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娘,我七月十五就要成亲了!”夏娘子说完,眼中是小女儿家的娇羞,不可抑制又有对于未来的期待。
亲事本就是白大娘心中一块病,只见她面色一僵,语气不自然起来,“恭喜你了。”
夏娘子毫无所觉,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白大娘听了几句,然后找个借口就离开了。
69.浴佛节
大娘从夏家回来,神情便不如去时那么积极,垮着肩膀,有些发蔫。
“大娘,怎么了?”曹氏见大娘这样,赶忙问道,还以为她是因为没将胭脂膏卖出去而失望,忍不住劝几句,“那夏娘子不买就不买吧,兜售的事就交给大郎和三郎,你又没卖过东西,嘴皮子也不利索,卖不出去情有可原。”
“娘,夏娘子买了瓶石榴红的胭脂膏,我做主,少要她十文钱。”大娘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溢满纷多思绪。
曹氏听说卖出去了,当即笑了起来,连道了三个好,又说:“邻里间,少要点钱是应该的,也犯不着闷闷不乐。”
大娘不愿多说话,也就没解释,默默走回屋放下胭脂膏,如今看着这些红红艳艳,心中越发苦涩,吸进鼻子的香味,都变成了酸醋味,她强打起精神出来跟着继续帮忙,曹氏未曾多想,絮絮叨叨念起了夏家的闲事,“她家两个嫂嫂可都不是省油灯,见她买了胭脂膏,定要眼红了,不过那夏娘子也不是吃素的,三天两头听她们吵嘴,夏家二老老来得女,给夏娘子宠得不像话……”
大娘听着,手上动作慢了起来,她忍不住想夏娘子究竟会嫁去哪里,嫁给什么样人家?
晚上,白鑫回来,大娘想起夏娘子说的话,原本抛在脑后的心结,如今又结成疙瘩,堵在胸口,以至于说起喜爱的胭脂水粉,都不似往日热络,她将今天去夏娘子家情形,一五一十说了,然后道:“我看她用糖水调粉,还记得过年那会吃糖,糖化在手上都粘哒哒的,若是涂在脸上,还不连说话都说不成了?夏娘子问能不能将粉制成膏状,若是能的话,她一定会买呢!”
“为了能让粉贴在脸上,自然需要调和,糖水不过是最简单方法,也有用蜜,用花露,用鹅膏香油的……”白鑫想了想,道:“经你一提醒,粉确实也能做成粉膏,这主意不错,只不过我将钱买了香料,剩下的一部分钱也不敢动了,粉膏怕是要再过阵子才能制作。”
这香料每天都要买的,大娘听他特意说明,便猜到买的和平时不同,于是来了点兴致,问,“买的什么香料?可费了不少钱?”
白鑫笑着点头,“一是浴佛节快到了,买了都梁香、郁金香、邱际香、附子香、安息香制作五色香水。二则是买了些降真香,准备制作新的香品。”
大娘眨了眨眼睛,被那香水名字吸引,“什么是五色香水?”
白鑫知大娘之前被拘在白家,什么都不懂,便认真讲道:“浴佛节那日,寺庙以五色香水灌沐佛顶,这五色香水就是以都梁香、郁金香、邱际香、附子香、安息香五种香料煎制而合,游人无不想求点浴佛水沐浴洗漱,获得无量福德,只是京城人口无数,又哪里都能求到寺庙的浴佛圣水?一些家里供奉佛祖的,少不得在家浴佛,我便做些五色香水兜售,图个应季的买卖。”
大娘听后一脸崇拜,真心觉得在三哥脑中,尽是赚钱法子,她下意识以为这五种香料,定不便宜,是以三哥才说挪不开钱做粉膏,殊不知这五种香料中,只有安息香稍贵,是从龟兹国运来的,真正让白鑫捉襟见肘的是降真香。
白鑫见她没问,也就没细作解释,忙得将香料都拿出来。
这五色香水听起来有些麻烦,其实并不难,只需将五种炮制好的香料分别煎汤,都梁香为青色水,郁金香为赤色水,邱际香白色水,附子香黄色水,安息香黑色水,混合一起就成了五色香水,滤去渣滓,变成了偏青的色彩,昏昏暗暗,似承载着奇妙力量。这五种香料气味皆清幽芬芳,素净淡雅,能去恶辟秽,闻之让人心旷神怡。
很快,便到了四月初八,各寺院到这一天都举行浴佛斋会,只见街上人抬着柏亭浴佛,家家布施,其中尤以大相国寺的仪式最为隆重,有那方丈亲自主持,且有许多得道高僧护法,京城百姓涌入寺中,四面八方扶老携幼都来瞻仰浴佛盛况,祈求分得浴佛圣水,获无量福德。
曹氏听那水如此神奇,恨不得也去求些来,给自家孩子挨个沐浴,只是她一见天还没大亮,外面人潮已经络绎不绝,她自个先心慌了,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这时,隔壁几位母女结伴,一起来白家找曹氏和白大娘,夏家老母站在当首,扯着大嗓门喊:“曹娘子,今天浴佛节,还不带着你家女儿去寺庙烧香拜佛,分些圣水回来?”
那嗓门,惊得落在屋顶上的小鸟扑棱着翅膀啾啾啾飞走了,清静的早晨也变得不清静了。
曹氏将门打开,探出一张脸,眼神不自觉还是有些畏缩,“外面人怪多的,我不去了。”
这些人也都了解曹氏性子,知她没什么见识,虽如今白家有些发迹了,可他们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京城就是人多,可不比哪啊乡下清静,难道因为热闹就不出门了吗?”
曹氏听不出她是讽刺,还认同地点点头。
夏妈妈捂嘴笑了一声,“你不敢出门,难道不放你家女儿出来逛逛吗?跟着我们一道去寺庙烧烧香,分得些圣水回来,保证心想事成!”
她说到后来有些不耐烦,若不是自己女儿吵着要来邀请白大娘,她才不会纠缠半天呢。
白大娘站在一旁期期艾艾,去寺庙的事,夏娘子早跟她提过,害怕时,难免心动,想要去看一看繁华的京城。
曹氏毫无所觉,想也没想就道:“我家大娘?她也不去。”
夏妈妈没话可说,耸了耸肩,回头看了自己女儿一眼。
夏娘子有些焦急,一个劲儿地冲大娘使眼色。
大娘咬了咬嘴唇,轻轻摇了下头,失望地垂下眼睑。
白鑫注意到大姐今个换上了件平时不常穿的衣服,嘴上涂了胭脂,脸蛋拍得红扑扑的,头发油量顺滑,显然偷偷打扮一番,同时,又注意到夏家娘子的动作,当即莞尔,上前说:“娘,就让大姐跟着夏婶子出去玩玩吧。”
曹氏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白鑫,“外面乱糟糟的,再叫人拐了去?”
夏妈妈不屑地撇撇嘴,夏娘子赶忙道:“曹大婶,青天白日的,哪这么多拐子?再说这里又是京城,我们又这么多人结伴了。”
曹氏又想家里这么多活了,不太想让大娘出去玩一天,白鑫哪能不了解娘的心思,他感念家人辛苦,有心让大家一起出去的,可以娘的性子,必然不会同意,再说了,大嫂又要带狗子,五娘年纪又小,于是便只能先紧着自己大姐。
“娘,不过一天而已,就让大姐跟着出去玩玩吧。”说完,白鑫自作主张同意了,走到夏妈妈跟前叉手问个礼,“多谢夏婶子了,有劳诸位多照顾我大姐一下,她第一次出门。”
邻里间都知白家是白三郎当家,且看他模样俊俏,说话又好听,不自觉生出好感,夏妈妈哈哈笑道:“不算的什么!”
曹氏不想当众驳了儿子面子,只得幽幽叹口气,心里却还是有些慌张。
五娘见状,忙抻了抻白鑫袖子,仰着脑袋,小声说:“三哥,我也想去玩。”
白鑫有些为难,五娘到底年纪小,又正是调皮,他也不敢让别人带她出门。
白鑫还不知如何安慰,曹氏先一把拉过五娘,训道:“你这么小年纪,跟人出去也是添麻烦。”
夏妈妈也怕带上个小的还要分身照看,于是立在一旁没说话。
五娘委屈地撅起嘴,眼圈有点红了。
白鑫又是一声叹气,轻声劝道:“五姐,等下次,三哥带你出去,今个就让大姐出去玩一玩吧,她平时照顾咱们,也辛苦了。我让大姐给你捎小玩意回来。”
五娘一听说小玩意,立刻破涕为笑,重重点点头,又看向大姐,认真叮嘱,“大姐,不要忘了哦!”
大娘也笑了起来,白鑫将她拉到一旁,给她几十文钱,并一块小碎银子,大娘收了铜钱,却欲把银子推回去,惊恐地摇头,“这些就够了,不带银子,万一丢了,我非哭死不行。”
白鑫又让了几次,大姐坚决不带银子,他只得作罢,又塞了些铜钱给她。
收拾好后,大娘就跟着邻居间的几对母子出去了,曹氏见女儿挽着夏娘子的手,俩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双眼睛闪闪发光,脸上是从没有过的明媚,于是埋怨的话吞进了肚里,只重重叹口气。
白鑫以为她还在担心,安慰道:“娘,这里是天子脚下,今个又是浴佛盛事,青天白日,哪里有拐子?”
曹氏恩了一声,白鑫这就推着车出门摆摊去了。
他让大姐出去逛逛,本是好意,谁承想好心办坏事,下午时,只见那夏妈妈慌慌张张找来,一张脸惨白如纸,“三郎,你家大姐丢了!”
70.寻找大姐
“三郎,你家大姐丢了!”
白鑫听了,脑子嗡的一声,身体里顿时有股火似的燃烧着五脏六腑,他冲过去,抓着夏妈妈,喊道:“我大姐怎么丢了?”
夏妈妈自知有愧,被抓得生疼也没有怨言,反而哭哭啼啼道:“就是叫人群冲开了……”
白鑫二话不说,胡乱地将摊上的东西往车里放,推起来就走。
这边动静闹得大,周围人听清了怎么回事,有的面露同情,有的嫉恨白鑫的,则一脸幸灾乐。
夏妈妈见白三郎往家走,抹了抹眼泪,跟随其后。
白鑫回到家,只见家里简直炸开了锅,娘坐在院子中嚎啕大哭,五娘和夏娘子也哭作一团,大嫂直抹眼泪,却紧紧抱着娘的腰,反复劝道:“娘,你先等三叔来了再说。”
“我等的了吗?你别拦着我,我要出去找大娘。”说完,就欲横冲直撞。
曹氏见白鑫回来了,哭得更凶,冲着他不无埋怨道:“我就说这人山人海,出去玩什么?人丢了吧?”
白鑫听了,心有自责,同时,又有些怨夏家,他理智上明白夏家跟他一样,出于好意,可就是止不住怪罪。
夏妈妈有心要翻脸,甩开手推脱责任,可一想两家又是挨着,再说白大姐未必找不回来,便强忍着不自在,走到曹氏身边软声劝道:“曹大娘,你别急,赵家和李家还在原地找着了,白大娘又机灵,一会准能找到。”
白鑫在气头上,连听她声音都嫌烦,恨不得找块布堵上她的嘴,“夏婶子,你们去的哪个寺庙?”白鑫强忍住火气,声音听起来反而阴森森的。
夏妈妈浑身一抖,支吾几句,在对方灼灼目光下,只得硬着头皮说:“去的大佛寺。”
白鑫有片刻茫然,“大佛寺在哪?”
“在州西瓦子附近。”
饶是白鑫对走过的路不忘,也仅限于日常生活的朱雀门附近,至于对方说的州西瓦子,他隐隐约约听说是在城西边,却没去过,自然也就没听过大佛寺。
夏妈妈支吾一下,声若蚊地补充,“过了西大街就快到了。”
白鑫他们住的朱雀门位于城南,过了西大街就是城西了,他听说后脸色铁青,厉声问道:“怎么去这么远?”
浴佛节这日,各个寺院都举行浴佛斋会,其中以相国寺最为隆重,只不过相国寺必定人山人海,白鑫猜到他们不会去相国寺,原本以为会找个最近的,或是天清寺的,没想到这一下子竟去了城西。
夏妈妈心中叫苦,因主张去大佛寺的是她,这下子好像都是她的错似的,“那大佛寺有位得道高僧,很是本事……”
后面的话,白鑫也就懒得再听了。
曹氏见他们说了这么半天,不免更急,嗓子都喊哑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找?”
“娘,我去找,你在家等着信。”
“我哪坐得住?我也要去。”
白鑫想众人平时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别再找回来大姐,丢了娘,于是又说:“娘,我去,一会让人再给大哥送个信,让他也去大佛寺找人,你们哪都不认识,别回来也丢了。”
曹氏听了,不免想起大娘也是从没出过门,于是又哭着抱怨起来,“我说不让她出门,你偏偏让她出去……”
白鑫没反驳,拉着夏妈妈急火火冲了出去,“你带我去大佛寺,告我是从哪里走散的。”
夏妈妈不敢反驳,踉跄几步,跟他一道出去。
白鑫没头苍蝇地转了几圈,总算找到辆车,还没坐稳,就催道:“去大佛寺。”
可怜夏妈妈身形笨拙,被白鑫连拉带拽扯上了车,她平时恁地泼辣一人,这会面对盛怒下的白鑫,也心虚了,有苦难言,心中一个劲地大呼倒霉。
车夫看俩人神色仓皇,不像是去烧香拜佛,为免触霉头,于是也不曾搭话。
白鑫见车子嘎吱嘎吱地不紧不慢前行,时走时停,比走路也快不了多少,他简直恨不得抢过鞭子,狠狠抽在驴屁股上,他不停地催促快点,再快点。
车夫也颇无奈,心想街上行人这么多,怎么偏偏他拉个催命鬼,不免心中叫苦,“这位小哥,不是我不想快,你看这么多人,我也快不起来啊!”
白鑫沉着脸一言不发,看着眼前人头攒动,恨不得一双手变得巨大无比,轻轻一挥,便将所有人都拨开了,让出一条平坦道路。
好在只前段路程车水马龙,过了西大街,便算是来到了外城,两边立着茅舍,几块绿田,反而有些冷清,饶是如此,也用了一个多时辰才驶到。这大佛寺附近又重新熙攘起来,行人比肩继踵,乱滚滚的,充斥各种声音,无数陌生面孔从眼前晃过,想要找人,真是难上加难。
夏妈妈可怜兮兮地一指,“就是在那走散的,当时有老和尚分发圣水,一群人乱哄哄抢上去,人就被冲没了。”
其实她也并不肯定人就在那时没的,因为她光顾着攥着自己女儿的手往上冲,后来还跟着往寺庙里面走了一段,不止白大娘和她走散了,就是和赵家、李家也走散了,只不过他们之前都是来过大佛寺的,也曾约定过从哪里见面,半个时辰后,当三家在寺庙后头那棵歪脖树碰头时,才发现白大娘没跟她们任何人在一起,这时,几人都慌了,胡乱找了会,也没找到,三家一顿推诿,最后让夏妈妈带着她女儿先回去给白家送信。
夏妈妈此时哪敢说出实情,反正在她印象中,抢圣水之前还看见过白大娘了,就当是在这走散的。
白鑫先是冲进人群,随便抓来个人就问,“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这么高的小娘子?瘦瘦黑黑的,穿着艾绿色衣裙,梳着双髻,也没有装饰……”
他还想再多描述一下,被拉住的人摇头说没有,匆匆就走了。
白鑫连问了十多人,没一个说有印象的,他跺了跺脚,丢下夏妈妈,横冲直撞挤进了寺庙,他觉得大姐若是找不着人,定会回寺庙等着,他甚至能想象出一会就被和尚领着去见大姐,还提醒自己到时定多多添上一笔香油钱。
只不他过问了遍,甚至找来了看寺和尚,都说没有女施主来寺庙等人。
白鑫病急乱投医,这会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只得寻了个高处站上,不停喊着“白大娘”。他料想是在这走散的,大姐也不会乱走,没准留在原地等着,一边喊,一边想大姐此刻会在哪里,会如何害怕焦急,又忍不住想兴许下一刻就能听到回应声,总感觉大姐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寻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