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是被蛊惑了,他觉得有什么唤醒了他血液里沉睡的因子。不管是未知世界的神秘,还是那一场奇怪的梦,甚至此刻坐在他身边带着孤狼气息的云千月,都是在这场失序了的游戏中的一张张光怪陆离的拼图。他的人生就像夜空中的流星一样,偏离了原先理智而规整的轨道。
越野车开进了军区总部,广场上已经停了几辆越野车和一架飞机,穿着军服的人员有序而安静地忙碌着。
广场中心六层楼的楼房灯火通明,会议室在三楼。
谢苗穿着整齐的军装,坐在中间,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他抬头就看见最让他骄傲,也最让他头疼的部下云千月推了门进来,身后跟着位斯文秀气的年轻人。
青年的五官很深刻,特别是眼线。柔顺的发和薄薄的眼镜片中和了那刀锋般的锋锐,很好地人畜无害。青年似为满室浓厚的烟草味呛了一下,转过头去轻咳了几声。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灯光并不明亮,正放着投影。云千月向谢苗点点头,算打过招呼,拉着容未离找个位置坐下。墙上的投影正放着灾区传回来的图像。图像并不清晰,暗影糊成一片,只可以看见如X光片般大致的轮廓。图像下方展示着同岭的地图,十万大山里这片不为人知的区域,在明天天亮后的新闻中,就将聚焦着整个国家的目光。
投影定格在一片废墟上。
谢苗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会议室的灯光亮起,明晃晃地照着这位将军短得扎人的白发,“同志们,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我就不做战前动员了。第一批人员等会就走,刀锋大队……”
谢苗的话带着浓重的湖北口音,同志叫得像兔子,而且中气十足。
云千月这只被点了名的兔子站了起来,一贯油滑懒散的脸上,此刻线条严肃,他重重地应了声,“到。”
谢苗对他的态度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俩跟救险专家第一批走,云千月,你打电话通知剩下的队员,明天的班机第二批过去。”
谢苗的目光落在容未离身上,有几分温暖,“小同志,注意安全。”
容未离这只小兔子偷偷撇了撇嘴。
银色的飞机迎着第一缕霞光,穿越云层。
不大的小飞机上坐了几十个人,都是一些救险专家,还有几名金发碧眼的外籍专家。
云千月和容未离坐在后排,容未离整个人窝在座位里,盖着毛毯,只露出一点尖削的下巴。他睡得迷糊了,头靠过来枕在云千月肩上。
前排一位留着淡金色短发的外国帅哥转过头来,用嘴型说了一句中文,“容是……你的人?”云千月笑得没心没肺,手顺着容未离的发,温柔地扶在了他的后颈上。外国帅哥吹了声口哨。
飞机飞了两个多小时,快降落的时候,容未离终于睡醒了。当他轻轻动了动睫羽的时候,云千月便放开了手,拿起手边的地图。
容未离的眼睛为弦窗射入的光线晃了一下,扭动了一下脖子,觉得也没有平常坐着睡一觉的那般酸痛,迷迷糊糊地说,“我睡了多久,到了啊?”
云千月手肘支在航空椅的扶手上,手中翻着一张十万大山的地貌图。眼也不抬,随口说,“马上就降落了,你多休息一下,下了飞机我们马上要往灾区赶,接下来几天估计都要睡不好了。”
飞机停在就近的一个军用机场,有个身着武警制服的黑大个上前来,“云队。”
云千月和他握了手,那人说,“云队跟我来,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
十分钟后,云千月开着越野车,拉着容未离出发的时候,车后备箱里装满了王老吉,车后座上还满满地垒着老坛酸菜牛肉面。他们没有和那些救险专家走一路,云千月现在的身份是G市的某纳税百强企业的总经理,旗下经营房地产、旅游饭店、挖煤等多种业务,容未离是他的经理助理。黑大个连名片都帮他们印好了,公司名叫云腾科技。据说某个姓云的富有社会责任感的爱国商人一早看了早间新闻,就开了车,经营慈善事业来了。
他们并不是一个人,在路上的时候,云千月就看到沿路十几辆车都在往一个方向赶,甚至有的车子干脆插上某某集团的旗子,或者整辆车身上喷涂着某某品牌的LOG。
车子开进同岭县城的时候,就更热闹了。当地政府设了专门的点,企业家接待处,有个领导像迎春茶话会一样,专门对远到而来的企业家一一致以亲切的问候。
虽然已经看过了航拍遥感图,真到现场时,眼前的场景还是让人心头一震。
云千月把车停在北岸江堤之上,他手中夹着根烟,目光落在对岸。
容未离解开安全带,下了车,与他并肩看去。
日影已上中天,没有一丝风,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不祥的气息。
昔日安静的大江裹挟着浑浊而厚重的泥石流,撕碎南岸的江堤。风雨桥被冲毁得只剩下很小的一截漂在水中,南岸一栋栋的吊脚楼如拧断了脖子般,与泥土混在了一块。
北岸的苗寨仍是整齐得如棋盘一般。
江岸空空,飞鸟寂寂。
一半是地狱,一半是人间。
第十二章:巫殿
五十六个民族中,苗族算是极为特殊的一个。
这个民族崇拜兽身人语的妖魔蚩尤,近乎固执地传承着自己的文明,神秘大山代代流传着关于巫术蛊术的传说。
苗寨自古居于一处,共享一江水,北岸的苗人有不少亲眷都在南岸。苗民们自觉在抢险队员的指挥下,帮忙些搬石,挖土的工作。灾后最佳救援时间是72小时,但水灾加上泥石流的灭顶之灾,瞬间夺去呼吸,很难还有如地震中躲于什么犄角旮旯存活下来的人。
此处地脉复杂,云千月和容未离也不急着查探,先帮着手抢险。一边和人聊着,一边打探着当地的消息。
云千月给穿着当地服饰的一位男子递了烟,没一会就聊得热络了,“当年兄弟我还在学校的时候,看了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说到苗寨是蚩尤的后代,还有什么美丽的姑娘用美丽回答一切,早就想来看看了。这些年忙啊,这年头赚钱也不容易,特别是刚起步的时候,天天都得求人,跟孙子一样,哪还顾得上美丽的姑娘。一直没腾出时间,今天一早看了新闻,不得了,想着这样再不来还对得起年少时的情怀么,立刻就开了车来。唉,没想到这么……唉,对了,兄弟你们的祖先真是蚩尤?”
那男子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什么美丽的姑娘困在了那场灾难中,为云千月勾起了心事,眼睛有点红红的,“是啊,“传说荧惑灾星乱世之际,天神就会降下蚩尤旗。你看这天上,是祖先在带他们离去。”
云千月抬头见那天幕之上,腾云如血。“这是要地震了?”
“谁知道?”男子往边上指了指,“还有……我们这边上就有蚩尤祠。”
云千月顺着他的手看去,那处祠堂修得尚新,门口挂着幅对联:
涿鹿茫茫白草秋,轩辕曾此破蚩尤,
丹霞遥映祠前水,疑是成川血尚流。
容未离手中的指针在倾斜的日影下指向一处远山,他眯着眼看着那处山头。山势绵延,环环如抱,还是处绝佳的阴宅风水宝地。
他叫了声,“云队”。
就看到云千月已经和那边梳着长辫子的苗族姑娘搭上了话,姑娘给他倒了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只在他身上。
云千月听到他的叫唤,便晃过来,罩了个旅游帽在他头上。顺手将手搁在他肩上,眼睛在他手中指针上看了看,“什么新东西?”
他已经看见容未离手中握着的是一方罗盘,就是行走江湖,忽悠必备的那种罗盘。似是青铜所铸,有很厚重的历史感。中间有个凹洞,密密麻麻刻着些黑色的子丑寅卯。
容未离掉书袋,“云队听说过青囊经?经上说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分星宿,地列山川。”
云千月也不急,保持着手揽在他肩上的姿势,给他递了手中喝了一半的水,微笑着鼓励,“喝口水,慢慢说。”
这人……容未离有些不自在,抬了抬头看着云千月若无其事的笑容。想着若躲开他的手,会不会太过矫情,反而显得自己心虚了。
“我师傅从地摊淘的二十四山地盘图,原来以为是他这老骗子拿来唬人的,谁知道那天在训练室拿出来试了试,竟然还能感应异常能量。我师傅这一辈子走南闯北,没事就往古董摊子里钻,专找先秦以前的东西,可能这回还真给他撞上宝了。”
云千月听得有几分耳熟,“青囊经?就是和什么河图洛书有关的?”
“嗯,这个罗盘有些特殊,白天没多大感应力。等晚上星星出来,星辰与地脉能量相应会更灵敏。”容未离收了罗盘,不动声色躲开云千月,“云队,你打探到什么消息?”
云千月神秘的笑笑,“跟我来吧,带你开开眼界。”
他拉着容未离,向刚才那位姑娘走去,“笑笑,这就是我的朋友,他是个读书人,我们想一起去看看。”
云大队长和人家姑娘熟得连姓都省了。
笑笑姑娘大方地和容未离打了招呼,“刚才我和云千月说,因为天空中现了蚩尤旗,星辰升起来的时候,我们今天有场祭典,他说你们想去看看。但我们族里的习惯,祭典的时候外族人是不能进巫殿的。”
云千月就笑了说,“笑笑,你告诉我们地点就好了,我们就是想远远地见识一下。你就算让我们进去,想着那些巫啊,蛊的,我们也没这个胆量。”
笑笑姑娘指了指远方,“就在那处山的半山上,你们由南坡上山就可以看到。”
那处山头在西斜的日影下,赫然就是方才容未离手中罗盘所指的方位。
笑笑姑娘想想又说,“对了,你们出发之前,最好买些银器戴在身上。”
容未离不解,“银器?”
笑笑姑娘解释,“我们崇拜银器,戴着它,月亮之神会保佑你们。”
云千月将车子停在了北寨之中,收拾了两个背包,装了些食物和水,还有些拉拉杂杂的工具武器。
他和容未离沿街走着,大灾面前也没什么人有心思做生意,多半闭着门。云千月看见一家挂着苗银牌子的店铺只下了一半的卷帘门,店内有人,可能人家正在盘点着准备搬家。
他就晃了过去,敲了门。
店家是个缠着包头,穿着黑色对襟袄,看上去老实的中年人,听云千月说了几句,便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云千月靠在柜台上,目光已为玻璃橱窗中的一个手绳吸引了去。那个手绳用黑色的绳子编了如意结,中间穿了个半环形的银月亮,那银月亮同样镂空了古朴的花纹。
老板看出了他心意,就说,“这位小哥好眼光,这手绳特别雅致,送给心上人特别好。”
“哦?”
老板殷勤推销,“银器在我们苗族是月亮之神,这银月亮上刻着柳叶形的花纹,就是……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老板的带着浓厚的地方口音,说起这两句来,有几分可笑的怪异。但云千月将那两句话放在心里一沉吟,脸上竟然有几分笑意,“老板,就这个了。”
他付了钱,拿了手绳走到容未离身边。容未离看的是店里最多最普通的银戒,此刻他手中拿了个男戒在试。
“那个云纹的不错。”云千月指了指玻璃橱窗中。
“哦……”
云千月就招了手,“老板拿来看看。”
容未离对这些倒也不讲究,戒指的差别也不太大。正准备叫买单,云千月便拉了他的手,套进了一个手绳。黑色的绳结环绕着青年的手腕,银器泛着清冷的光辉,骨节分明的手竟然透出了几分清透媚意来。
云千月得意洋洋地说,“老板说这是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我的眼光不错吧?”
他自容未离手中取走那枚戒指,套在自己的中指上,“那个归你,这个就送我吧。”他举着手指端详了片刻,最后评价说,“很一般。”
说完,他掏了钱包,“我先帮你垫了啊,下个月工资里扣。”
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容未离抬眼,瞪向那个人。云千月对他处处透着暧昧,真是他想多了,还是风流成性的云大队长一贯与人相处的模式?
买好了银器,两人便像两个游客一般,各背了一个背包,向着传说中的巫殿出发。
夕阳照着苍苍郁郁的山林,若不是想起目的地的阴森诡异,也算是赏心悦目的美景。
云大队长就不知羞耻地说,“小容,你看吧,咱们队的福利多好,出差还能顺带旅游。”
容未离实际上连个眼神都懒得匀给他,但他总算记得按照办公室生存守则,他这样的新人应该对主上狗腿一点,求关照,求包养。于是他最终只是百般纠结地看了云千月一眼。
巫殿中点着如柄巨烛。长至腰间的白发处于逆光的灯影中,修长的指拈起黑白的子,靠近淡色的唇边。
那人似在轻笑着,又似在叹息,“他们终于来了?”
他眸中仿佛燃烧着千年的冰雪。
容未离走得很快,他迈开长腿,已经在渐渐隐没的夕阳中爬到了半山坡上。红红夕阳落在青年的肩上,他向着云千月转过身来。晚风吹动他白色的衬衫,在这世外桃源的山野里,白衣飘飘。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早谢的花开在泥土下面,未知的前生模样。 看云起云落变迁,等不到白首。
云千月大步向他走去,手揽过青年的肩头。容未离皱皱鼻子,鼻尖烟草和汗水混杂的,属于人间的,那个人的味道。
云千月的脸离他很近,眼睛在看他,夕阳落在他的眼中。那温暖有了颜色,橘黄的,如着了火的琉璃。
青年抬了手,黑色的绳结,白色的银器,黑的似夜,白的似那夜梦中的月华。
容未离指着不远处叫了起来,“云队,这就是巫殿啊,怎么跟个贫民窟一般,这苗族大巫可真惨。”他叹了一叹,“跟这一比,咱们队的福利真不错。”一句话就如杯冷水,煞了旖旎风景。青年偏过来的眼眸中带着无辜的清明。
云千月咬着牙,“听说苗族的祭祀挺恐怖的,都要有些祭品,冤死的那些怨灵最好。你真以为是游山玩水来的,把你埋这算了。”
头为人敲了一下,青年不满,“痛……”
苗族的巫殿在一处青山半抱的水潭边,普通的吊脚楼模样,并不算很大。巫殿在斜阳下倒影在水中,长长的拖影,看上去比岸上的巫殿要大上数倍,碧绿深潭水波晃动,森森幽幽。
夕阳已经落下去,星光还未亮起,深潭之前的荒坡上已经扎起了柴火堆,等待当星光与波光连成一片,点起火光的祭祀。
吊脚楼上有人走动的声音,楼梯口挂着一串只剩一半的风铃,白色的骨片风铃,用麻绳穿了,在风中发着泠泠的响声。骨片上带着红色朱砂一般的笔画痕迹,仿佛刚刚刻画上去,又似永远剥离不掉。
骨片在风中转动着,沾染着似血一般的朱砂,如尸首之旁的1、2、3、4……
容未离突然觉得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腾而起,酥麻麻地爬上头皮,身体肌肉近乎本能地绷紧。他的背包中发出微弱的翁鸣声,容未离一把把背包解下,拉开拉链,将那方罗盘抓到手里。
第一缕星光自天穹降下,落入罗盘上的凹槽,二十四山地盘图一圈圈刻度环飞速旋转,升腾起白茫茫的云气。代表奇阳的刻字转为红色,在星光下流转着似血的红光。
二十四山地盘正针正指向那方水潭,容未离又觉得那野兽扑近一般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