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驰乐可不想拿自己的屁股开玩笑,乖乖滚回自己的位置。
要知道麦老头正是郑存汉找的那位老战友,整存还把郑驰乐托给了麦老头看照,麦老头要是揍郑驰乐那可是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见郑驰乐夹起尾巴认真考试,麦老头坐回讲台上举高报纸翻看,心思却转到了老战友那儿。
那位老战友脾气倔,身体每况愈下也不告诉唯一的女儿,还拉下面子求他帮忙照看郑驰乐,整一个安排后事的架势。
真是个拗人!
考试结束,郑驰乐捂住还在发疼的耳朵往外走。
刚刚下过雨,这会儿地面还是湿漉漉的,就连迎面吹来的清风也带着几分山野泥土的气息。
金色的阳光从教学楼前那两棵大樟树的叶缝间洒落,让郑驰乐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记得往前走是老石砌成的宽大石梯,下了它往前走就能看到一面高高飘扬的国旗。
而再往前就是校门,校名是魏其能亲自题的“岚山小学”四个字。
这都是郑驰乐曾经很熟悉的东西。
这时一个带着几分迟疑的声音从郑驰乐身后传来:“乐乐……”
郑驰乐回头一看,正是刚刚提醒自己的男生薛岩。
郑驰乐来得晚,住的寝室本来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牛敢玉,另一个则是薛岩。薛岩的父亲是个人渣,手里虽然没有沾染人命,可黄赌毒全占了,后来还强了薛岩的母亲逼她生下薛岩。
早些年打黑打得厉害,薛岩的父亲就进去了,薛岩被他母亲扔在监狱外面,冷冷地说:“你们提前把他关进去吧。”
说完就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出现过。
郑驰乐静静地看着薛岩。
当初郑驰乐住的202寝室只有三个人,郑驰乐不太爱搭理同龄人,牛敢玉那个傻大个总是浑不在意地热心帮忙,薛岩则总是比他更冷,一整天都把眼睛黏在书上。
后来薛岩被人几个狱警的孩子围着打,郑驰乐和牛敢玉二话不说冲上去解围,薛岩才慢慢地开始和他们说话。
再后来他去考淮昌一中,跟薛岩他们的联系也就断了。
郑驰乐这人很少回头看,因而对于这两个少年时的舍友也没太惦念。
许多年后郑驰乐因缘际会跟薛岩重逢,却愕然地发现薛岩这时居然走上了他父亲的老路混了黑,而且眼里对自己有着刻骨恨意。
那时薛岩冷笑着说:“既然你当初选择了扔下我们,就不要假惺惺地来劝我了。记得大牛吗?他死了,死在我面前,我现在做的所有事都得是为了给他报仇。”
郑驰乐这才知道在自己走后发生了很多事,自己忙着游走各地的那段时期有不少人来找过他,其中一拨人看起来不像好人,牛敢玉就跟对方起了冲突。
牛敢玉当场就被人打成重伤。
第二天牛敢玉就因为失血过多死了。
当时要不是其他人及时赶到,薛岩自己恐怕也会折在里面。
麦老头安排薛岩去了别的地方上学,但薛岩心里憋着一股气,没过多久就走上了他父亲的老路。
当时薛岩给的调查结果让郑驰乐有些吃惊,因为那个时期来找他的人居然都是从首都来的,而且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地方:首都叶家。
郑驰乐追查之下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是首都叶家的人,而且早些年就娶了某位老首长的孙女为妻,生了个女儿。
想到那些人对牛敢玉下的狠手,郑驰乐不禁有些心寒:叶家这么执着地想要知道他的下落,是不是想要抹杀他的存在?
郑驰乐和薛岩长谈了一番,薛岩沉默着抽了很久的烟,最后才说道:“那时候我们真的觉得你是我们的救星,你学习上能压得那些人抬不起头,打起架来也不含糊——别看大牛看起来整一个傻大个,可他心里亮堂着呢,也只有你这样的他才服气。当时是因为那些人骂你是‘杂种’,大牛才会和他们起争执……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你让我收手,那我就收手;如果你也觉得心里难平,那我们就一起好好盘算盘算。”
郑驰乐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但是还记得薛岩当时藏在烟雾后面的神情,一半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事而沾染上的狠绝、一半却是因为重感情而保留着的温柔。
那两种极端的东西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给人的感觉无疑是极为震撼的。
而如今的薛岩还没有变成那样。
郑驰乐的心微微一颤,控制不住地快步上前,张开手给了薛岩一个熊抱。
时光就像把无情的刻刀,在人不知不觉间就将他许多本应存留得更久的部分一点点剔除掉。等他们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自己有自己的路要走,对方也有对方执着着要完成的事,每颗心都已经背负上许多东西,慢慢地不再轻易伤怀、慢慢地不再轻易感性、慢慢地不再轻易向别人敞开自己的心扉,即使是故友重逢,也只能像两个陌路人一样静静相对,连朋友间的拥抱都给不了对方。
但他们现在都才十一二岁!
在这个年纪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都不需要顾虑!
郑驰乐突然对老天爷生出了一点儿感激。
郑驰乐红了眼眶,薛岩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似乎对这突然的亲近感到很意外。
郑驰乐当然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表现不太正常,他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了回去,笑眯眯地瞎扯:“多亏你提醒我,要不然麦老头可真的逮着这机会赏我一顿竹笋炒肉了。”
薛岩没怀疑他的说辞:“你刚才做梦了?”
郑驰乐“唔”地一声,点了点头,半真半假地说:“是啊,做了个老长老长的梦,连麦老头看上老板娘的事儿我都梦到了。”
薛岩信以为真,问道:“那你刚才那张的试卷做得还行吧?”
郑驰乐自信地说:“应该没问题。”小学的题目他虽然不敢打包票说能拿满分,考好一点那是一点都不难的。
薛岩正要说点什么,牛敢玉已经从考场上出来了。他耷拉着脑袋,满脸都是沮丧:“这次的倒数第一肯定又是我了。”
薛岩安慰说:“没事儿,分数又不能当饭吃。还是来想想暑假干点什么吧,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郑驰乐说:“我要赚点钱,到时候去省城一趟。”
他现在正好十一岁,算算时间佳佳好像刚出生不久,郑驰乐准备找机会上关家瞧瞧。
虽然他注定不能叫郑彤一声母亲,但还是希望郑彤能够过得开怀一点。
当初他是太固执了,既然郑存汉要他和郑彤当姐弟,那就当姐弟不就得了?
干嘛非得要母子相认,搞到郑存汉在暴怒之中送走了他,最后谁都不开心?
一个人并不是非得为某一件事而活,既然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出去、有了更好的生活,那么妄图去动摇安稳的一切的人才是不可饶恕的。
郑驰乐决定这一次以佳佳“舅舅”的身份造访关家,指不定还能让关靖泽当自己的便宜外甥,想想就觉得很有趣!
想到关靖泽,郑驰乐忽然又突然皱起眉。
他们是一起出事的,他莫名其妙地回来了,关靖泽呢?
第三章:重见
听到郑驰乐要去省城,薛岩和牛敢玉都很吃惊。
以前郑驰乐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的身世,在薛岩两人看来他孤零零地被人扔到这边念书,家里恐怕也没什么人了。
郑驰乐看着前世曾经被自己牵累的两个人,停顿片刻,说道:“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说吧。”
学校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郑驰乐三人来到空旷的沙地上一屁股往下坐,围在一起聊了起来。
时隔多年,郑驰乐对自己那并不被期望的出生也释怀了,他简单地把自己家里那错综复杂的关系说出来,然后安静地看着眼前两个昔日旧友。
牛敢玉的脑袋还转不过弯来,薛岩却已经说道:“你外公是在为你和你妈妈打算。”
薛岩从小被骂作“QJ犯”的孩子,还被亲生母亲所厌恶,受过的冷眼比牛敢玉和郑驰乐都要多,所以他从郑存汉那看似冷硬的做法里看到了一丝温情。
带着一个父不详的孩子所要承受的东西是别人无法想象的,薛岩的母亲就是受不了那样的痛苦才对他越来越厌恶、对他父亲越来越憎恨,最后扔下薛岩远走他乡。
郑存汉做出这样的安排其实对郑彤、对郑驰乐都是一种保护。
郑驰乐说:“我知道。”
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总是不顾一切蛮横向前,不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不罢休,冷眼看着自己狠狠碾碎自己的心的同时也狠狠碾碎别人的心,弄得所有人都不开心才能把一切看得通透。
郑驰乐抬起头,继续道:“这次我就是要去认我姐姐的,等认完以后我就跟她一起回去见那个顽固的郑老头。”
薛岩点点头说:“那我们帮你一起攒钱。这时候去省城可不容易,要翻过两小时的山路才有车站,到了车站再买张五块钱的车票乘两个多小时的汽车才能到省城汽车站,而且省城忒大了,到了那边也得花钱坐电车才能到你想去的地方。”
“你们可以帮我一起,但是不用帮我攒钱。”郑驰乐说:“后头不是监狱吗?为了在监狱里面过得好一点,他们手里或多或少都有点钱,我们找机会溜进去倒卖点东西,来钱很快的。”
牛敢玉迷茫地说:“可是我们没有本金啊。”
郑驰乐说:“这个不要紧,这不是期末了吗?老板娘那里肯定还有点儿没卖出去的存货,要是等下学期开学再卖指不定都长霉了,我们去跟她商量商量,先把货拿下来。”郑驰乐以前就是这么干的,要不然他也没法自己跑去参加淮昌一中的考试。
薛岩沉默片刻,说道:“我手里还有三块钱,可以先拿出来用。”
牛敢玉不甘落后:“我也有两块!”
郑驰乐忍不住乐了起来:“看来我们手里的钱都见底了,要是再不干点什么马上就会饿死了。走,干活!”
他率先站起来拍拍裤子上沾着的沙子,大步往学校的小卖部走去。
郑驰乐三人都穷得响叮当,自然不是小卖部的常客。老板娘看到他们时有些意外,不冷不热地问:“要什么?”
郑驰乐和老板娘打过很多次交道,知道老板娘老公早逝,没有自己的孩子。
虽然老板娘脸色永远冷冰冰的,实际上对他非常好,他拿不出本钱时还常常把东西赊给他。
想到老板娘当初对自己的关照,郑驰乐的眼神多了几分孺慕:“老板娘,我们想跟你商量点事。”
老板娘看清眼前郑驰乐的神色时整个人顿了顿,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
那时候她丈夫刚死,丈夫那边的人就上赶着来抢财产,几乎要把她们家搬空了。最后有人连丈夫满架子的书都想抬走,老板娘急了起来跟对方起了争执,推搡之下摔了一跤,丈夫留下的遗腹子就那么没了。
后来还是丈夫的学生魏其能亲自出面,才把自己和那边的人摘得干干净净,只不过这个时候她心里已经万念俱灰,只想着在自己丈夫曾经付出无数心血的岚山小学度过余生。
如果她的孩子顺利出生,应该比这几个孩子还要大了。
老板娘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下来,问道:“什么事?”
郑驰乐把自己的想法简单地说了说,薛岩和牛敢玉则凑过来掏出身上的所有零钱捧给老板娘,表示他们确实是有钱买东西的。
老板娘看着眼前三个以发亮的眼神齐齐望着自己的小娃儿,不客气地给他们泼了瓢冷水:“那边答应让你们进去了吗?你们知道那边需要的是什么吗?”
郑驰乐一愣,终于回想起来了:当初他是先去监狱那边和众人打好关系、列好物品清单和接受价格以后才过来和老板娘商量的,这次他因为已经知道老板娘会对自己心软,居然直接略过了前面那些准备。
他暗怪自己太大意,诚恳地对老板娘说:“那我们晚上再来!”
郑驰乐领着薛岩和牛敢玉往监狱那边跑去,十一岁的身体活力充沛,三个小娃儿从岚山小学跑到监狱那边也不会喘大气。
这次郑驰乐没敢太自满,他带着薛岩两人老老实实地找到说得上话的老狱警商量事情。
老狱警见他小小年纪却倍儿正经,起了逗弄的心思:“我要是答应你们,赚的钱是不是该分我一份?”
郑驰乐说:“我们可以给您分一成!剩下我们每个人分三成正好。”
老狱警乐了:“哟,还会搞分成。”
牛敢玉一脸自豪:“当然,乐乐转学过来以后一直是考第一的。”
老狱警看向郑驰乐的眼神都变了,变得可亲了许多。在他们这一辈人眼里,学习好就是不一样,值得另眼相看!他笑呵呵地问:“你就是每家娃儿都咬牙切齿恨着的转校生?叫什么来着?”
郑驰乐说:“郑驰乐。”
老狱警叼着根卷烟,“分成就不比了。我可以放行,不过你带的东西可得经过我们检查,违禁物品是不能弄进去的。这是原则,记住了吗?”
郑驰乐三人欣喜地答应:“记住了!”
监狱大门向他们打开了。
郑驰乐记得自己就是这时候见着了师父季春来,他回忆着岚山监狱的格局,跟薛岩、牛敢玉分配任务。
薛岩这家伙早熟得很,压根不用郑驰乐操心,反而还跟郑驰乐联合起来教牛敢玉该怎么办。
牛敢玉学习不太好,平时却还挺能来事儿的,薛岩和郑驰乐一提点他就明白了大半。
于是商量好了三个人就分头行动。
监狱里的一切跟郑驰乐记忆中一模一样,见到一个小鬼头来问自己需要什么东西,嘲笑的有、咒骂的有、不屑的有,郑驰乐都没有在意,老老实实地把其中一部分人真正想买的东西记下来。
走到最里面那间囚室,郑驰乐的脚步轻轻停顿下来,静静地看着在里面伏案书写的人。
这时候他的师父季春来刚刚迈入五十岁,精神还很好,即使是身在狱中也没有半点颓态。
郑驰乐记得季春来后来不无调侃地感慨:“要不是被关了几年,我还真静不下心来整理以前的医案。”
说起来季春来入狱是因为他医死了一个大有来头的人。当时季春来定的治疗方案不仅没能把对方救回来,反而还加快了对方的死亡,于是季春来就遭到了对方的报复。
季春来对此很看得开,他很确定自己拟定的治疗方案是正确的,如果对方家里允许的话他可以设法找出对方的真正死因——可既然对方家里觉得直接报复他比较痛快,季春来也不想去多事。
某些方面来讲,郑驰乐后来的性格也是受了季春来的影响。那时候季春来带他进出过高官名阀的家门,也带他奔走过崎岖难行的山路,季春来对人对事的态度直接影响着当时只有十几岁的郑驰乐。
而郑驰乐对一心向医的季春来也有着深深的敬慕。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季春来突然抬起头来,对上了郑驰乐的目光。
看到个小娃儿出现在监狱里,季春来先是有些惊讶,然后露出和蔼的笑容:“小娃儿,你怎么会来这里?”
听到熟悉的声音,郑驰乐几乎说不出话来。
以前他总是让季春来失望,因为他总把别的东西比学医更重要,没法一心传承师门。季春来每每气他杂念太多,却又不忍心袖手旁观,曾经豁出面子为他要来不少助力。
郑驰乐原本想着了结了关佳佳的事就放下执念,专心地跟着季春来学医,没想到会因为意外回到十一岁这一年。
郑驰乐自然不能一张口就喊季春来一声师父,他只能乖乖地回答季春来的问题:“我是来问问这里面的人需要什么的,然后回去把东西拿进来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