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的援兵,现下,似乎只有我一个了。手上擦伤还在流血,兰漕我好歹也是小男子汉,就势往头上一抹,看着眼前无形气壁,往后退了几步。
你撞或不撞,它就在那里,看似无形,实则强硬。
抱着今日说不得便要磕死在此的想法,我朝着结界气壁上狠狠撞了过去。
迎面那一刻,疼得我眼冒金星的同时,好歹这结界总算大发慈悲一把,似乎波动了几下,便顷刻消散无踪了。临了,我瞧见方才抹在额头上的血似乎因为这一撞,粘在了结界上,气壁消失的同时,红光一闪而没。
前头的阿玉似乎也发觉这一变故,回头来瞧我,眼睛里有些疑惑。
我自是激动得很,迈开了两条小胖腿便朝他跑去。他眼睛里的疑惑突然变成了怒意,又迅速消失。
我的后领子被擒住,滚圆身子也被提了起来,勉力转头一看,却是那杀千刀的铜铃眼。
阻挡别家亲人团圆,你生儿子会没屁眼的!
铜铃眼似乎也很是惊异,似笑非笑,原本一张关公脸此时更丑了,“老九,是天也眷顾你呢,我献了无数魂魄的阴阳两仪阵,居然被这小崽子阴差阳错撞破生门,小崽子身上居然有那人的大乘佛气,老九,他到底是谁?”
阿玉听到“那人的大乘佛气”,神情也有些微微的松动,不过有迅速掩了下去,换上他懒散妩媚的笑来。
他轻笑,“你也知,这是上天都眷顾我。”
他悠然,“嘲风,你作为阵眼,假作真时真亦假,此时约莫也受了不小的伤,方才放出残影伤我,现下也不得不露出真身了罢。”
铜铃眼直接掐住了我的脖子,“原来是你在使计诱我出来?老九,这小崽儿还在我手中,你当我毫无筹码?”他的手愈发箍得紧了,我有些呼吸不得。尽管如此,我还是扭过头去,姿势艰难的瞪着铜铃眼,一声不吭,一派“我很有骨气”的模样。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阿玉似乎又笑了起来,好像扣了扣手中的剑,长剑嗡嗡作响的同时,他悠然开了口,这般景况,想来该是好看得很。
“孤家与你,千年血仇,孤家与他,不过几日之缘。嘲风,你莫不是吓糊涂了,分不清缓急轻重?或者你认为,孤家会为了个才认识几日的孩童而放过你么?”
第7章:诡道
大殿里一时只剩下了铜铃眼的呼吸声,四周依旧静默,那些舞娘乐师,想是如他刚才所说,被献祭了那什么两仪阵法,偏生我这一撞,恰恰挡了阿玉的劫。鎏金镶宝的君座上,那条怪异大蛇张牙舞爪,似乎随时就要腾飞起来,声裂大地。
我如同身处梦憧一片。
铜铃眼自听完阿玉的话之后,身子便开始抖索了起来,箍住我小脖子的手突然松动了片刻,面色落得极其惨白,如同被瞬间扒光了衣服一般。他不该同阿玉辩话的,光是长相,同他这一身酒囊饭袋的味儿,便注定斗不过阿玉。
铜铃眼嘲风还是冷静了下来,随着他的冷静,是我的小脖子愈发被箍紧起来,小草爷我真后悔,方才怎么不趁机大口喘两声。要知道,被掐死的鬼同吊死鬼的长相极其类似,眼珠暴突,舌头伸长,脖颈扭曲,这一副丑恶模样,想想都瘆人。
铜铃眼终于使出了杀手锏,将我往前头一递,咬牙切齿又打肿脸充胖子的威胁阿玉,“老九,你当初追那人不是追得死紧么?被压在十殿之下这么久,想必也不大了解这外间的景况罢。”
约莫是他这脸打得太响,以致于胖子也充得很成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阿玉的声音里有被嘲讽挑起的稍许兴趣,“哦?”他依旧轻轻叩着“枯舟”的剑刃,不再是最初的铮然,平缓又空灵,一如他身上的缠绵悱恻。
“五百年前,那人突然失踪了。”铜铃眼又突然闭口不言,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身后的方向。唔,他颇有说书先生的潜质,连我都被这个前不着调,后不露尾的故事吸引住了。
铜铃眼又颇卖弄的笑了一笑,再开口依旧是一把沧桑的二胡嗓子,“我手上这只小崽子,掂量掂量也不过才几百来岁的仙龄,虽然不知你从何处寻了他带过来,只是他身上却有那人的佛气,不是很奇怪么?”
铜铃眼又怪笑了一声,“老九,世事怎会如此碰巧,方才阵法生门破了的那一刻,你应当也感觉到了罢?”
二胡乱拉的噪声刚完,我脑后顿觉一阵冷风吹来,卷着刀兵之气,接着眼前一花,铜铃眼改掐为捏,提了我后脖子,摆开身法迅速闪开了那一阵冷风。
我嗅到一股细弱的血腥味儿,抬头一看,却是铜铃眼嘲风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痕,不深,却狰狞得很,皮肉翻卷出来,想是被“枯舟”剑上的戾气划开了。他目眦欲裂,口中惊声,“你就不怕我一个用力,这小崽子便一命呜呼了么?”
阿玉站在方才铜铃眼站的地方,一脸冷峭,“你以为如此便能诓得孤家?那人便是化成了草灰,孤家都认得,且以他之能耐,会被个鳞片都没长齐全的畜生捉住而毫无办法么?”
他嘲弄的看了嘲风一眼,那一眼里的情绪多得我明了不过来,“嘲风,这么多年,你真的是愈发蠢笨了。你该知道孤家素来喜好,死一个两个禁脔,算不得什么大事。”
小小的身子太过缺乏气力,我已经累得踢蹬不起来,索性一动不动任由铜铃眼掐着,铜铃眼的劲道拿捏得很好,掐得我脖子生疼,却将死未死。
他们各自的机锋哑谜里,似乎关系到无关于我的另一件事,可我却又被铜铃眼硬生生的扯了进来。
铜铃眼几乎穷途末路,只得撕心裂肺的大吼一声,“万一这崽子是迦叶转世呢?!今日我若没有一条活路可走的话,也要拉他垫背!”
迦叶?哪个迦叶?为什么说我这么一株兰草是他转世?
阿玉轻轻笑了,也不回嘲风的话,终于第一次正儿八经看向了我。他如同闲说家常般轻声呢喃,“小夜子,不是说过要保护我么?”
我点点头,但脖颈受制,这个动作做得很是要命。
“如此的话,现下便是个机会。为了玉枯舟大人我的血仇,牺牲你,可好?”他用手指指着自己,像是诱哄。
被这么一个祸水美人看进了眼里,真真是件幸事。说不出话,我只能尽力朝他咧开一个笑,虽然想来肯定丑怪得很。
同他不过认识几日时间,我也没什么放不下,也不会空念一句造化弄人。黑无常说,这叫顾大局,所谓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玉枯舟将这株野幽兰从不见天日的地府里带出来时,从此便已是这一株小兰草心里的“大局”了。
美人脚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很是功德圆满。
只是变故来得太快,还不容我做一番牺牲的宣言,两道同阿玉身上截然不同的杀气便迅速欺身而进。
满大殿里忽然闪现而出的斑驳银光,晃疼了我的眼珠,就连掐着我的铜铃眼,身子亦是颤了一颤。
香风浓雾袭来,优柔绵长又凌厉的杀意,我瞧不清状况,只知嘲风闷哼一声。我的身子一轻,还没来得及掉地上,便落在了一个香香软软的怀中,却不是阿玉,而是紫衣美人姐姐——舞难。
我咳嗽一声,铜铃眼的手怎么还卡在我脖子上使劲儿掐着?抖着手摸索过去,却是一手温热腥红。
唔,原来这是铜铃眼嘲风那厮的断手。我用力扯,却犹自没有扯开,断手纹丝不动。
舞难抱着我,轻飘飘落到了大殿偏远处,对我笑得意味深长,“小鬼头,陛下为了你,临时让我们辛辛苦苦的改了法子,从地下打洞进来的哟,姐姐我这身漂亮衣裳可是沾了不少海泥。”
我咿咿呀呀说不出话,对她指了指我脖子上嘲风的断爪子。舞难讪讪一笑,“一激动起来,就忘了这档子事儿。”她随意捏了个诀,一把火轰的一下,在我面前烧了起来。
我心惊肉跳的看着嘲风的断手迅速烧成了一把渣渣,飘了开来,我的脖子却完好无损,心中不禁阿弥陀佛了一把,敢情这是位乱来得紧的美人姐姐。要知道,草木都是惧火惧得很的。
抬眼看到她一脸兴致望着前方,我顺着她的目光,便见到了离我们不远的阿玉,他正看着我,眼中含笑,里头似乎有轻微赞扬。他身边站着白面书生文劫,文劫仍旧作黑脸菩萨模样,手上的剑上有浓稠的血滴落。
是铜铃眼的。
可我一双眼珠满大殿的巡梭,却只有地上的大滩血迹,嘲风再一次不见了。
第8章:螭龙
这一切都是我没想到,舞难口中说是“陛下的意思”,可方才阿玉的话里,不是已经摆明不管我了么?许是我发呆的神情没有让舞难美人找到有趣的地方,她便絮絮叨叨的将原本情况细细与我说了。
原来阿玉在最开始便猜到嘲风会玩把戏,在除离了地府之时,便已经传音给了文劫,交代了许多计策,任何嘲风能想到的,他都给了对应之法。
只没想到的是,原本天衣无缝的谋划,会被我这貌不惊人的小兰草打乱全盘。既撞破了嘲风的阵法,身上又冒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大乘佛气。
阿玉之所以不住叩剑发声,便是借此传给他们消息。文劫一手训练的旧部八众皆为千里挑一的猛将,他们在外间第一时间便将嘲风部下清理了干净,开始准备着手攻大殿。
奈何西海极殿本身,便是龙族一脉历来的祖先骨殖堆叠幻化而成,龙骨坚不可摧,玄火淬炼千万年也不会裂开哪怕一丝缝隙,十分棘手。阿玉千年未回西海,嘲风在里间早做布置,又持了我为质子,便占了上风。
舞难美人儿说,“虽然不知道你这小鬼头到底什么来历,但是陛下到底还是有几分在意你,不然也不会临时让我们改法子,从地底一处只有陛下知道的死角挖进来了。阵法虽被你撞破,却没停下,陛下在阵法中心抑制生魂反扑,无法救你,若不是嘲风再许久之前的龙族内斗中受了重伤,以我同文劫的合力一击,即便是加上夜叉族自来便擅长的幻术,也未必能从他手中夺下你来。”
那阿玉之前说的,是与铜铃眼拖时间么?
想到这里,我心里顿时有些小小兴奋。
舞难这时突然抱紧了我些,我看到大殿里之前出现过的灰扑扑的影子又飘了出来,伴随着铜铃眼疼痛难忍又声嘶力竭的吼声,“螭吻!!你诓我!今日我便是死,也要拉你同那小崽子垫背!!”
铜铃眼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二胡乱拉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开来,很是有些震撼人心的可怖效果。文劫在跟阿玉耳语了几句之后,便立马到了舞难与我身边,我诧异的看着他,白面书生却一直作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舞难美人笑了一声,“陛下这回倒是难得细心一次。”其中明显意有所指,可叹我的脑瓜实在不大开窍。
阿玉的身形在还没停下来的阵法里摆开,数不清的灰色影子里,独他白衣飘然,面容平和,清华雅致,“嘲风,孤家从来不屑诓蠢笨之人,无奈你喜欢自作聪明,孤家便成全了你这遗愿。兵者,诡道也……罢了罢了,与你说你也不明白,出来罢,孤家没空同你耗,先前大好时间都被你浪费了去。”
阿玉似乎颇懂嘲风的死穴,才这么飘飘然一句话,四周围着他的灰色影子便迅速凝成了一道影子,残缺了手臂一截,正是嘲风,只是头顶长了两只硕大的角。
影子尚未完全成形,只大吼一声便冲向了阿玉,整个西海极殿都在不停颤动,幸而舞难说过这是历代龙族祖先尸骨所化,坚固异常,断不会为这几声咆哮而倒塌的。
何况这咆哮也着实中气不足,不够洪亮,自然也就没有多大的杀伤力。
阿玉不待灰影欺身而进,便一跃而起,衣袂流转间,他长睫微挑,却调转了枯舟剑一直隐而待发的剑势,直朝我的方向刺来!他身形极快,我心里蓦然有一丝畏惧,被无限放大,枯舟剑上的刀兵之气宛若巨大骷髅,直直面向在舞难怀里的我。
有锋锐的杀气漫过我的脸,我经不住畏惧,蓦然睁大双眼,一切感知离体而去。
舞难却一直一动不动,我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得阿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限诱惑,“你输了。”有兵戈没体的声音,随即我感觉抱着我的舞难身后有重物轰然倒塌。
一切感知又回归了身体里,我扭动身体让舞难放下了我。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是好,我扭头一看,便见到阿玉的枯舟剑竖在嘲风的身体上,将嘲风钉死在地上。嘲风尚未死透,身下咽开一大滩血,正缓缓蜿蜒流出,每一分都是他的性命,嘲风面色灰败,只一双铜铃眼瞪得愈发大了。
原来其实是见阿玉厉害,便打算杀我么?敢情他也学过兵法?
“螭吻,咳咳……今日没有阵法,你杀不死我,待我转世……总有一日,此仇……我……你会……”
阿玉笑看着他,将枯舟剑拔了下来,带出一线血珠,洒在地面。
“不必阵法,有九神封诀就行了。”
嘲风脸色又灰死了一点,“怎么会……龙生九子,九子却非龙……你不可能……这是苍龙才能……”
阿玉咬破自己食指,缓缓引出一滴血来,竟然泛着耀眼银光,他轻轻一弹,那滴血便落在了嘲风身上,转瞬间没入,嘲风身上便燃起了银亮的光芒,似乎是火焰在焚烧一般。
铜铃眼凶狠的眼神定格在暴突的眼珠里,一声声刺耳惨叫回荡在大殿。
阿玉收了枯舟剑,脸上的喜悦真假难辨,“龙生九子,本是各司其职,最后成龙。你们却不识好歹,妄图以一系之能为在龙族称霸,睚眦兄长因之惨死。孤家被镇,愤恨不能,草木含悲,竟也懂孤家,孤家在地府吸了千年死魂灵气成龙,只待出来肃清尔等罢了。”
银亮刺眼的火还在燃烧,似乎有意让嘲风受苦,虽然旺盛,却又缓慢,沿着皮肤经脉一寸寸烧过去,嘲风却还有神智,更有精力来惨叫,真乃硬汉也。
阿玉仿佛极其享受他的哀嚎,眯着凤眸,唇角勾得邪肆,看着在银光中滚成一团的嘲风。
“九神封诀,本就是苍龙心头血引下,而孤家这含着万千死魂怨气的心头血,只怕更能让你欲罢不能,不食尽你这一身灵气仙元,想是不会罢休的。”
他说完这句,便转头交代了文劫几句关于接下来接收西海龙族,八众休整的事,然后转过头朝我看了来。
文劫领命带着舞难离开了,他微微蹲下了身子,对我张开了双手。
“乖孩子,过来,方才吓坏你了罢。”他的语气忽然温柔,神情依旧平淡,凤眸里却满载着欣然。
我似乎并不讶异他前后心思扭转的迅速,仿佛自第一次遇见,便知道他由来乖戾,还有行事性格天经地义的反复无常。
我又咧嘴笑,似乎也只能这样,然后迈动小胖腿,朝他跑了过去,他一把抱起了我,朝殿外走去。
身后嘲风的尸身仍旧烧得欢愉,今日原本便是注定腥风血雨。
杀戮过后,月满西海之上,长天一线。
第9章:夜央
我独自待在夜央宫里数明珠,离铜铃眼嘲风的死,还有阿玉的登基仪式,约莫已过了好一段时日。
记得那日我站在他身边,看手巧的侍官替他束发,带冠,宽衣。黑底滚着银边的织锦细丝替代了他的白衣,上头镶嵌繁复华丽的宝石璎珞,侍官俯首低头将阿玉的每一处衣摆理得熨帖平整,而我站在边上作痴呆二缺状流着好长一串口水。
他想是不耐烦,又犯困得紧,便遣了侍官出去,转头来妖娆俊美的朝我一笑,隐有仙风卓然。
他打了个呵欠,招了招手,“小夜子,过来。”此美人不愧是祸水一个,连呵欠都打得好看极了,若是让我来,约莫就成了血盆大口一张一合,眼泪鼻涕花儿齐齐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