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柜角,画中的祝海宁脸上带有意味深长的笑意,谢羽觞定神再一看,又觉没有异常。
“沙发睡不舒服,谢先生如果不介意两人挤张床,还是到房中睡。”
黄熙甫上床整理被子,他往床内侧躺,空出一处位子给谢羽觞。
即使窗外月光明媚,室内的光线仍是朦胧昏暗,谢羽觞看不清黄熙甫的神情,他此时内心天人斗争,黄熙甫对他极具吸引力,以熙甫的矜持,本不该做出这样的邀请,但他确实发出。
“我并不介意。”
理智为终情感所败,谢羽觞心里很清楚黄熙甫绝非轻浮之人,这绝非是那种邀请,只是能如此亲近黄熙甫,对他而言实在美好。他距离黄熙甫一段距离躺下,想安心睡去,脑中却总想着身侧的黄熙甫,及从他那边被子传递来的属于他体温的暖意。这才意识到,两人睡一起,将是真正的煎熬。未几,黄熙甫从另一边起身,低喃:“林中即使入秋也有蚊子,我去点驱蚊香。”昏暗中,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觉他拉开抽屉,打火机闪了一下光,当黄熙甫回床躺下,一股香馥的气味已散开,这种气味恬静,橘黄暖和,袅袅环绕着谢羽觞。本来骚动的心,缓缓沉下,像片秋叶落在宁静的水潭,悠悠荡荡,不觉意识渐渐散去。
谢羽觞神智散涣,似盘四散的沙粒,再聚集不起来,当黄熙甫修长的双手摸上谢羽觞如刀削般刚毅英俊的脸庞,又轻巧地移向耳侧,那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使得谢羽觞四散的意识如颗颗滚荡的水珠重汇集成一汪水域。谢羽觞缓缓抬手,覆上对方的手背,他挣扎着瞪开眼睛,黄熙甫精致的五官映在他眸中,他凝视黄熙甫幽深的眼睛,秀挺的鼻子,柔软的双唇,他的手已摸到黄熙甫的脖子,顺势一揽,他吻上黄熙甫的唇,吮吸深品,黄熙甫本已按住他两侧太阳穴位的手,立即松开,他惊慌用手推开谢羽觞,缩回墙角,他一脸错愕羞愧,无所适从。谢羽觞此时彻底清醒,翻身坐在床上,愕然看向昏暗处的黄熙甫,又用手摸向自己的唇,适才美妙的触感与温意还停留在唇上,他意识到自己吻了黄熙甫。
都怪那奇异的香味,迷乱了心性,谢羽觞懊恼想着。他一时没能意识到,那香只是起到让他昏睡的效果。
“很抱歉。”
谢羽觞下床致歉,内心愧疚懊悔万分,黄熙甫受到极大的震惊,缩在墙角,没有出来的意思。
“我还是到沙发上睡。”
把门关上,出大厅,坐在沙发上,被夜风迎面吹拂,谢羽觞用力吸烟,许久终于平复心绪,冷静回想适才发生的事情,他之前昏昏沉沉,但还有模糊记忆,他记得是黄熙甫点的香,也是黄熙甫靠近他,双手摸他的脸,不不,说是摸脸,不如说是摸向两侧的耳际——他想做什么?
谢羽觞不肯往深处想,但他是个敏锐的人,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怪异遭遇,他一次二次三次的视若无睹,但内心深处并非没有猜疑。
他再没有入睡,而黄熙甫紧闭的房门内也没有动静。
天亮,我就离开。谢羽觞心想。
黑夜中的等待,最是煎熬,谢羽觞抽完一支又一支的烟,大厅弥漫烟草味,谢羽觞推开一扇窗户,让空气加速流动。他漫不经心,站在窗口任风戏弄他的发丝,冰凉的风,对他有好处,他因情所惑,出现于此地,四周空寂,唯一的归路成迷。
即使如此,谢羽觞并不慌乱,他心里平静,坦然,他对黄熙甫的猜疑,并未彻底消耗对他的好感,他还记得自己困在林中,黄熙甫匆忙赶来的情景,那份焦虑之情,如此真切,伪装不了。
探手入衬衣口袋,掏出包烟,烟盒中还剩最后一根,谢羽觞抽出,他侧身挡风点烟,几次打火机的火苗都被风熄灭,想到自己曾下决心戒烟,不仅没戒掉,今夜还连续吸下半包,谢羽觞将香烟对折,扔往楼下。他回身,打算关窗,骤然听见霎霎风叶声中,藏匿着厚重冗长的声响,像是由某架深埋地下的庞大机器传来,但直觉告诉谢羽觞那不是机械冷冰乏味的声响,而是来自生物,这声音中饱含情感,那是叹息声,只是这样纵深的声音,在林中回荡,与夜风交汇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谢羽觞心中的震撼多过恐惧,他想起他年幼时,他的父亲谢时曾跟他形容过这种声音,想起他父亲说的深林中,雨夜,盘旋于夜空中咆哮的巨大生物。
他不信这些东西,甚至觉得父亲迷信,但此时,他不确定。
蹬蹬下楼,旋开一楼门把,谢羽觞出屋,朝林中走去,他寻探那声音的来源,逐渐从黄熙甫木屋后面的草丛竹林深入,他走到一堵林壁,前方再无进路,神差鬼使之下,他竟伸手做出推动的动作,手穿透林壁,像穿透水中倒影一般,霎那间狂风尘土乱作,愤怒的嘶吼在他耳边刮炸响,震得他站立不稳,直接伏卧在地上,竹林摇摇欲坠,大地颤动,谢羽觞捂住双耳,痛苦呻吟。
原本明亮的月光,为乌云所笼罩,天地漆黑,苍穹之中,有带状的活物在闪烁,一阵巨风夹杂熟悉的海潮气息朝谢羽觞袭来,也就在谢羽觞晕厥之前,他见到黄熙甫蓦然窜到他身前,张开双臂将他袒护,谢羽觞同时也将空中一头庞然大物收入眸中,那神武的生灵,一双流光四射的眼睛,金灿灿呈现于漾闪的墨蓝之中,何等的壮丽!
四.思肖
因失血而没有焦距的眼神,扫到前方郁葱的一片竹林,他迈开如注铁般沉重的双脚,踉踉跄跄往前方走去,他高挑的身子重心不稳,一再摇摇晃晃,几欲跌倒,如果不是仅有的那点意志在支撑他,他只怕要不管不顾,昏迷不醒人事。
远处的枪声隐隐可闻,他心想伙伴不知道逃掉与否,他的枪早已打完子弹,丢在了府衙,在引燃炸药时,他腹侧被营兵砍伤一刀,如果不是伙伴的掩护,他兴许逃不出府衙大门。
他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是唯有活下去,才能做更多的事,唯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暮霭沉沉,他迷茫的目光望不穿厚厚乌云屏障的天空,黑暗即将袭来,寒意加深,流失的血液带走了体温,他想他或许得死在这片不知名的林子,这里便是他归处。死去的伙伴们,会有人为他们敛尸吗?曝尸只怕是他们的宿命,犹如将家人抛掷于身后,见笑于愚蒙乡人。在这蔓延了两百余年的喑畏血腥中,他们像似生活在地下的野兽,愤怒而孤独,他们像似扑火的夜蛾,追逐着光明,并为此献出生命。
像座山般重重倒下,伤口的阵阵抽疼,已引不出他的呻吟声,他疲倦地再不愿动弹一步,但是前面的竹林,只是几步之遥,他该进去,在里边死去,这样或许不会被找到,不会被戮尸示众,令父母为他的死一再心伤,为敛葬他的尸体而以身涉险。
缓缓爬行,每一步都是如此艰难,终于,手探出,几乎能碰到一簇竹管,“抓住它”,心里默念,“抓住它”,身子竭力往前倾,他的眼睛已无法辨认物体的具体位置,他的手往前一抓,那触感像是碰到液体,冰寒细腻潺湲。
呵呵,死前幻觉?
西人说的天堂太远,阿鼻地狱不愿近。
手无力滑落,曲在腹侧,他失去了意识。
月光穿不透云层,竹风萧萧,如千军万马,黑漆之中,或许正在发生着什么。
胸花(胸针)是一株兰花,翠绿的叶子,嫩黄的花朵,扣在一件西洋人常穿的大衣上,将大衣翻开,内里被血污黑一大片,他身上那件尚未脱下的白色衬衣,更是不堪。抬手摸他的额头,烫手,他在说着谵妄之言,声音低哑悲恸。拧上湿巾帮他擦拭额上的汗水,低头吹吁汤药,一勺勺喂下。
十六七岁的清绝少年,把碗搁放,在油光下静静端详昏迷不醒的闯入者,这位闯入者只是弱冠的年龄,剪着一头古怪的短发,穿着一身时下所称的西服,他听闻过这类人,都是群背负杀头之罪的人。这样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去碰触那道隐秘的门。
如果不救他,他将死去,但救他,却又不是该做的事情,若是被这里的居住者知道自己收留外人可如何是好?
少年颦眉,白皙的手再次捂上男子滚烫的额头,焦心默念:“快些好吧。”
月光晦涩,照不进木屋,透过窗户,能见到外头密浓浓,黑漆漆的树林,夜幕下的几栋木屋,陈旧破败,仿若鬼村。
听长者所言,一旦出里门,在外长期居住,便再也无法回去,这些木屋,正是最初离去者所建,他们迈出里门,步入尘寰,有一部分却还在附近徘徊,依依不舍。
外头可有什么好?纷纷扰扰,嘈嘈杂杂,所见之人,若非狡黠猥琐,便是愚鲁无知。
少年涉世未深,心中对这里门之外的事物,却已心生厌恶。
说是如此,又为何将此人救下?
看他形貌瑰奇,风神疏朗,非是一般人。
少年常听长者讲述随着时代远逝的那些故事,那些石破天惊的人物,那些被容许进入里门的人,那些留下情谊之人。他羡慕着,遐想着,好奇着。他也读过不少典籍,他想与那些书中所载的非凡人物交游,与他们把酒言欢。
但是长者说:那样的时代已经逝去,那样的人物也不再诞生,我们收藏他们的天赋集成,见证他们的衰败。
一碗汤药喂完,男子静静睡下。他的到来,带来了血腥味,是这里未曾有过的气味,如何藏得住。
少年坐在床边想着这儿的住户若是返回,发觉有生人,必然恼怒。少年起身关好门窗,燃起香料,以遮盖生人的气息。
这里的住户稀零,他们与外界通婚,几近庸人,既无预知灾殃的能力,亦无其余异能。
夜正浓,返回者的灯笼,像林中的萤火,少年在屋中看不见远方的灯笼,但能感应到他人的接近,他若无其事,坐在窗前绘画,黑色的倒影,映在窗纸上。
他沾墨,在一幅绘好的墨荷上落款,题的是:伯羲。挑选一方闲印钤上:其生若浮。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晨曦照进书房,照在谢羽觞的睡脸上,黄熙甫坐在一旁,细细端详他的五官,他痴痴抬起白皙的手,捂住谢羽觞的额头,他的额头温暖,但不烫手。书房中香气缭绕,味道浓郁,比昨夜燎了更多的迷香。
从一开始答应他细览螭若的请求,便是个错。
低身俯向谢羽觞,黄熙甫靠得很近,他嗅到对方唇上的烟味,闻到对方领口散发出的阳刚体味,他修长的十指插在谢羽觞两鬓,他想,这回谢羽觞万万不可能再突然醒来,做出那轻薄的动作——竟和当初那人那么相似的动作,那么相似的场景。
灵巧的手指,摸到准确的穴位,再无迟疑,用力往下一摁,谢羽觞吃疼地谵语,好会又恢复平静。黄熙甫疲惫地缩回手,凝视着谢羽觞的脸庞,两人的鼻子碰在一起,黄熙甫微微侧头,亲上谢羽觞的唇,那是一个小心翼翼、浅尝则止的吻,他怅然低语:“香草沉罗,血满胸臆;东山佩玦,泪渍泥沙。”
男子坐在床上,手里把玩那枚精巧的兰花胸花,晨曦照在他青白的脸上,他望着窗外,虚弱地说:“想是我误入了桃花源,世间果真有这样的地方。”黄伯曦静静俯身,将男子腹部缠的布条拆下,一圈圈,细细地拆,怕把人弄疼。男子低头,两人的脸几乎要靠在一起,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男子继续说:“你救我一命,我报姓名予你,我姓沈,单名肖,无字无号。”黄伯曦仍未言语,而是将拆下的布条收拢到一旁,将新药敷上。“你叫什么名字?”沈肖怕救命恩人仍是不回答,握住对方忙碌的手,那手柔软光滑,像女人的手,黄伯曦轻声回:“这里并非桃源。”回答的仅是第一个问题。“那这里是?”沈肖的桃源之说,只因他眺望窗外,所见皆是树林,又无人声,静寂得连鸡犬声都不闻,而眼前的少年,仪貌非凡,穿着打扮类似道士。黄伯曦抽出手,继续包扎,幽幽说:“栖霞里。”
栖霞里,这个称呼据说也非真实之名,只是戏称,但叫开了,里中的后生,便也没人知道原名。
沈肖深邃的眸子闪过一缕谑意,他哑笑:“那我真是入了异境,此地难道是蒲公笔下的鬼村。”
黄伯曦嘴角微扬,他想,这人竟知道栖霞里名字的由来。不由得将对方凝视,见他伤势如此严重,脸色尚且灰白,却有过人的神采,真不知道他伤好之后,又该是怎样的风貌。
黄熙甫将谢羽觞搀进车,谢羽觞比他重比他沉,他满头是汗,但时间不等人,他怕谢羽觞很快醒来,如果不是为那神武之兽所伤,里中的香料或许还迷不倒谢羽觞。
车开出岔口,谢羽觞不会再找到入口——再也不会。
此地有两条通往外界的路,一条大路能跑车,一条小道,只能步行或骑自行车,大路入口设有迷阵,但小道没有。平日黄熙甫出入,走的都是小道。他未曾告诉谢羽觞小道的走法,第二次会面时,他便不希望两人有再一次的相会,只是谢羽觞的执着,超乎他的想象。
将车启动,缓缓开出,跃上岔道之时,车身一阵猛烈颠簸,谢羽觞险些醒来,好在仅是抬了几下眼皮,又昏昏睡去。
一路急行,车开到明镜荡,谢羽觞仍在昏睡,黄熙甫下车搬动谢羽觞,把他拉到驾驶座上,帮他做出昏睡在车中的姿势,从他身上收回手,黄熙甫的手碰到谢羽觞柔密的发,发丝从指尖溜走之时,黄熙甫愣怔许多,最后看上一眼谢羽觞的睡容,黄熙甫毅然把车门关上,转身就走,再未回过头。
沈肖站在屋侧,对上一株高大的琼花,郁郁的叶下,挂满沉甸甸的红色果实,他诧异道:“竟无鸟类前来啄食。”琼花浆果最是招鸟类,这里,是如此的寂静,连鸟类都绝迹,其余的住户,亦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到底是怎样的地方?黄伯曦默默看着沈肖撷下一颗红得通透的小果实,放在手心端详,沈肖的手掌宽厚结实,他的脸庞如刀削般英气,他的发又黑又直,舒贴地收在耳际,先前觉得怪异的发型,此时却觉得很适合他,飒爽英俊。
这七日,黄伯曦将沈肖关在屋中,他燃起迷香,他害怕沈肖偶尔会露出的犀利眼神,他担心沈肖参透栖霞里的秘密。今日,此处入住的那两户人家到外头走亲戚——秋日到了,他们向来如此。他不再燃迷香,他打开房门,搀扶沈肖出屋。
遮掩血腥味的香料,能让人沉睡的香味,这七天,在屋中燎焚无数,沈肖似有察觉,曾戏称自己已“百香不侵”。
绕过琼花,沈肖望向杂草丛生的后院,抬脚前进,黄伯曦紧跟上,叮嘱:“你伤未好,别走太远。”沈肖摸上黄伯曦的手,手指摩挲,续而用力握住,他另一只手指向远处的竹林,若有所思:“熙甫,你可是在那儿救的我?”
伯曦,伯是次序,曦可代指太阳。
熙甫,甫为常用表字,熙本意为太阳。
黄伯曦,字熙甫。
电视屏幕上,老老少少演着悲喜剧,八路国军演着抗日剧,数男卅女演着后宫剧,谢羽觞躺在沙发中,把手中的遥控器按了又按按了又按,屋外风声呼啸,海面沸腾,秋日鲜见台风,且无台风警报,谢羽觞不以为然。
“砰砰砰砰……”
声响连起之时,一阵海水的腥味扑灌入室,谢羽觞立即起身,朝一侧的书房前去,他拴紧被风撞开的窗户,透过窗玻璃注视乌云海浪涌起的天际,黑压压一片,遮掩人类城市的灯火。
心想海堤高耸,即使是去年的大台风也未能逾越,这样的风浪,不过尔尔,气势上看着吓人而已。
谢羽觞仍凝视着半空,未有离去的意思,他偏侧头,在思忆,黑漆云层翻滚,大风骤起的夜晚,还有那潮湿的海水腥味,构成了一块块碎片,一张张拼图,但他失去了去拼整的能力,他思忆不起。
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这段时日却一直想不起。
几天前,谢羽觞在锦溪的明镜荡醒来,他趴在车上睡着了,他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头昏恍惚,耳鸣胸闷,将车开出明镜荡,直接去医院做检查。耳朵出血,胸口似乎曾受冲撞,所幸均无碍,医生细致询问过谢羽觞清醒时的情景,面无表情说:“你可能是出了事故,去拍个片吧。”言外之意是他在明镜荡出了车祸,也许撞到脑子。谢羽觞想这未必无可能,给脑部拍片检查,医生结论却是无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