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是为睿亲王而来吧?”弘曕语中难掩酸意,
肃浓亦不回避,张口便问,“博棙他,当真……”说到一半,却发现自己抖得厉害,根本话不成句。
弘曕没有作答,看了他半响,最后叹了口气,转身出营。
肃浓想追上去,却迈不动步子,手脚有些发麻,感觉一如当初得知小晴死讯。他扶着椅子坐下,跟旁边的卫兵道,“这儿有大烟么?”
“有是有,只是……”那人小心翼翼道。
“拿来给我。”
久违的烟具呈到眼前,肃浓忙忙的烧制,举枪深吸一口,立马神志清爽,胸怀顿开,纵有顽愁万千,也一并消弭。
世上比杜康还能解忧的,大概就是这玩意儿了。
肃浓洗完一个泡,便已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方了。迷糊中,感觉有人凑到身边,在他嘴边轻吻。
“博棙……”肃浓轻唤。
旁边的人顿了顿,肃浓再要张口,已被堵住。
那人亲的癫狂,不仅舌头探进来,在口中乱搅。牙齿也磕的轻响,不小心啃到嘴唇,一阵生疼。
肃浓却不躲闪,由他肆虐。
“你真的还活着,没有死,太好了……”
(此处有删节)
等肃浓醒来,衣服完好穿在身上。但身体的感觉却明白告诉他,刚刚的事情确实发生了,不是幻觉。
博棙已经死了,那会是谁?难道真的有鬼?还是有人趁自己抽了大烟后神志不清……
不敢想下去,肃浓只觉得一阵眩晕,手脚冰凉。
这事儿没脸告诉别人,唯有尽快离开此地。肃浓慌忙起身,下床没走两步,股间便湿湿的,有东西流出。
是刚刚那人留下来的经验。
肃浓满心悲愤,几乎要流泪。终于咬牙忍了忍,回去脱了裤子,将自己收拾干净。
待心情平复些,出去找到弘曕,对他道,“博棙的尸首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睿亲王是被炮火击中,尸骨无存,我也很遗憾。”弘曕答道。
“既然找不到尸首,怎么能肯定他死了?”
见肃浓不信,弘曕转身去拿了一片盔甲,是胸口护心的那块,已经残破不全,似乎还沾了不少血迹。
“我们找到这个。”弘曕递给他道。
肃浓接过来,呆立着看了半天,最后开口道,“把这个给我,我带他回去。”
“这是睿亲王遗物,已经清点完毕,要呈送礼部,然后再转交到他府上。”言下之意是,你非亲非故,按规矩不得染指。
肃浓拿着盔甲,哀伤又看了半响,才将它交还给弘曕。随后又问,“他在哪里被击中的?”
“益阳县内,言尾河边。”弘曕答道。言尾河是洞庭湖分支,在益阳境内。
“带我去看看。”
“益阳刚刚失守,眼下去不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夺回益阳?”
肃浓的咄咄逼人,让弘曕有些不能忍。“战火过后,那边早就面目全非,你去了也看不到什么。”
肃浓叹一口气,神色黯淡下来,好久才恹恹道,“那我还是回去吧。”
听他如此说,弘曕急道,“怎么你刚到就要回去?”
方才发生的事,肃浓难以启齿,只有硬生生回道,“我来这里,无非是想确认下博棙的死讯。如今我知道了,也该走了。”
“李大人一直惦念着你,你这次来了,不见他一面?”
肃浓这才记起,还有个病卧榻中的李或勤。
16.强留
屋内昏暗,进去便是一股浑浊的药味。肃浓定了定神,方才看清对面一张大床,半拉着帘子。地上是脚盆夜壶,乱糟糟的一堆。
肃浓走到床边,看到李或勤盖了条薄被,似乎正在酣睡。凑近了轻唤一声,没有动静,便想着待会儿再来。谁知刚走出几步,便被叫住,“是……大贝勒?”
“李大人醒了。”肃浓回到床边,拉起帘子,扶他半坐起来,又帮他披了件衣服。短短一年,李或勤老了许多,就算当年虎门被撤,也没有今日的颓唐。
“我说呢,这么轻手轻脚的,如今谁还顾忌我这个病秧子。”李或勤笑道,语中却难掩失意。
肃浓又去倒了杯茶来递给他,这才坐到床沿陪他说话,“大人的病,大夫怎么说?”
“都是些屁话,老子是心病,那些药石不灵的。”不知是不是长居军中,翰林出身的李或勤也染了蛮气,粗话张口就来。
肃浓听着却甚感亲切,“心病心药,大人是着急团练的事儿吧?”
“知我者大贝勒。”李或勤赞道。
“我劝大人放宽心,早日将病养好了,再操持兵练不迟。”肃浓安慰他道。
“你有所不知啊大贝勒。”李或勤长叹一声,“洋人一来,募兵便停了。后来还是睿亲王帮忙,团练才坚持下去。如今他一死,我又病着,这事儿一断,恐怕以后就再拾不起来了。”
说到博棙,肃浓心中伤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或勤不知他二人情事,却还在继续道,“眼下你来了,我就放心多了。”
“我……”肃浓有些莫名。
“是啊,团练的饷银都是就地取用,不归朝廷发放。你是弘曕的大哥,你托他帮我去催催。”
“弘曕,他能顶用?”肃浓表示怀疑。
“如今他跟洋人打交道,谁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等等,李大人。”肃浓回过神来,忙道,“我这次来是……我马上就要回京了,就是临走了来看看您。”
“你不能走。”李或勤一把抓住肃浓,好像捏了根救命稻草,牢牢不放手。“你要留下来帮我,帮大清朝。”
方才还是怏怏的,如今好似病中惊起,眼睛都放出光来。肃浓被他气势压倒,只好权且应承下来,“那……我再陪你几日,待你病好些了再走?”
听他如此说,李或勤方才安心,手一松,双臂耷拉下来,又是一个昏昏沉沉的病老头。
听肃浓说还要留几日,弘曕心中欢喜,特地交代营中手艺好的伙夫,烧了几道当地的特色菜。
洞庭湖畔皆以水产闻名,捕上来的鱼虾鲜活,简单的土法烧制便很美味。
满满一桌酒菜,在战时算得上丰盛,肃浓却无心下筷。简单吃了几口,便仓促离席。
弘曕知他耿耿于睿亲王之死,也不介怀,只是安排出一个清净的所在,吩咐他早点歇息。
饶是房间舒适,这个晚上。肃浓却无法安枕。
白天似梦非梦的那一段,犹在眼前;身下的不适,还未褪去;就连臀上被揉捏出的淤青,都在隐隐作痛。这事儿他不能说,所以无从查起,唯有自己小心。
就这样担惊受怕,终于在后半夜昏然入睡。第二天一早,肃浓红着眼睛去见李或勤。
进门一看,老人家已经起床,正披着件单衣伏案办公。
“李大人,你怎么起来了?”肃浓惊道。
“团练的编制,我整理出来给你。你把这个拿去给弘曕,让他交给巡抚项大人……”
没等他说完,肃浓便不得不打断,“李大人,你怎么当真派起我的差来?我留下来,不过是陪你几日,让你安心养病。你还是快去床上躺好。”
“等一等,我马上写完。”对方推开他,不由分说,埋头奋笔疾书。肃浓只好在旁边候着,低头看去,发现团练新兵按营制编排。每营六百人,十人为一队,十队为一哨,一营四哨,其余是亲兵。
“这有点像前朝戚家军的编制。”肃浓不由开口道。
“大贝勒博古通今,我果真没看错人。”李或勤抬头笑道,颇有几分得意。
“谬赞了。”肃浓急忙解释,“我没这么大学问,这都是我去戏园子听书听来的。”
“那也不错,博闻强记。”李或勤换了个说法。
“赶紧打住,真要折煞我了。听说您当年是连中三元,怎么跟我这个听书唱戏的客气起来。”
听对方提起旧日荣光,李或勤反而叹了口气,“连中三元又如何,不过是个故纸堆里的老学究罢了。看看如今的天下,洋人船坚炮利,都快打到家门口了,我们学的这些个之乎者也,顶个屁用。”
李或勤也算当朝名士了,听他如此自嘲和反省,让肃浓很是意外。他去搬了条凳子坐到旁边,“李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你文臣武行,已经堪比前朝的袁督师了。”
李或勤被他逗笑,一阵咳嗽,痰吐出来,竟夹带了不少血丝。肃浓见了,吓得不轻。
“我这病恐怕已入膏盲,你若不肯接手,新兵断断练不成。你真要我泉下之灵,眼睁睁看着洋人在我们大清国土肆意妄为么?”李或勤持起肃浓之手,说的情深意长。
“李大人您这可算是招我入幕?我一个不堪用的八旗,吃喝在行,玩儿也在行,可说到办正经事,你还是别为难我了。”
“大贝勒不用谦虚,你是经世之才,老夫不会看错。”
无端被扣了个大帽子,肃浓很是无奈,只有照办。李或勤呕心沥血的兵册,被肃浓拿到弘曕面前,却碰了一个钉子。
“这事儿怎么摊派到我头上了?”弘曕随手一翻,便丢还给肃浓。
“帮个忙。”肃浓又塞到他怀里。
“大哥你真是……叫我说什么好,走到哪儿好事做到哪儿,您是大善人。”
“这是公事,公款公用,朝廷的旨意。”
“那李大人干嘛不亲自递交?”
“你是跟着洋人混了,可当初是谁死皮赖脸要我写假折子南下,是谁说打仗要打到底不肯议和的?李大人当时与你同在虎门禁烟,这份情谊总在吧。”
“大哥,眼下正借兵剿贼,你怎么还提那茬儿!”
肃浓哭笑不得,不由一声长叹,正色道,“弘曕,男儿尚且要自强,何况一个国家。借师剿贼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当初南明就是想着借虏平寇,结果呢,我们满人入了关,得了整个天下。”
费劲了嘴皮子,终于说服弘曕,将文书交与湖北巡抚项怀宣,筹得二十万两饷银。
第一批银子呈到李或勤面前,肃浓便道,“李大人,这我可算交差了。”
“是是,多谢大贝勒。”李或勤点头笑道,“接下来就是练漕了。”
“练兵不干我的事儿吧?”
“当然还是你。”
“李大人!”要不是看在李或勤还在病中,肃浓简直要掀桌子了。“银子难筹,这我理解。但操练新兵,你去找个有经验的不行么?”
“这年头,有经验的好找,有心的却不多。”
“瞧您这话说的,我……”
“大贝勒,我就看上你了。你要走的话,把我也带走吧,反正我留在这里也没用,省的整天看见那些黄毛鬼晃来晃去的心烦。”一口气说完,又是一阵咳嗽。这次连鼻子都流出血来,让肃浓看了一阵心慌。
见他实在不支,肃浓便扶他去床上躺了,“这事儿以后再谈,我先不走,您安心养病吧。”
“放心……”李或勤有气无力道,“我马上就好。”此时反贼逼近安徽,朝廷本欲派孟戚元领水师南下,与联兵成夹击之势,无奈正逢孟戚元回乡居丧,此计划只有暂时搁浅。
这边李或勤筹得的二十万两银子,拿去购置枪炮后,已经所剩无几。但想不到的是,当地乡绅得知朝廷要建新军,竞相解囊,短短时间内又凑了六十万两白银。
得了此消息,肃浓去找李或勤,一推门发现被关死了。敲了敲,里面回应,“等等,马上……”
少时门开了,一股熟悉的气味袭来。
进去后,肃浓望向床榻,屏风挡了大半,只露出案上一角。
“什么事儿?大贝勒。”李或勤看上去神采奕奕,一扫往日病恹恹的模样。
“当地为新军筹饷,目前大概是六十万。”肃浓汇报完毕,猛吸了一鼻子,那股甜丝丝的芬芳总是挥之不去。
“太好了,真想不到啊!”李或勤听了很是激动,表示要上表朝廷以示感谢。
趁他伏案,肃浓换了个角度,果然看到了床头烟具一套。“李大人,怎么你也……”
被识破了,李或勤很是难堪,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连连摇头,“晚节不保啊晚节不保,禁烟大臣也抽起大烟来,说出去怕是要遗臭万年。”
“别这么说,您是为治病吧?”肃浓揣测道。
“你别说,这玩意儿还真管用,一杆下去,百痛消除。趁这股劲儿,我还能坐着办两个时辰的公。”李或勤笑道,一脸的故作轻松。
肃浓听了却倍感心酸,只好也勉强笑道,“李大人怎么不早说,我烧烟可是一流。”
“不敢劳烦大贝勒。”李或勤客气道,“而且你们年轻人不该抽,听我的,早日戒了它。”
肃浓几乎想说,大烟不止治百病,还能解千忧。如果没有这个,前一阵子他实在撑不过。本来已经戒了的瘾头,再拾起来,已经一发不可收。
但因为上次被人非礼,如今他都小心行事。吃烟前先检查门户,而且不敢多抽,适可而止。
“眼下我是戒不掉,不如我们搭个伙,众乐乐怎样?”肃浓提议道。
“不成,一老一小凑到一块儿抽大烟,像什么话?”
“您要是不答应,那我可就走了。”
肃浓使出杀手锏,逼得李或勤答应下来。一方面,他想着能伺候下这个鞠躬尽瘁的忠义之臣;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全起见,两人在一起总好过一个人疏于防备。
从此之后,早晚两次,办公之余两人都要同卧烟榻,吞云吐雾一番。
弘曕得知此事,大发了一通脾气,指责肃浓道,“这也太不像话,你跟他关起门来抽大烟,算怎么回事?”
“不过是一起解解乏,有什么不对?”肃浓淡然问道。
“你们这样不避耳目,难道不怕外面传闲话?”话一出口,弘曕自个儿一阵脸红心跳。
“人正不怕影子斜,李大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有什么想不通的;我么,被泼脏水已经习惯了”。
这话说的弘曕也有几分心虚,偏过头望向别处。
最后,还是肃浓自己作答,“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李大人。他与你同在虎门销烟,共事半年,为人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
这几句话说的坦然无愧,弘曕生出些歉意来,赶忙凑近了示好,“大哥你别怪我,我是怕你被欺负了。现在我想起姓孟的,都恨不得剥他的皮……”
提及被人欺负,肃浓想起那日之事,差点要脱口而出。硬生生忍住后,心中惶惶,再随意敷衍了几句,便黯然告退了。
回去后,肃浓与李或勤烟照抽,事照办。
17.嫌隙
筹办新军最难的就是钱关,有了银子万事好办。募兵之后便是购买兵火和聘请教头,这两步李或勤交给肃浓去操办。
肃浓除了一个贝勒身份,是没有一官半职的,纯粹的幕僚。好在他不摆架子又善于周旋,出手还大方。至于那些洋枪洋炮加洋操,他只能从头学起,有时候还要跑去找弘曕请教。饶是他天资聪慧,也费了不少工夫才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