传回京城。听到家中下人来报的时候,早已得了密报的凤殷然终是放下手里的毛笔,长长的叹了口气。
陆家和凤家私交已久,只不过陆衡长年征战在外,这么多年来凤殷然也只是年节的时候跟着父亲见过他两三次。依稀还记得威名在外的陆大将军笑起来却是一团和气,对他们这些小辈也格外和蔼宽容,从边关带些特产小吃,总不忘给太子、临渊和他带上一份。
沧爵和荣韶之间的拉锯战持续了太久,始终韬光养晦在旁观战的琅弗国去年新帝登基,想来是怕沧爵和荣韶的战火有朝一日要烧到比邻的琅弗国土上,趁着荣韶没有防备,在三国交界处设下伏兵,把巡边的陆衡所带的几百兵士一举全歼。坐镇军中的陆墨尘得了消息,悲愤之下倒也沉着,亲率陆家军冷静反击,直把琅弗边界的三座城池全部占领,骇得琅弗新帝秋仲立刻修书求和,愿意用万两黄金、千名美女向荣韶国换回被夺的三座城池。同样得知此事的沧爵国皇帝方桦也派人送了书信过来,居然对用兵如神打的他沧爵军队节节败退的陆衡大加赞扬,不但表达了自己沉痛的哀悼之情,还表示希望送来一位公主与荣韶联姻,只盼能和荣韶重修和平邦交。
这两封国书几乎和陆衡的死讯一起承到胤帝的面前,送信的小黄门瞧着龙椅上面色阴晴不定的皇帝,连忙悄悄退了下去。大殿里静了许久,终传来胤帝砸了茶盏香炉以及一堆摆设的声音,紧接着便急召了凤桐等几位重臣入宫议事。第二日就传了旨意出来,着陆墨尘扶棺回京,并正式同意了与沧爵和琅弗签订免战谈和协议。
诏书传出来的时候,凤殷然想起陆墨尘当年曾说起陆衡对战事的厌倦,心中莫名有些恻然悲凉。终是没了看书练字的闲情,唤来风谣备下奠仪等祭拜之物,换了身衣服往陆府去了。
虽然陆衡的棺椁还没有运回京城,陆家上下已然是满堂尽白,在大厅中设下了灵堂。凤殷然由下人引着到陆衡灵位前去上了柱香,想到遭了埋伏力竭战死的陆衡可能连具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回来,不禁皱了皱眉头,对来答礼的陆夫人和已做了太子妃的陆家小姐陆雪芯更添几分同情。
“多谢小侯爷。”陆雪芯搀扶着陆夫人上前还礼,一身白色孝服显得这个只比凤殷然大上两岁的女子格外憔悴单薄。慈父骤然离世,陆雪芯自然也是伤心难抑,只难为她时时刻刻还要想着身为太子妃该有的仪态礼节,一丝一毫都不敢失了礼数。
“还请夫人和太子妃节哀,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凤殷然叹了口气,难得多话地温声劝了几句,陪陆夫人多聊了几句,直到又有官员前来吊唁,这才告辞退出了压抑肃然的灵堂。
在温暖的春阳下站了许久,凤殷然这才觉得周身的悲凉之感稍稍褪去,两世为人的他本以为自己对那谁也无法逃脱的生老病死早已看淡,然而当他再次有了割舍不下的人和事之后,反倒再难像以前那么豁达。
凤殷然缓缓吐了口气,抬头却见依旧是一身白衣的方临渊正立在不远处望着自己,目光柔和清澈地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可以就这样天长地久的注视下去,也不知这样默然陪自己站了多久。呆呆看着方临渊朝自己走来,凤殷然望着他如同白玉雕刻的精致面容被阳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心中倒是慢慢安定轻松下来,不由自主扬起微笑迎了过去,声音里莫名多了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赖意味,轻轻唤着他的名字道:“临渊。”
伸手牵过凤殷然素来冰凉的双手包在掌心里替他暖着,两人宽大的衣袂遮挡住他们交握的双手,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站的近了些。仰头看着方临渊近在咫尺的粉红双唇,凤殷然心头狠狠一跳,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地想要吻他,用嘴唇温柔敏感的触觉,来平息灵魂深处那些压制不住的不安和无措。他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平息一下自己的浮躁,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喧闹,门卫匆匆跑了进啦,一路喊着:“太子殿下到!”
眼见院中还没离开的几个官员立刻站到道路两边躬身迎驾,方临渊和凤殷然还没来得及回避,就被走进门来的纾颜屏羽瞧个正着。当着这许多朝廷大员,纾颜屏羽不能耽误给岳父吊唁的正事,也不便同他们招呼,只好递了个“等我出来”的眼神,整理了一下衣襟袖摆,行色匆匆地进了灵堂。
虽说方临渊因为太子德行有亏让胤帝借口责罚已经过了七八年的时间,但是凤殷然却一直很难改变对他的成见,自从不必去文华殿侍读,私下里几乎连面都不愿和纾颜屏羽碰上。此刻见了太子姗姗来迟,不禁就皱了皱眉,却听到身旁的方临渊慢慢道:“屏羽来的这么迟,只怕也被留在宫里商议谈和的事情了。”
议和……凤殷然一愣,像是突然明白了隐藏在心里的那丝不安和无措究竟是因为什么,咬着唇问道:“荣韶和沧爵签订了停战协议之后,临渊你就要回沧爵去了,是么?”
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方临渊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消失不见,抿了抿唇,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拉着他避开来来往往的宾客和下人,似是本就没打算等纾颜屏羽出来,径直和他出了肃穆悲戚的将军府,这才回头说道:“天色尚早,不如去城外走走吧。”
那宛若琉璃环佩碰撞般的清澈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暖柔和,与他比肩而立的凤殷然从逆光的角度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眼睛倒似教那明媚的阳光刺痛般险些要流出眼泪来。有几分恼怒他此刻的反应,也有几分恼怒自己这如闺阁女儿般的小家子气,凤殷然咬了咬下唇,正不知怎么拒绝他的邀约,却见自己的暗卫牵了他的腾雾马过来,躬身说道:“侯爷,顾公子方才差人送来了顾盟主的拜帖,请您去顾府走一趟。”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应声翻身上马,有了借口告辞的凤殷然拉着马缰回过头来,却见纾颜屏羽急急忙忙从里面跟了出来,不由皱眉淡淡说了句:“先走了。”便扬鞭朝顾氏山庄奔去。
纾颜屏羽撩起袍子一路小跑的追了过来,却只看到凤殷然纵马而去的一个背影,回头瞧见方临渊板着脸难得表情冷漠,一个没忍住冲口问道:“怎么了这是?你们吵架了?……”话没说完,方临渊已经转身走了,噎得纾颜屏羽一愣,本想跟上去,无奈碰上几个来吊唁的大臣寒暄了几句,再抬头哪里还有方临渊的影子,只好不甘心的作了罢……
第二十一章
专挑僻静宽敞人烟稀少的道路策马疾驰的凤殷然听着耳旁呼呼的风声,心里一团乱麻似的情绪总算平息了几分。临渊的天赋才学,他再了解不过,也知道若是让临渊回到沧爵国夺得皇位,必然会是一代名君霸主,终有一日会将沧爵国变成荣韶都无法抗衡的强盛大国。或许也不是没有机会一统兵蘖和火旻这两个相连大陆上的五个国家,甚至统治整个霙墟人界,成就一番大事业。
自从明白自己喜欢上方临渊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考虑过这许许多多的问题,也正是因为存着要襄助临渊登上皇位的心思,这几年凤殷然才会格外关注遣星阁在荣韶国以外的发展,也做好了陪他远赴沧爵抛弃此间一切的准备。可是……凤殷然挥着马鞭,眼睛盯着前方脑海中却全都是方临渊那张看不清的脸,心中也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气恼,更不知道该埋怨方临渊还是责怪自己小气。明明都已经决定要不顾一切,却还拿什么分不分离的问题,招惹得两个人都不痛快……
“殷然!”
被这一声呼喊骇了一跳,凤殷然急忙勒住马缰,一抬头竟然已经到了顾家山庄门前,守在门口等他的顾清寒冲他挥挥手,一见他从马上跳下,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殷然,你可算来了!”
说起来一同学武的三人之中,凤殷然偏爱安逸,常爱待在房中看书,又厌恶酷暑炎阳,加上学什么都比清寒快一点,所以受罚和独自苦练的次数比起清寒来可谓是少之又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比起凤殷然还小了一个月的顾清寒,却长得比他要高半个头,身板瞅着也更结实些。两人站在一起,格外衬得凤殷然像个文弱书生,倒像是比顾清寒年幼似地。
凤殷然被他勒得差点背过气去,赶紧手忙脚乱的挣脱顾清寒的拥抱,“越大越没规矩。”明明小时候最喜欢跟在他和紫漪身后,一口一个“哥哥”叫的那个顺嘴,现在竟也能轻轻松松在拳脚上赢过自己了……凤殷然一边合计着自己是不是该好好练练武功了,一边怀念着清寒小时候那个萌得不得了的小模样,耳边却是一刻也不得清净。
“我一早就派人去请你,到了才知道你去了陆府,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功夫。”顾清寒一路扯着他往里走,一面说个不停:“我从西海回来就想找你们出去喝酒,没想到赶上这么个破事,这几天忙得我是焦头烂额,这不刚刚才把送走崆峒派的掌门送出去,紫漪就来了,现在正在书房陪我爹喝茶呢。”
“顾盟主还请了紫漪?”凤殷然听到这里,眉头一跳,加上他自己,武林中三大势力除了魔教之外就算是齐聚一堂了。顾留明稳坐武林盟主之位十多年,江湖各派一直相安无事,此番请了飔肜宫和遣星阁的人来商议事情,不是为了对付魔教,就是武林中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崆峒派远在北疆,居然千里迢迢亲自跑来京城,不知所为何事?”
顾清寒借着自己身高的优势,拿手勾着凤殷然的脖子,外人瞧着只当他二人关系亲近,却不知两人这一路都暗暗叫着劲,只差要用上内力比试一番。“那邱掌门的师弟金大侠收了张奇怪的拜帖,隔天出了门就再也找不见人影。邱掌门听说北疆其他几个帮派和武林世家都接连发生类似的失踪事件,便自告奋勇赶来京都向父亲求援。”他说话间一个不留神被凤殷然点中肘上麻经,霎时间整个胳膊像被千万个小针一起扎了上去,连忙从凤殷然肩膀上抽了回来,一面惨叫道:“喂喂喂,殷然你怎么下手这么狠啊……”
瞧也不瞧顾清寒甩着手臂呲牙咧嘴的模样,凤殷然施施然熟门熟路的转过回廊,远远就看见顾留明的书房门扉大开,坐在房门边红木椅子上的段紫漪手里正晃悠着他出门常戴的斗笠,一扭头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湛紫的眸子顿时漫开一丝笑意。
“以前我总觉得你给紫漪写的那句藏头诗‘紫焰双瞳惑天下,漪涟浅笑误苍生’太言过其实,”顾清寒活动着手臂跟了过来,瞅见段紫漪的那张妖魅笑颜,不禁啧啧叹道:“可是这几年每次看到紫漪的笑容,才发现你那句诗写的太应景。还好江湖里没几个人见过紫漪的脸,否则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凤殷然虽没搭话,心中却是深以为然。段紫漪如今掌管飔肜宫的大小事务,在江湖中行走时总是头戴斗笠,以白纱覆面。武林中嫉妒他地位势力的便风传他长相丑陋不堪不敢示人,又因飔肜宫主事有自称公子的先例,江湖上便以“紫衣白纱,公子无颜”一句代称,唤紫漪为公子无颜。紫漪自己虽不甚在意,但见过他真容的几人初次听到这个称呼都不禁莞尔,说起来,段紫漪这张邪魅无双、妖艳无俦的容颜,也的确是无法用词汇来形容描绘,这无颜二字误打误撞,倒也起的贴切。
两人说话间已经并肩进了书房,上首坐着的顾留明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自己寻地方坐下,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已经年近不惑的顾留明拿起桌上几份拜帖递给殷然和紫漪,抚着胡子说道:“紫漪、殷然,飔肜宫和遣星阁素来对江湖辛秘之事了解甚深,你们且先看看,写这拜帖的人,你们可曾听说过?”
几份拜帖都是同一款式,织锦的封面,里面衬着乌丝栏的绢纸。被邀请的都是北疆有名的武林世家中武功不错却不管事的“二把手”,见面的地点多是近郊的树林或小茶馆,落款上写着“文茂昌”,倒是个从没听闻过的名字。凤殷然看了看段紫漪,见他也一副毫无头绪的样子,便对顾留明道:“顾盟主,你可问过崆峒派的邱掌门是否听他师弟提起过这个人物么?”
顾留明摇头道:“不但邱掌门不认识此人,就连其他几家也都一口咬定从未听说过这个所谓的文茂昌。”
“这就怪了……”凤殷然用指尖点着拜帖的落款,沉吟道:“这拜帖措辞平平无奇,送拜帖的人又名不见经传,如何能吸引这些武林世家的子弟前去赴约呢……”
显然与他有同样的疑惑,顾留明和紫漪、清寒三人闻言都点了点头,重又仔细检查起那些拜帖来。“这印章似乎有些古怪……”段紫漪盯着落款旁的朱红色印章,突然蹙眉道:“中土各国很少用这种六角图案做印,而且这个图章看久了,教人有些眼晕……”
“眼晕?”凤殷然一惊,只瞧了那印章一眼便连忙夺下其他三人手上的拜帖丢在一旁,见他们三人虽面露惊讶但还神色清明,这才说道:“这不是印章,而是一种符咒。还好咒印在启动后已经失去最初的效力,否则咱们也就不光是看着头晕了……”
听他这么一解释,之前那个问题倒是顺理成章的解答了,可是更大的疑团却浮现出来:到底是什么人利用这个符咒约见那些武功高手,又把他们带去了哪里呢?顾留明望着散落一地的几份拜帖,拈着胡子不由摇了摇头,这几年江湖表面的风平浪静,他也要守不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