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觞。”
围巾拆去,脸庞整洁的谢羽觞回过头来,他嘴角勾起,露出多日不曾见到的微笑,温和说:“姐,回去吧。”
“嗯。”眼眶微热,泪水几乎要溢出,谢苏妹迎上前,挽住谢羽觞的手。
憔悴的谢羽觞,瘦高的形体,竹节挺拔,仍旧端庄优雅。
两人走出旋转门,谢羽觞忽然驻足,仰望湛蓝无垠的天空。
天空之下,人类繁华的现代城市急速而喧嚣,谢羽觞那颗心,却已沉缓平静,像口幽深的井。
小郑探出头来,望着昏晦的天,嚅嗫:“怎么老是下雨。”她挂在公寓阳台上的衣服,干了又湿,散发着霉味,只得重洗。雨水淅沥,将窗外的藤蔓浇得青葱翠绿。
她扭动腰肢,转过身来,见办公桌前的谢总,沉稳专注于手中的文书,指间的香烟,袅袅腾升。她想着,这是第几支?可怜她这几日,一再吸着二手烟。
无趣回到座位,将桌上的饮料瓶旋紧,放进办公桌下的垃圾箱。她近来发现,以往谢总几乎将她当空气般存在,现在是彻底被当成了空气。
这段时日,每个进来向老总汇报工作的人,都踟蹰不自在,因为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看不见闻不到的氛围,像酷寒冰封的空气一般,令人神经紧绷,毛孔收缩。
“小郑,把这些拿去寄。”
谢羽觞已抬起头来,之前手中的文书,此时已封进快递袋中,安静地搁放在桌角。
“好的。”
小郑赶紧起身过来,拿起不轻的一沓,她殷勤问:“谢总,还是之前的地址吗?”
两日间,她经手,寄出的快递,收件人及地址都在相同。
谢羽觞颔首,不再多言。
出于女性的直觉,小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她猜测不出。
见这女子若有所思离去,谢羽觞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中,又摸出打火机,点燃一支,吞云吐雾,他躺在柔软的皮椅上,想着几天前,他去了一趟明镜荡。
是不死心呢?还是愤愤不平?这样和那样的情绪,都不存在。
站在面目全非的木屋前,踩踏堆积成小山的废木堆,谢羽觞看不到远方的竹林。
原本是竹林的位置,挖得坑坑洼洼,混凝土机轰轰不绝,黄帽红帽忙碌穿行其中,树钢筋,灌水泥。
半年后,这里会有一栋栋高楼大厦,还有漂亮的人造湖,造价不菲的路灯。几乎可以想见,巨大篇幅的售楼广告,会从明镜荡一路拉往县城,也会修一条平坦宽广,供私家车来回的大道。
可是,栖霞里在哪里?
它还在吗?
它是否以某种形式存在着?
时代在变迁,日新月异,发生的是巨变。对于寿命漫长的生灵而言,这种变化,太过沧桑。他们这种情感,常人难以理解,犹如一位幼童,看着麦田前哭泣的老者,他不会知道这里曾是王城,不能理解老者的慕恋,悲恸之情。
同理,他无从知晓黄熙甫一族的情感,也无法了解黄熙甫心中的感受。
还记得。在里中的那些日子,黄熙甫曾告诉他,在几百年前,栖霞里有四扇通往人间的大门,位于四个方位,联系着不同的地域。后来,这些大门逐渐关闭,至百年前,仅余一门。
而今,栖霞里永远的关闭了。
他们是生活于林间的生灵,源源不绝的灵力,来自于广袤的森林。
然而,这最后一片竹林,终究也没能保住。
神灵的时代彻底结束,消失于人类的信仰中,言语之中。唯有我知道,也仅有我知道,他们存在过。
晚风拂过寂寥的半空,徘旋呜呜,没有爱抚它躯体的葱翠,没有跟随齐鸣的萧飒声。工地上的人们你来我往,碌碌身影,像蚁穴中的公蚁。
谢羽觞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做出推动的动作,晚风从他指缝穿过,空无一物。
明月照窗前,香燎竹帘,卧榻难眠,披衣起彷徨。栖霞里夜长昼短,漫漫长夜,静候天明。在人世间的岁月,难以磨灭,入住栖霞里,总是夜半醒来,苦恼着晨曦未绽,寒冷死寂。
以往的栖霞里从不是这般情景,幼年时记忆的栖霞里,美极了,那时的昼夜与人间无异,那时的四季熙和如春,南山上的兰花终年盛开,西亭池中的荷花亭亭玉立。
即使后来,也不像这般孤寂与苦闷,百年前的栖霞里,在黄熙甫印象中,阳光明媚,和风徐徐。那时的他和沈肖,最喜欢坐在西亭上,看着白鹭振翅起舞,高飞远去,消逝于暮霭蒙蒙的南山。
有时,黄熙甫会在西亭上弹琴,那一般是清晨,沈肖会远远站立,倾听不语。红艳的山茶花,映衬他高挑劲拔的身影,他白色衬衣,黑色西裤,外罩着月白氅衣,衣带未系,宽袍广袖,不羁英气,却又不失儒雅。
如此矛盾的衣着,穿在他身上,又是如此协调。
怎会有这样的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天赋,令人沉迷。他衔接着古今,牵引未来,沉敛深虑,昂藏踔厉。
幽兰在雾霭中摇曳,乌丝白袖红头须扬动,他们相隔的是一条不长的石子曲径,和绵延一路的山茶花。
那时的人间疾苦,板荡硝烟,而栖霞里像桃源,曾一度,黄熙甫以为沈肖会留下来,他喜欢这里,他不吝啬赞许;他眷恋着一个人,即使他从未用言语表达
看到他独自徘徊在里门,摸着门柱,似有所思,朱门外的翠竹,葱翠欲滴,幽径通远,那是人间的世界。
一头墨蓝色的龙正无趣地盘旋在柱梁上,它巨大的身躯,压镇着里门,硕大的龙头探下,根须浮动,它怒视沈肖,沈肖莞尔,抬手抚摸它额上的毛发,它半闭着眼睛,竟温顺起来,丝毫没有震怒的意思。
“汝可有名?”
巨龙傲慢侧头,不愿搭理。它有语言,人类无法听懂,但它能领悟人类的话语。
“想必没有,尔等生物,门龙,纲九。”
巨龙呲牙咧嘴,象牙般的银齿泛寒光。
沈肖低笑,知它懊恼,却不惧它。
“生于水,入云天,翱翔泽畔,不如,便唤汝:皋羽。”
巨龙瞪大灯笼似的金黄眼珠,忽地头仰起,爪舞弄,攀空而去,游动于云层中。
皋羽,如若有朝一日我归来,听我唤声,你可要记得启开里门。
仰头寻觅云中龙,见首不见尾,低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
“你不惧怕?”
黄熙甫已走到跟前,他背靠向朱柱,霞光照在他身上,映红他的脸庞,他的神情柔美,注视沈肖的眼中,满是温情。
“你放任它于里中游荡,想来必不是凶恶之物。”
沈肖在雕刻精美古老的石门槛坐下,手搭膝盖,他侧脸看向黄熙甫,嘴角勾起,笑得恣意愉悦。黄熙甫低头与沈肖凝视,他手中执着一支红豆,绿油油的叶子,红彤彤的小果实,他乌黑的发垂在秀美的脸庞,粹白的深衣上。沈肖抬手,抚摸黄熙甫的脸庞,他一向英气的脸上,渐渐为夕阳染上惆怅。
他如何能离他而去,他忘不了他。
游人路过侧门,往往会驻足在一株虬枝盘曲的紫藤之下,未到花期,秋叶落尽,这古老的紫藤,花开时紫蓝垂帘,煞是好看。谢羽觞幼年时,他的父亲曾牵着他的手,站在紫藤下,告诉他这是衡山手植之物。那时父子关系融洽,谢时对谢羽觞还满是期许。
“小谢,原来你在这里,找你一圈啰,你过来签下相关文件。”
院长是一位矍铄的老人,快步走来,谢时在世时,与他颇有交情,不过,院长与谢羽觞也仅是几面之缘。
“啊春天你再过来,那会开花,可漂亮。”
院长指的显然是紫藤。
“老谢在世时,也最喜欢这株紫藤,每到花期,总要过来走走。小谢,你爹知道你的决定,会以你为荣。”
院长轻拍谢羽觞的肩膀,谢羽觞颔首。
谢时从未以谢羽觞为荣,今日所做的决定,不过是谢羽觞觉得人去宅空,空余那些价值不菲的紫砂壶,无人赏析,未免浪费。
将捐献声明逐一签名,与院长官员一一握手,这套仪式走完,谢羽觞不多言,转身即走。
踽行走廊,路过字画展厅,想到这间博物馆所藏古代字画数量多且精,谢羽觞抬脚迈入。清早,展厅游人稀少,谢羽觞沿着吴门四家行进,从祝允明走至唐寅,最终停在文衡山的字帖前。
“谢先生?”
一位陌生中年男子迎面而来,男子儒雅从容,非同一般。
“您是?”
谢羽觞起先觉得陌生,又觉有几分眼熟,略为思索一番,才想起他曾在电视上见过此人,这人正是秦伷。
“秦伷,还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出字画展厅,往外走,来到亭林中。秦伷止步回望,眼神热切:“谢先生,能否请你朋友,让我再看一眼《大树风号图》?”
秋风起,黄叶舞动。
谢羽觞愣怔,他知道世间再无《大树风号图》,他的朋友,除去赵卿甫,还有谁肯为他奔波,然而,必不是赵卿甫,他拿不出这样一张画来,呈现在这位当代数一数二的字画鉴赏家面前。
你到底在说什么?胸口隐隐刺痛,室外清早,冰寒的空气几乎要令人窒息,不可能!别胡言乱语!
谢羽觞失魂落魄的样子,秦伷并未留意,他满心思都是那一个黄昏,拜访他的一位秀美少年,他穿着与时代不符的衣服,从怀中抽出了一轴失踪百余年的《大树风号图》。
“那人自称是你的朋友,很年轻,二十岁出头,十分清秀。”
书房里的风铃响得清脆,身披晚霞的来访者,美得像从画中走出的古代士子,他用修长的手指,缓缓打开那轴绝世之作,而秦伷捧住画,不禁热泪盈眶,这曾是秦家的传世宝,遗落于晚清,而后,秦家的字画,逐渐散落于世,付之于火,掩藏于土。
黄昏中的少年与古画,仿佛是场梦。
“有说他姓谁名谁?”
谢羽觞手指抓着木亭上的栏杆,似发泄愤怒却又似在抑制着恐惧,他浑身战栗,害怕听到那人的名字。
“只说姓黄。”
“可笑!”
谢羽觞转身下亭,大步向前走,他踩践在柔弱的花卉上,而不自知,翠黄的秋兰横卧在他的脚印之下,缠绊他的双脚。秦伷已追过来,板住谢羽觞的肩膀,质问着:“那人是谁?”又似惶恐似期许呢喃:“他怎么会有那幅画!”
谢羽觞蹲下身,将殁于脚下的兰花拨开,灵动的鹅黄色花瓣落于掌中,这些从古老时空里走出的花卉,带着它们为人类所蕴含的情感,在谢羽觞掌中蔓延,刺穿血管,攀上胸口,刺扎心脏,开出鲜血之华。
谢羽觞胸口疼痛,屈膝在地。
黄熙甫,你不能这样对我!栖霞里已经关闭了,再也没有入口。
黄伯曦,你骗我。伯曦……
狂风呼啸中,海涛撞击防汛堤,石砌的地面跟随每一次撞击而晃动,漆黑中,远处别墅区的灯火,飘渺得像隐匿在厚重乌云下的星光。
在忽明忽暗中,谢羽觞将自己的半个身子埋入沙发中,他静静抽着烟,望着窗外沸腾的海面。
他的桌上摆着酒瓶与半杯酒,在他捏握打火机的右手旁,躺着一封拆开的快递函,露出一沓外文文件,第一页文件上角贴着他的照片,照片中的人,神色冰冷,双唇紧抿。
偌大的书房沉陷黑暗之中,像不可预知的黑洞,空荡的紫檀木架,在墙上印出古怪的倒影。
“咝咝”灯火熄灭,黑黝黝碾压过身体,夺走视觉。谢羽觞闭目沉思,时光流逝,烟星在指尖弹动,几乎要烫伤手指,谢羽觞才似清醒般,不缓不急,将烟蒂掐灭。
数日来,他难入睡,焦躁煎熬。今夜,在暴雨狂风中,这仿佛孤零零立在海岸上的别墅里,他像被流放的帝王般,享用着属于个人的孤独与绝望,竟是如此平静舒缓。
他就这样躺靠在沙发上,裹住一条暗色的毯子,像行将就木的人,他不动不语,思绪在脑中交汇编织。
在春光明媚的圣淘沙,他站在蔚蓝的海域前,白洁的度假屋,像颗巨大的贝壳。沙滩上,玩戏的孩子们中,会有一位特别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她穿着红色的裙子,挥舞一双沾满泥沙的小手,正冲他笑,灿烂得像夜晚高悬的弯月。
这会是他的女儿,一个惹人疼爱的小孩子。
他微笑,低头敲打桌上的电脑键盘,接到姐姐谢苏妹的视频邀请,他点开视频,看到的是多年未见的母亲,笑容温和,发丝鬓白,她会笑着说:“羽觞,你也该来看看我了。”
还会有一位女子,知性文雅,站在身后,手搭亲昵着他的肩膀,静静递过一杯热茶,他会回头亲吻她,为这幸福休闲的午后,为她所带来的家庭。
曾经愧疚,就像裂在胸口的缝隙,为殷红的血凃染,经年难以磨灭。
唯有在这和熙日光之下,微风轻抚着世人的脸庞,熨平所有的创痛。
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天,他将会老去,卧躺病榻,望着窗外里昂古老静寂的街道,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
他会在弥留时刻,想起,多年前细雨霏霏的夜晚,他在拍卖会场里遇到的一位年轻男子,他端坐在人群中,像株白色的荷花般鲜明醒目。
他们无言对视,会心一笑,像晨跑路上擦肩而过的路人,逐渐拉开距离,走出各自的生命。
月光洒落在床前,苍老干枯的手从暗红的被褥中探出,他试图捕抓窗外悬挂的兰花,沐浴夜露的娇弱花朵,散发着幽幽的,几不可闻的香气。一阵夜风拂来,香气随风袅袅腾升,他的魂魄随之摆动,却又恋恋不舍,他拥抱着兰香,一生像闪回般,从脑中快进而过。
圆月下,幽蓝的天是龙,金黄的花是它睁开的双眸,皑洁月光可是世世不忘的恋人,他风中张扬的白色衣衫。
魂魄飘散于空中,唯留星星点点,渐渐消逝。
“咔嚓。”
谢羽觞点燃打火机,引火蜡烛,蜡烛随即被海风拂灭。谢羽觞起身,借着打火机的光,将窗户关闭,他背靠在墙上,烧尽最后一支烟。
人世的路,是条岔道,有很多选择,谢羽觞所选择的,也只能选择的,是条荆棘之道。筚路蓝缕,血洒尘土,那终究是他的道路。
汽车在风暴中行进,没有照明,黑漆漆得像地狱,谢羽觞猛踩油门,驰骋出人类繁华的城市,驶向曾经的栖霞里。
闪电不时打亮天际,他站在钢筋林立的工地上,雨水哗啦啦奏响,他闭上眼,在这自然的声响之中,他惊喜地听出了飒飒的竹叶声。他的双手,缓缓探出,在风中摸索,是何物触动着他的指尖,柔软纤韧。
他曾有过这样的触觉,他记得这种感觉,他蓦然睁开眼睛,雾霭之中,残月苍白,风雨声远去,他迈出的脚拨开蔓延一路的齐膝植物,它们开着黄色的小花,在晨曦中摇曳。
他举目眺望,望见远处高耸入云天的朱门,匆匆奔往。终于,他站在了它面前。
伸出失温的手,轻叩门环,厚重的大门紧闭,无人回应。
一个名字,从双唇里吐出,那是一个衔接着记忆的名字,那是一个无声的约定。
“皋羽,开门!
洪亮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唤叫……
十. 逋
“唯有上位者能自救,弱者又该如何自处?周身亲友,兄弟姐妹,仆从邻里,无不是日夜愁苦中残喘,抗争,这般的痛苦,如何医治?医者仅能医体,无力治心。我放洋东瀛,游走英吉利,沉思之,享文明之幸,必有文明之政权。革命者,除奴隶为主人;革命者,国家存亡兴盛之要义也,而今不可不革命。总角时,父亲执住我的手过府衙,站笼成排,苦哀残喘声成片,此景多年难以忘怀。加施于我辈之痛楚,唯愿后辈无需遭受。
清净圆月,庭院风叶萧瑟,沈肖望着窗外,他的话语深沉热诚,他很少告诉黄熙甫,为何他拿自己性命去做不可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