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小孩子嘛,哪里能懂那么多。在他的眼中,父母就是天下最相配的人了。
直到有一日,他撞见了父亲生气打了母亲的一幕。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具体细节是什么孟南飞实在想不起来了,只是那时心绪如同凝结了一般,竟然口不能言,嗓子再也发不出声了。他的父母意识到了他们往昔所构筑的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的幻象终被打破,孩子接受不了,所以,选择了逃避,而且选择了不再说话这种消极的方式。
遍寻天下名医,也没有治好孟南飞的嗓子,有个云游道人路过王府,说是世子心绪不宁,该换个地方,修习道法,或可使嗓子不药而愈。问了道人的道号,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归云真人,甚少收弟子,便也放心将孟南飞交给了真人。
兖州这块地方说好不好,说差也不差,只是兖州的山大多是秃的,十座山有九座是石头,山上长着些伶仃的松柏,看着像个半秃子头上的头发,怎么看也没有美感,甚至可以说是看着十分难看的。那几年孟南飞跟着师父去了泰山,泰山总归是天下第一山,松柏也比兖州的茂密,还有些夹在松柏这些乔木之间的灌木,叫不出名字来,长着红色的珊瑚珠一般的果实。
孟南飞拜归云真人为师,当然不是指他要出家。真人共收了十七个弟子,加上孟南飞刚好十八个,这十八人之中,有十一个是方外之人,算是真正的道士,另外七个是真人游历天下看着缘分收下的,以后可能各有出路。
七个人之中,有个特别调皮捣蛋的,叫做晋华,名字是真人起的,入门的时间在这七个人之中算是最长,一直以大师兄自称,不过没人承认他。初来那几日,道人师兄们已经知道这个新来的小师弟因为受过刺激不会说话,但是七个弟子之前不在山上,因此不大知道,只以为新来的小师弟格外害羞,连句话也舍不得讲。之后知道了真相,就特地来作弄他。
回房的途中,孟南飞被人堵住了,几个师兄一起调笑他,说他怎么就不会说话。他脸皮薄,脸很快变得通红,小拳头挥挥,却打不过任何一个人。
“奶娃娃的眼泪都快滴出来了,你们还不住手!叫师父看见了,是要讨罚么?”晋华故意漕着老成持重的语气说道,那几个起哄的本也没什么恶意,立即一哄而散了。
孟南飞心中悲愤一时得以化解,小声说了句“谢谢”,恰被晋华听见了,他过来用一只手拱在耳朵上说:“你说什么,没听清。”
“谢谢……大师兄。”数月没有说过话,再开口,语音显得有些生涩,还带着些兖州的腔调。
晋华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人叫他大师兄,便觉得不能抹了这个面子,右手搁在唇上咳了两声,用他自以为沧桑的语调说道:“师弟们平日喜欢玩笑,小师弟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听闻刚才你能说话了,为兄甚是欣慰啊。”
孟南飞咧嘴一笑刚好露出两颗烂了的的门牙,再加上圆圆的包子脸,叫人提起想要揉捏的冲动。由于如斯原因,七岁的孟南飞说起话来还是十分软糯,晋华也愿意同这个小师弟亲近,带着他上山看桃花看摩崖石刻,摸鱼捉虾掏鸟窝,把孟南飞之前从没做过的事情都给做了一遍。
小孩子天性使然,孟南飞渐渐忘却了昭王府发生的让他难过的事情。
日子过得很快,除却每年例行的孟远夫妇探访之外,孟南飞几乎就不会再见别的人。原本安静的小孩子眨眼之间身量就高大了不少,站起来能到晋华的眉梢了,也能说两句笑话,调笑别人了。
在山上学了不少东西,武艺也学得七七八八,虽打不过那些正儿八经的道人师兄,但那些俗家子弟均不是他的对手了。晋华被人欺负的时候,总能把南飞拖出来挡在前面,自己躲在一边,大声喊叫“师弟好样的”之类的话。
第一次醉酒是在十二岁那一年,于人事情感,孟南飞还十分懵懂。
晋华仗着自己醉了,强行亲吻了南飞一口,说了句貌似掏心掏肺其实十分狼心狗肺的话。晋华说:“南飞,我喜欢你,你能别走么?”
喜欢这个词的含义,想来那时的孟南飞是不懂的。他只觉得喜欢是能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生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便回应了晋华一句,说是他愿意和他在一起,不会分开。
谁知晋华酒醒之后,记起了自己所说的荒唐话,他已经十五岁多,该懂的事也懂,觉得自己这样子带坏昭王家的孩子实在是愧对师父的教导,便决定收拾包袱离开。谁知下山的时候,跌落了悬崖,连尸体也没看见,只剩了一个包袱,孤零零地挂在树枝上面。
至此孟南飞于万事又是沉默,还没发表什么怨言呢,却传来了他的母亲已经悄然远去的消息。事实上他母亲是心灰意冷出家去了,但对外宣称的是王妃病逝。双重打击下的孟南飞,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才十二岁的少年,便开始把自己埋在纵横之术里面,不闻窗外事,只读圣贤书。
一直到七八年之后,他在酒楼一眼就发现了霖,知道那肯定不是个普通人,便想要把他收为己用。有那样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十分悲哀,竟为了所谓的遥不可及的天下,开始做起了自己的准备。
七八年之内,厨房的老厨子会念叨起王妃,孟南飞何尝不想找到他的母亲,可是天下之大,故人身在何方,他竟是一无所知。
懵懂活了那么些年,不愿去伤害那些善良的仕族女子,就一直没有娶亲,即便是别人当他身体有什么不能人道的毛病,也无所谓了。
只是他现在又开始对当初那个目标感到迷茫,又该怎么办呢?
第十九章
龙耀二十四年三月,御史大夫苏天成因罪犯通敌,被判斩刑。御史府一时之间树倒猢狲散,所有人都在同御史府划清界限,唯恐自己也被牵连。太子妃因受父兄要被斩首,母亲自尽于家中的刺激,动了胎气,早产诞下一名男婴,终日惶惑,唯恐失了太子妃的地位。宇文靖不忍,仍将苏月容做太子府主母对待,并命专人照顾。
数日之后,苏天成父子斩首于玄武门外。无数人便是跑了几十里地也赶来观看这一场“盛事”,御史大夫对他们而言是遥不可及的高官,没想到说被处死就被处死了,倒是百年难得一遇的。
百姓只是看热闹的,之中有些各怀心思的人,却不是从面上就能看出的。周左丞混在人群之中,看着监斩官命令发下,刽子手手起刀落,嘴角扬起了一抹难以预料的笑容。
他笑的是苏天成这个老家伙聪明一世,却栽在了自己儿子的身上,若是苏凤辞能聪明一些,苏栖梧当初不曾谋害民女,这一切以那个人的智慧,怎么可能落到身首异处的地步。
站在周左丞身侧用斗篷几乎盖住半张脸的人像石像一般站在那里,似乎他对刑场,有着天然的恐惧感。
“热闹看完了,我们走吧。”周左丞对身边的人轻轻说了一句,然后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中,身后的人立刻跟上,双手握拳,捂了满手的汗。
行刑之后,很快被人收拾了现场,只是那一刀斩下的头颅所喷出的血,溅在地上,多少显出了些残忍。
……
隔日,广王宇文轩拜访了宇文靖。
说他是来寒暄的也未免太自欺欺人,宇文靖称病,把他给拦在了外面。
宇文轩吃了闭门羹,心里不太好受,坐着软轿走的时候,却看见正在酒楼里用膳的霖,心中霎时闪过一个想法。
如今太子势微,怎么着他广王府也该做点什么了。如今献媚的人太多,也不知哪个是真心,哪个是假意,只是如今在太子蒙难的时候向广王大献殷勤的人,不知是在断谁的后路。宇文轩将那些送礼的拜见的统统给赶了出去,钻在后院看花斗鸟去了。
……
其实,广王没有把南宫看清楚,和南宫坐在一起用膳的人,是萧亦风。他俩都不想去凑看行刑那个热闹,在朱雀大街遇到了,就一同去找了家酒楼。
偌大的酒楼之中,只有零星几个客人,他们俩坐在靠窗的位子,倒是得了个清净。霖问萧亦风为何不去看,萧亦风翻了个白眼不置可否地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又有什么好看的。”
“萧郎君倒是豁达,不像世人,汲汲钻营,汲汲求成。”霖将夹着的菜放下,感慨了一句。
“不是豁达,是我一开始便在叛离所谓的正道罢了。当初的萧子琼和齐凌霄都死了,凶犯已死,我要是再斤斤计较,岂不是要和鬼去计较了,我没那么闲。或许是命中注定……”近来萧亦风的话时常牵扯到命途之类的事情,南宫得了兴趣,便捎带问了一句——
“郎君会看命不成?”
话说完,伸出了左手并且摊开了手掌刚好对着萧亦风的视线,那双手手指纤细,也没有茧,可是却透出一股力量来。
本也是一句玩笑话,萧亦风瞥了一眼南宫的掌纹,蓦地失了脸上的表情。
“怎么,我的命不好么?”南宫狐疑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何止是不好,萧亦风心里默默地道。只是不能这么说,他组织了下语句,才幽幽开口道:“南宫郎君命中有个劫数,渡过了便是一世平安,若是不能渡过,可能会连命也搭进去。”
霖还以为萧亦风能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还是和江湖术士一样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他浅浅地发笑,然后收回左手,一只手指戳着萧亦风说:“给我算命的十个里面有九个都那么说,看来萧郎君同那些人可以斗斗法了。”
本来万事于萧亦风也再无关系,可是看见南宫这样无奈的举止,他整了整领子坐正了对霖说了一句——
“离开太子和孟世子,不要再为他们回来,你就可以脱了你的命运了。”
南宫苦笑说:“我逃过,可是发现所谓的牵绊责任根本放不下,还是被卷进了漩涡中。如若哪一天我真的身死了,还望郎君能在我坟前,放一捧莲花吧。”
话到此处,萧亦风无法回答,他想摇摇头,不想南宫霖卷入政治的漩涡甚至搭上性命,却觉得如若自己连他那么个小小的要求也不答应,实在是不厚道。
两人俱是沉默,坐到菜都凉了,才彼此道了别。
今年所发生的事,比去年的旱灾还要难办。即便哀鸿遍野,朝廷还是可以动用力量,去救援,让百姓信服,可是到了今年,似乎朝廷的威信已经渐渐消减,不知什么时候,谁,会触发官民之间不可碰的矛盾,搅得乾坤一片混乱。
春耕终于在各级督促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今年的雨水充足,似乎把去年的荒凉追逐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去了。春社之后,帝君忽然病了,似乎这一年的开始,并没给他带来生机。也是,好好的监察百官过失的御史大夫,居然敢卖国,真是太辜负了帝君的期望,就算被气病了,也不为过。
只是帝君的病来得古怪,他虽痛心苏天成的死,但是很快就以铁血手段堵了悠悠众口,新选了个御史大夫,继续叫人寻百官之失,还政治清明。那一次春宴麟德殿之后,帝君就不再上朝,整日昏沉,别人说的话尽数听不进去了。太医费尽心机想要寻出原因,却是无果,一时之间,朝中的事确乎是真的全部交由了宇文靖。
除却处理朝事,他还要每日进宫面见帝君,以观病情。这时帝君终于不再问他朝事,而是问他些别的,这一对父子,终于不再隔着万般朝事了。
帝君放下了做皇帝的架子,躺在榻上,盖着一层锦色被子,头上枕着两个枕头,看上去有些疲惫。宇文靖侍立一旁,等着帝君发话。
“坐下吧,站着怪累的。”宇文靖从未听他父亲说过如此贴心的话,心头一热,慢慢坐到了床榻旁的胡床上。病中的帝君废话十分之多,竟然提到了他年少的时候,也是各种各样的压力从不知什么角落来,压得他难以入眠,少时还可以偷懒,被立为储君之后就失去了偷懒的机会,心中十分压抑。
“唉,那时候的事,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果然人老了,废话就变多了。”帝君临了发出了一个感慨,诚然,他是觉得自己老了。
宇文靖讶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久久不能言语,本来他该是第一时间说一句父亲正当春秋鼎盛,离老还远着的,现在过了那个时机,再说,则显得意图过于明显。
“父亲是感怀往昔鼎盛之时,现在虽不比往昔,但父亲还是君临天下的王者,没人敢说父亲老了。”宇文靖一字一顿地道。
帝君却摇了摇头,一副只有他自己知道真相的高深模样。
他现在觉得自己精力不济,已然是将死之兆了,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自己纵情声色太久,活该寿数短了。他这一生也算过得逍遥,只是身后留下的江山,他还要好好地谋,免得落在了小人手中。
“你父亲我,护不了你一世啊。”待宇文靖告辞退出紫宸殿,帝君对着虚空,说了那么一句语重心长的话。
……
四月,帝君病中第一次上朝,令广王宇文轩参政,掌了实权,满朝哗然。在这时候,分明是给太子宇文靖落井下石。许多人纷纷猜测,是帝君要传位给广王,所以才会有明予广王实权,暗削太子实权之事。
四月初八,广王亲掌中书省,与太子同朝二列,二人水火不容,从朝会便可见一斑。广王自是春风得意,双手捧住玉笏,似是十分得意自己的官位。
上朝之时,二人虽互看不顺眼,但是仍是忍气吞声。下了朝,二人却都爆发了。
事出,广王挡在了太子回府的路上。
不论怎么说,含元殿前面的路,是很宽很宽的,即便是横着甚至劈叉都不该挡到别人的路的,可是广王就那么做到了,不论殿下要往哪边绕,他都使劲凑了上去,不像是新官上任,故意犯贱。
“不知三郎拦下愚兄,所为何事?”
此时见太子和广王已经站定,众臣很识相的急行离开,免得被这二位中的任何一位牵连,那可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广王咧开了嘴,恰露出四颗门牙来,他贼兮兮地问了一句:“皇兄啊,那个南宫霖是你什么人啊。”
“关你什么事!”太子一听到和霖有关的事情就容易恼怒,更何况广王大庭广众把他拦下来就为了这么件事?他才不信什么霖落魄之时将玉玦卖了就刚好卖到了宇文轩的手上呢,肯定是他们事先套好的词,打算让自己知道真相之后被活活气死,可是他偏不。
【众人:我们早就对您二位殿下退避三舍了,大庭广众只有前半句是可以说得通的,太子殿下何必让我们这些无辜人士躺枪呢╮(╯▽╰)╭】
静下来仔细想想,三郎可能就是想让自己动气吧,他说了那句话当即就后悔了,想收回确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能心理憋着一口气,秘而不发。
“没事,就是随便问问,若是他与皇兄无关,那三郎就把他收入麾下了。”宇文轩眉飞色舞的样子,让太子想要一脚踹在他脑门上。
“哼,他现在还是昭王的幕僚,三郎,别自作多情了。”太子回击之。
广王邪魅一笑,说:“谁自作多情还不一定呢,你等着看好戏吧。”
语毕他晃着那一身闪闪的官袍往丹凤门走去了,太子站在含元殿前的那条路上,回望气势恢宏的含元殿,忽然觉得,自己即使背负着太子的身份,于这样的宫殿而言,还是那么渺小,何况是天地呢。
内侍上前来禀报轿子已经在下面备好,请他回府,太子晃晃悠悠就跟着那小宦官走了。唉,往后的事如何,还不知道呢。
第二十章
虽说现在是太子掌政,但是国家大事生杀予夺的权力,还是在帝君手里牢牢攥着的,帝君进来似乎很有偏帮广王的意图,广王的母亲也得重新侍奉帝君身前,不知羡煞了多少深宫怨妇。
太子以及太子的人,在政事上处处受制,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做事,一时之间,朝野倒是对帝君这一做法,满意度极高。只是,帝君好歹当了那么些年的皇帝,眼光岂会短浅。他现在所做,不过是为了给宇文靖将来铺平道路。众人却皆是蒙在鼓中,看清真相的,人世之间,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