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了,他都看见了。”陌生的声音懒洋洋地说,“他自己是谁,早晚都必须面对,你无须替他遮掩——我们这样的种族,不接受软弱的后代。”
“你看好那个东西就行了。”沈约冷冷地回答。
那边的人讶异地笑起来:“你竟然称呼它为‘那个东西’,要知道,这可是你的……”
与此同时,我拿下了沈约的手。
我本来指望方才见到的奇观是一场幻觉,或者说,起码是我想错了。可是,眼前的一切告诉我,没有变,没有错。
身后铺满了长长的羽毛,连最短的部分都延伸至脚踝,每一根的尾部,那些鲜红的部分闪闪发亮,像一个个眼睛,瞪视着我。
原本穿着的白锻寝衣敞开着,除此之外再无衣物,寝衣的下摆可怜兮兮地遮盖着身体。
求助性地望着沈约,指望他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是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在说,筠筠,这都是真的。
他旁边,有一个绿衣青年,手里抱着什么东西,正用软布擦拭着上面的血迹,嘴角挂着一缕笑——那笑容是我所未曾见过的,那个独特的弧度有一个名字,叫做魅惑。
我一见到这个青年,他甚至不曾抬眼,可我错不开目光。
他先笑了,无声的微笑,红唇里露出细碎的牙齿。然后他才抬眼,晃一下颈项,很是优雅地调整了角度,接着那一双蓝宝石似的眼睛扫视过来——那真是货真价实的蓝宝石,甚至,是比蓝宝石更夺目的美丽。
“我叫殃。”说话的时候,他是不笑的。然而这更加令我惊讶了——因为不笑的时候,他的五官叫我迅速地回想起一个人来。
老师。
除却那双魅惑众生颠倒阴阳的蓝色眼睛,他们二人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得诡异,像得离奇,叫人背后的寒毛止不住地竖起来防备着。
殃的美丽是一柄切入骨髓的钢刀,美得叫人战栗,美得叫人发抖。奇怪的是,人对于恐惧好像有着一种天生的向往,愈恐惧,愈好奇,愈发错不开视线。
于我而言,最悚然心惊的还不止这些。
简单打量了我一阵,殃好整以暇地眯起眼睛,“不过,在很久以前,啊,记不清多久了,有一个人硬给我取了另一个名字——阿绿。他也不管我喜不喜欢,那样的人,还真是霸道呢……”
我如遇雷霆,五脏六腑连同头皮都在发抖,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阿绿不是那只扁毛畜生吗?
见我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他无辜地偏了偏头,向着沈约的方向,有些委屈地说:“你看,我吓到你的心肝宝贝了……”
沈约的表情类似吃了一堆数目可观的老鼠屎。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这诡秘的情景,妖魅难言的人,始终沉默的沈约,陌生的自己,大大超出了我所能接受的极限。我甚至觉得,能坚持到现在而不晕倒,实在是做皇帝多年宠辱不惊磨练出来的意志。
43.所谓母亲
最终,打破沉默的人是我自己。
我忍住心头一波又一波奇异的感觉,指着阿绿的鼻子,问出了一个最简单也最难回答的问题——的确,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桩桩光怪陆离的陈年旧案杂合而成的泥淖。
“你是谁?”我吃力地问。
此言一出,沈约的脸色白了白,但他仍然抿着唇努力忍耐的样子。
阿绿笑了,“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你想要长一点儿的答案,还是短一点儿的?”
沈约的脸色白得像纸,看得出来,他十分不愿意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但他又毫无选择。似乎,现在控制着整个局面的人,已经不是他。
不是他……会是谁呢?
“都要。”我直直地盯住阿绿美丽的面庞,虽然那让我产生一阵阵痉挛性的眩晕感,好像面对的是某位神祗,直视便是无可饶恕的罪孽。
“啊……”阿绿皱着眉思索了一下,“怎么说呢,用人类的话来解释——我可以说是你的母亲。”
我的眩晕感直接变成了剧烈的天旋地转日月无光,整个世界好像都暗淡下来了。
“我赐予了你高贵的血统和生命,是的,按照人类的想法,你该称我一句母亲。”阿绿笑眯眯地继续解释,唯恐我不能明白“母亲”这两个字的全部含义。
也就是说,我身上莫名其妙长出来的羽毛就是拜他所赐?我胀痛的脑壳得出了这样一个还算合理的结论。
“但是,对于孔雀一族来说,是没有‘母亲’这个字眼的。”阿绿的笑容骤然消逝,“我们的信条很简单,谁给了你生命,谁就是你的猎物。毕竟……孔雀永远是爱好吞噬的种族,刻薄而残忍,美丽而诱惑,就是我们的图腾。”
孔雀?我耳边一直回放着这两个字,好像重愈千斤的铁块,一下子把我心上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我就捂着窟窿感受着汩汩流出的,温热而粘稠的血。
“美丽而诱惑,是我们的图腾。”阿绿这么说,而沈约的脸色已经白得不能再白,他就那样地看着我,但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惊讶或否认的意思。
有的只是沉痛的悲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背的一句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我觉得冷,很想不相信他的说法,很想跳起来甩给他一个巴掌,怒斥他不要拿这些胡编乱造来吓唬我,但我最终只是把自己蜷起来——身下那个隐秘的部位痛得要命,我只能尽全力把双腿合拢。
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难以做到。
沈约张开双臂,把我搂到怀里,“筠筠,别再问了……”
他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脸朝着内侧,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算了,我才不信,风姿卓绝的沈大公子也会哭红眼睛,哭得连声音也变了。
阿绿微微张开的眼帘似在询问我,还要不要继续了?
我并没有闪躲,只是伸手在沈约背上轻轻抚摸了两下,“帮你恢复记忆的,是他,对不对?”
其实还有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我没有说出口,也没有那个胆量去证实。
回答的是阿绿,“是我。就在他跟着你回宫,你第一次宣召他的时候,我在殿下盘旋,第一次看见了他。”美丽的孔雀轻轻笑了起来,“和人不一样,我眼中所见的,只是一个残破的灵魂。”
唯恐我不能理解究竟已经“残破”到了什么地步一样,阿绿语气悠然,似在回味:“想象一下被虫蛀过的杨木料吧,原本光洁平滑的灵魂已经变成了坑坑洼洼的一团,中间一道长长的裂缝,很像一道横贯胸膛的巨大伤口。其实他并非失忆,只是活生生被撕裂了一半魂魄,因而好像一个行尸走肉那般活着。”
他玩笑般描述,我听得鲜血淋漓,胸口直发堵……可我不能去记恨任何人。因为我知道,使沈约遭受那般痛苦的元凶,最不能原谅的人,就是我自己!
阿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意道:“最开始我只是惊叹——怎么一个残破到那样地步的人,居然还能活着?出于好奇,我窥探了他的前世今生,才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与沈约之间离合聚散,悔恨痛楚,已经苦不堪言,他竟将其定义为“有趣”。
还真是恶魔般的嘲弄啊!
他用手点点我,“你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两个人,魂魄中都是一样的伤痕累累。有趣的地方在于……”阿绿顿了顿,似在考虑措辞,“他的伤痕是拜你所赐,可你的伤痕也是因为他。哦,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就要死了……但是你却可以活着。”
“你,你说什么?”我本能地感到害怕,是的,我太害怕了——怕沈约一直瞒着我的,是这个。
阿绿没有回答我,他交握的双手微微使力,只听“嚓”一声脆响,他手里的东西破了,流出透明的液体。我莫名地有些心痛的感觉,好像破裂的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东西,而且,一旦破碎,就再也找不回了。
沈约听见那声轻响——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得到,他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就像经霜的茄子在寒风里发抖。他把脸搁在我的肩头,我忽然有一种奇异的错觉。
不是他在安慰我,而是我在抚慰他。他紧紧地抱住我,那就像是,我的身上有一种让他坚持下去的力量,他有了我,就可以坚定,他有了我,就有了一切的理由。
到底是什么事,把他逼迫到了这一步?我找不到答案,只能茫然失措地看向阿绿,
那堆破碎的东西已经不见了,阿绿手中只剩下一粒小小的丸子,散发着极淡的晕光,好像薄雾里的星星。
他一手拿着丸子,一手抬起了我的下颌,“吃下去,乖乖的。”他这么说,“阿筠,听母亲的话,母亲从来不会害你的。”
明明是那样美丽的青年,明明是那样凉薄的孔雀,为什么他的嗓音听起来这么温存呢?
我渴望母亲的怀抱已经很久了——久得我都记不清上一次被母亲揽在怀里抚摸是什么时候。沈约许过我的,他要帮我找到我娘……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沈约慢慢地松开了我,我睁大眼睛望着阿绿,而后者伸出一只臂膀,像一个温柔和蔼的母亲那样环住了我。
我倚靠在阿绿的胸口,耳边只听得见他深情的呼唤——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母亲的样子,我想那该是和煦如三月春光的面孔,柔软如柳枝的怀抱。
“乖阿筠,张嘴……”
我听话地张开了嘴,这个时候哪怕他喂给我的是毒药,我也认了。
44.险棋
那粒丸子一接触到我的舌头,立刻就融化了,我甚至还没有尝出是什么味道,就像是张嘴舔到了一层霜。
阿绿笑起来——又恢复了独属于他的那种,魅惑难言的笑意。
残忍而刻薄,美丽而诱惑。
我的“母亲”,我那才匆匆见过一面的“母亲”,如晨起朝露般,消失在梦中。
他一把将我推了回去,沈约飞身上前接住了我。
我身上的羽毛不见了——我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沈约微微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有点苍白虚弱的味道。我的心突然像擂鼓一样剧震,阿绿说,孔雀的天性是吞噬,孔雀和后代是天生的敌人。
刚刚我吃了什么?
“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完,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阿绿淡淡地说,他的姿态高贵而清冷,收起笑容的时候,他的气质和老师有些神似。
老师……有什么事情不对,有太多的线索找不到答案。
“你走吧。”沈约冷淡地回应他。
“不——我怎么能走呢?我还有一句话,想问我的乖阿筠。”阿绿笑起来,蓝眼睛里像猫眼石一样聚集着一条细而亮的光线。
某种阴谋的丝线。
“滋味怎样?吞吃后代,这样的感觉如何呢?要知道,那可是一只还没有出壳的小孔雀呀……若是长大了,不晓得该有多乖巧,多漂亮。”
他话音未落,我霎时觉得浑身冰冷,手脚麻木,连动一动指尖都困难,腹腔内升腾起一股作呕的感觉。
我扶着沈约的肩膀,忽而排山倒海地吐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可吐的了,能呕出来的,全是酸楚的苦水和胆汁。
同时落下的,还有眼泪。
沈约不发话,既不辩解,也不喝止。他就静静地支撑着我,用手轻拍我的脊背,像一樽会动的雕像。
“他倒也真是心疼你了……苦心孤诣地瞒到现在。与此相比,我那外孙未免就有些可怜,还未能睁一睁眼,瞧瞧这个世间,看一看他狠心的父亲。”阿绿拈起一根线香,香燃到中间,金红的火点像一只眼。
“还不知道,他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他多一些?”阿绿天真地发问,探究性质地朝我歪了歪脑袋,就和以前他作为一只好笑的鸟儿时审视我的那些动作如出一辙,“不过,你就不太像我,更不像你那讨厌的父亲……唔,倒有些像我以前的主人,一样的善良,稍微难听点儿,就是滥好心。”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阿绿每刺激我一下,我就捂着肚子呕出更多的苦水。眼泪像是某种腐蚀性的液体,划过面颊时,痛如刀割。
“差点忘记说了——我的样貌,就是照着我的第一个主人描画的。那时候我还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孔雀,他收留了我,教我修炼。等我能够化身成人的时候,那帮烦人的老头子终于允许我位列仙班,作神仙嘛,没有一个体面的样子怎么行。我可不想和那些老头一个模样,于是就照着他的样子定下了自己的容貌。”阿绿的神色突然有些飘渺,似乎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些淡薄的时光,“后来……后来……”
他笑道:“后来我便有了你。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是一颗蛋,唔,和你刚吞下去的那个是一样的。等后来破壳的时候,丑极了,偏偏赵兰渊拿你当个宝一样。他明知道,你根本不是他的骨肉。”
正在呕吐间歇的我闻声而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与思考。
赵兰渊是我父皇的名讳,而他刚刚告诉我,我和我的父皇连最后一点血脉上的牵绊也没有了。
“孔雀一族,都是美丽而诱惑的生物。赵兰渊这个愚蠢的家伙知道得很清楚……他居然肯认你,还立你为太子,我知道——”阿绿抚摸着自己的面颊,嘲弄地说,“不过是因为这张脸罢了。”
那张和老师一模一样的脸露出了一丝往事不可追的怅惘。
当年那些人事早已绝尘而去,踪迹全无。我宁可相信,父皇与老师最终是相伴相携的,哪怕仅有从黄泉路到奈何桥的那一段短暂的时光。那么,前尘往事,也不再重要。他们谁对谁错,谁背叛了谁,谁伤害了谁——经年的岁月中,载沉载浮。守得心底最后那一点信念不灭,等到最终那一个人归来,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
相视一笑泯恩仇。
可是我和沈约呢?我们又要怎么办?
我已经不再适合掌控这个国家,我的那些抱负野心,在血脉亲缘消失的这一事实下,可笑得像一处泼错了地方的油彩。
阿绿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摸了摸我的发,类似轻轻抚过一潭静水,“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们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只是,除了北方。”说到最后,他的声线又一次颤抖,似乎有种不很分明的憎恨和怀念藏在里面。
什么叫“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几乎想要奋起而质问沈约,这个傻瓜到底又偷偷做了什么事情?
沈约紧了紧我的腰身,语气近乎祈求:“别问……”
我回应性地捏住他的手背,然而我听见一声闷哼,很像是困在铁笼子里的野兽,因为痛极而发出的呻吟。我的心直往下沉,低下头一看——沈约宽大的衣袖几乎遮住了手腕,只露出洁白纱巾的一角。
一角就足够了,因为那一角上,染着血迹。
阿绿的解释很是时候的响起:“不要责怪他,那时候他刚恢复记忆,你的灵魂已经破碎得不像样子,要救你,就只有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