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转得陀螺似的,又仿佛小河淌水,誓要把绫修竹缠成个木乃伊——语不惊人死不休。
绫修竹镇定自若地抹去脸上口水:“王医生好。”
“不要那么见外啦,叫人家礼延就好。”王礼延得寸进尺地想要揽住绫修竹肩膀。
夏日里本就炎热,大家穿得也少,若这一碰上,指不定王礼延这个妖孽会哭吼着什么“你我已有肌肤之亲”的话,来找他麻烦纠缠不休。绫修竹想到这里就是心中一颤,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大幅度地侧开,好险不险地逃过一劫。
而柯少钧打从王礼延一出来,就处于吓傻了的状态之中,直到这时才噗嗤笑出声来。他还从来没见过像这位王医生一样,能把白大褂穿得如此……风情万种的人。不论是走路还是举手投足,就连一个眼神都好像在叫嚣着他随时都能无风自动,立马把自己扭成一朵天津大麻花!
天津大麻花瞪了柯少钧一眼,而后转过头问绫修竹,依旧是那阴阳交融的调子:“竹!他是谁!为什么会在你的车子里!”
还好王礼延普通话够标准不带着一点儿的方言腔调,这才没把二声的“竹”给念成了一声。
绫修竹艰难地从他爪子里抽回自己的手:“第一,我没有必要向你解释,第二,我还有病人等着。”
“哦,那你快去吧,我就不耽搁你了。”王礼延一听,当即就松开了手。
绫修竹反倒不急着走了。
他和王礼延同事一年有余,一个五官科一个精神科,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按理说平时难得见面,本来是没有机会发展孽缘的。可奈何王礼延到医院的第一天就迟到,睡意朦胧地跑错了楼层,闯进绫修竹的地盘。
从此,王礼延对绫修竹一见钟情,用王医生的话来说,就是他这头猪终于找到了可以拱的烂白菜啦!故而王礼延就是上个厕所,都得不辞辛苦地爬到六楼去,以望能和白菜美人儿不期而遇。
可惜大约是情深缘浅,别说是偶遇了,就是王礼延每每从绫修竹的房间前经过时,都被排满了的病人遮挡住视线,连心上人的头发都瞧不见。
当你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之中……王礼延苦逼兮兮地哼着曲,走过后还不忘一步三回头。
他不知道的是,有一天下班后,住院部的一个小护士在白天的工作结束时,特意重新描了眼妆过后来跟绫修护搭讪:“绫医生,你怎么每天都跑我们这一层的卫生间来?还非得舍近求远地从东边儿楼梯下来。”
“这个嘛……”绫修竹摸了摸鼻子干笑,“还不都是为了多去看你两眼。”
“真的吗?”护士美眉听得心花怒放,当晚回家就洗了个牛奶浴服了面膜,第二天早起整一个小时更是化妆,结果到了医院左等右等,还没等到绫修竹的路过,傍晚才听说,绫医生今儿换楼层了。
于是乎小护士芳心碎一地,终于答应一个苦恋自己追求三年的男人,年底结婚,绫修竹还随了一份份子钱。
不过嘛,对于这位护士美眉的那点心思,他就是很久以后才从王礼延这贱人口中知晓的了。
当时刚下班,难得那天病人不多可以按时走人,王礼延却堵在他必经之路上,见到他之后恨不得把身子扭成八段地凑过来:“竹,竹你昨天去参加住院部一个小护士的婚礼了对吧?”
“对。你有意见?”绫修竹退后两步道,同时寻思着这附近没有人,要不要把王礼延这货打晕了跑路呢。
“我当然没有意见了啦。”王礼延不知绫修竹内心的暴力想法,很欢快地道,“我要是有意见,早就阻止你去了啦,而我之所以不拦着你呢……”
“你不用‘了啦’和‘呢’这样娘炮的语气词要死吗。”
“好了啦,我不说就是了啦。”
“……”绫修竹咳了一声,强压住暴揍这人一顿的想法,“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说的,就是我不拦着你去,因为很有趣啊……”
绫修竹懒得再听他废话,抬脚就走,王礼延一看他真的烦了,这才说出小护士暗恋他依旧的真相。绫修竹听完后知后觉地一顿,呆在原地愣了不到一秒:“哦。”
走人。
哎这个人是真的够冷漠完全不在乎别人会难过啊。王礼延望着绫修竹的背影,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不过……真的好帅好暗黑啊!王礼延跌入花痴的深渊。
而绫修竹的心理活动则是……老子就是再不爽,也绝对不要在王礼延这种人面前表露出来!
第八章:出嫁的猴子
反正从那以后,绫修竹就认识到了王礼延的这一特性:某一件事他若是不拦着你,那你就没必要去了。反正不是不重要,就是不好的事。
“说吧。”绫修竹随随便便往车子上一靠,薄薄的藏青色衬衫勾勒出腹肌形状,王礼延咽下口水:“讨厌!要我说什么了啦!”
绫修竹:“……再说语气词我绝对揍你。”
“你好过分!”王礼延哭丧着脸委屈道,“我为了告诉你这个消息还特地大老远地跑过来,你居然这样对我!嘤嘤嘤嘤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明明随便谁打个电话就可以搞定的事,非得亲自过来一趟就为了跟他见一面骚扰他。绫修竹转头看了看停车场到医院精神科的距离,还真是……“大老远”。
“麻烦你了。”他面无表情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不麻烦不麻烦,为了你我心甘情愿了啦!”听到绫修竹毫无感情的话,王礼延却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一副逆来顺受给点儿阳光就灿烂得不知姓甚名谁的模样,“你们科不是来了个小男孩儿,他妈妈给挂的急诊,所以才忙着叫你过来么。”
绫修竹听到这里颇为无语地看了王礼延一眼,两人根本不在同一楼层,而这人对他的事情居然摸得那么清楚,不知是下了苦功夫,还是本来就这副德行——八婆。
王礼延接着道,“你们科那个实习医生小卫给那小孩做了好几遍检查,都没发现问题,最后孩子的妈妈一问才知道,那小孩子根本没病,装的!就为了跟他妈妈赌气。”
“哦。”
王礼延还在感叹:“你说现在这些小屁孩儿啊,一个二个猴精似的,这才多大啊!就学着骗人了!还装那么像,哭得声嘶力竭的,真是……”一边说还一边苦大仇深地摇摇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忽然间他又高兴起来,带着一点忸怩羞答答地道,“不过这样也好啦,否则,你怎么有机会请我吃饭是不是?”
若不是那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起了一点缓冲作用,王礼延简直就像个将要出嫁的瘦猴子。还是始终在搔首弄姿的。
一直在旁观战的柯少钧打了个寒噤。
绫修竹则趁着这人大发牢骚的时候,努力把自己存在感缩到最低,恨不得缩成一个球滚到车上似的。然后他成功地做到驾驶员座位上,一个倒车甩尾轮胎摩擦着网状地砖发出刺耳声响,险些撞上后方花坛。好在堪堪停了下来,还差了那么一点儿才会撞上去。
王礼延一惊:“哎,竹你别走啊!”
汽车无情地飞奔而去。
驶出老远,绫修竹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瘫在沙发里:“总算摆脱了那家伙,比做了一场手术还累。”
柯少钧打趣道:“怎么,你还怕他?”
绫修竹一本正经道:“作为一个合格的变态,我不和疯子计较。”
柯少钧无声地笑了笑,双眼直视前方却用余光头一回认真地偷偷打量起这个人来。半晌过后,他对绫修竹的好感终于诡异地增添了几分。他是经常犯迷糊,但不是傻。从第一次看到绫修竹起,就有一种动物般的直觉,仿佛再告诉他这个人……怎么说呢,与众不同吧。
或者更直白地说,是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这个人,哪怕他一脸笑意,也是客气而冷漠的。不动声色地把周围人都拒到某扇门外,他就在自己的世界里独来独往。任凭外面浮云变幻,都与他无关。
然而不知是不是柯少钧的错觉,他总觉得,在绫修竹看自己的时候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阴谋的意味。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一个科学家在做实验,高高在上地俯视观察,带着胜券在握的骄傲。
接着,这点见不得人的揣测也就到此为止了。每当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柯少钧都会敲敲自己脑袋,瞎想什么呢,被害妄想症犯了吧。
很难想象,绫修竹居然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而这样的他,让柯少钧恍然意识到,旁边这个家伙他再怎么行为奇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一心想这样想着的柯少钧没有注意到,在他收回了视线过后,绫修竹又开始了他刚刚做过的事情。头部连一丁点的偏转都不需要,只是眼神装作漫不经心地向着他所在的方向偏去,加一些想象中的细节,就构成柯少钧天真而谨慎的神态。
宛如一幅镜子里的水墨画,好像可以千年万年地不染铅华。
他当然不是真的失态了。否则现在又怎么会视线小心翼翼,努力压下心跳和罪恶感——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举动,在与那人扯上联系过后都是不容饶恕的亵渎,直到瞥见水墨画嘴角不经意勾起的一抹笑意,于是这才松了一口气,如同远洋者重新踏上陆地。
可是紧接着就剩下苦笑了。
明明只是稍有好感,怎么突然之间就对这个相识不久了解不深的警察,产生了这样的感情。
患得患失,诚惶诚恐。向来引以为傲的理性和冷静倏然消失不见,可笑今天早上还下棋一样安排计算好每一步该如何进退,要在他面前表现出最讨人厌的样子,再慢慢挽回改变他对自己的印象这叫欲扬先抑。
以免将来接触多了才知道,绫修竹原来是那样一个家伙。表面上看起来斯文败类人模狗样的,皮囊之下却是连内脏肺腑里都养着一堆远超出细胞数量的细菌,数以百万亿计。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安静而危险地滋生成长,不知何时会同脑袋里那团浆糊一起爆炸开来。
那样会吓到他吧?
可是刚才自己在做什么呢。绫修竹自嘲地想,居然还不惜把智商拉低到和王礼延一个水平来装乖扮丑,以此哄人开心。
这要是搁在以往,绫修竹绝对一个字都没得多说,直接走了。哪里需要做出这样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真是想想都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绫修竹定了定神,气壮怂人胆地又看了柯少钧一眼,这回不再偷偷摸摸,而是理直气壮地,装作不经意。
可是,他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绫修竹只是看了柯少钧一眼,就已经感到绝望了。甘之如饴算什么,就是含笑饮毒酒也干了。
第九章:温水煮青蛙
他无法想象若真按照事先计划好的那样,一开始就亲手将这个人推开,忍受来自他的厌恶,任凭他连望向自己的时候都还皱着眉头。
就如同其他人一样,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着看啊这就是那个远近闻名的死变态。
没错,他三岁就对蛇这种讨人厌的动物感兴趣,每次看《葫芦兄弟》都满心希望蛇精能把那些个不好好穿衣服的露点狂魔炼成七星丹;五岁在肢解昆虫这方面表现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天赋,没事儿就来个水淹蚂蚁窝竿捅野蜂巢,而且还能毫发无损地回来;七岁更是别出心裁到令人发指,跟父母去参加一个远方亲戚的葬礼,结果趁大人们不注意说服了其他几个小家伙来躲猫猫。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本来嘛,小孩子不懂事,捉迷藏就捉迷藏吧。可你说他是怎么想的,才能一声不吭躺在棺材后面大半个下午!
到了晚饭时间,家长到处找不到人着急起来。满院子的人四处搜索一直到天都黑了,熊孩子才直愣愣跳出来,把众人魂都吓掉了。
这是何等的毅力和胆色!
再后来上小学了,读了两本启蒙教材懂了点道理,老师告诉大家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绫修竹回想以往做过的残害生命混蛋事儿觉得自己十分不是个东西,于是他痛定思痛地……对自己那扎着两条辫子的美丽同桌春心萌动了。
春天是个万物萌发的好季节。
绫修竹爬上校园门口那棵不高的梧桐树,千挑万选,特意挑了一只模样乖巧的绿色毛毛虫逮了下来。那虫子浑身无刺,背部带着黑色和黄色的斑点,在手心里一拱一拱的,温温软软。
生命是最宝贵的,所以他把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送给她,她会高兴的吧。何况女生不都喜欢小动物吗。
小绫修竹捧着手中的珍宝,悄悄放在了同桌的文具盒里,满心期待她打开时的那一刹惊喜。
再后来,可怜的小姑娘叫声响彻整栋教学楼。
绫修竹自然是被当做进行了一场恶作剧,给老师好好地骂了一顿了。
老师说:“你怎么想的?啊?人家多好多听话的小姑娘啊,你欺负她干嘛?你给我说清楚!不然罚你抄课文!”
可绫修竹就是一言不发。从头到尾他不曾辩解,半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回答。他赌气想,我又不喜欢你,给你解释什么。
他撅着嘴别过头,就见同桌的她哭得眼泪汪汪,心里有些愧疚。下课后赶忙凑过去道歉,末了还不忘问一句:“你不是说过喜欢蝴蝶的吗,怎么不喜欢毛毛虫呢?”
小姑娘本来就气还没消,这坏蛋居然还又来问。辫子上的粉红色蝴蝶结一甩一甩,她立马在绫修竹胳膊上掐了一把泄愤:“关你什么事!你管得宽!我喜欢蝴蝶喜欢蚕宝宝,它们长得好看,毛毛虫那么丑,也就只有你才会喜欢!死变态!”
绫修竹皱紧眉头,对姑娘的逻辑表示不理解了。
蚕宝宝和毛毛虫的区别根本就不大,毛毛虫以后更是会变成蝴蝶的,这么歧视毛毛虫,是为了个什么?何况物种都不同,有什么资格评判美丑,你嫌弃毛毛虫的长相,没准儿它也不觉得你好看呢。
不过这些话他这回学乖了,没有说出口。
他恍惚明白了一个说不出口的道理,似乎他的重点和她根本就不相干,而这向来伶俐的姑娘,怎么今天好像智商下降了呢。很久以后他终于弄清了条理,原来喜欢和逻辑是挂不上钩的。
而他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小姑娘一语成谶的死变态三个字,早已在学校里经过三人成虎口耳相传的历练,黏在绫修竹身上名声远播,万古流芳。
有关系好的兄弟撸起袖子说要揍人,帮他教训一下那些嘴臭的家伙,倒是绫修竹自己摆了摆手。
别人要说,任他们说去好了。
那些不在乎的人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因为不在乎,所以不重要。他自有一座城池任凭别人兵临城下,也只成围攻之势而不能杀进来一兵一卒伤他分毫。可如今,偏有人只需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他输得一塌糊涂心甘情愿。
世上千军万马,他只败在这一人之下。
若是柯少钧也在了对立面,用与那些人相同的腔调谈论起他,还带着避之不及的厌恶……
如何……能忍受。
那可比凌迟还要叫人痛苦啊。
于是自古华山一条道,而他亲手把自己推了上去。就好像身处于悬崖之上,只能惶惑不安地向着山顶的日出匍匐而去,磕长头,却不为觐见。能有这样一个人让自己不惜放下脸面不嫌麻烦地去哄着,似乎……连说出放弃二字都叫人难以割舍,更何况是真的那样做了。
想他绫修竹今年年近三十学了小半辈子的语文课,一直以来始终不能理解姬宫湦这蠢货烽火戏诸侯为褒姒一笑,贾宝玉这败家子巴巴地赶上去递扇子任晴雯来撕,以及燕丹这傻缺吃饱了撑地把钱扔水里逗荆轲高兴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