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他垂下了头,不再去回忆那些事。不去想他自己,南宫霖的影像便在他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少顷,有人推了木门进来,估计是来监察的宦官,可是听脚步声又不像,那脚步声轻轻的,软软的,好似猫儿踏在地上一般。
“殿下饿了么,我带了些新烤的酥饼,菜馅的。”
撇过头去,才看见南宫霖站在一旁,怀里捧着个布袋子,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菜馅的酥饼,太子殿下似乎没有尝试过,他好奇地拈起一枚看着圆鼓鼓的酥饼,吃了一口,里头的菜里还加了肉,肥而不腻,吃完之后倒是齿颊留香,于是便忍不住再去拿一个。
“殿下别吃多了,我就带了两个,长夜漫漫,饿的时候再吃吧,臣先告退了。”
说完,南宫霖把手上的布袋子放在了宇文靖的身前,就要离去。
“等等……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与十五郎打起来么?”
南宫霖道:“那是殿下的事,臣不敢过问。”
怎么就与他无关了?宇文靖心中有气,但是又不便吐露,只能闷闷吞下。
等南宫霖大一些,他定要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时光荏苒,眨眼之间,南宫霖已然十六,身量高了不少,眉目更加让人难以移开目光,薄唇轻启,道出的话语俱是良言。
那一日太子府的丫鬟们开起玩笑,说是南宫郎君的女装,定是艳压太子府的群芳的。这话被宇文靖听在耳里,就付诸实践了。他叫人备下了各色女装和胭脂水粉,然后派人把南宫叫来了。
给南宫霖试女装的事最终也没成功,但是太子情急之下骗了南宫说有惊喜给他,叫他闭上眼睛来。趁着他闭眼的时刻,太子沾了一点胭脂,轻轻点在了南宫霖的眉心。
觉察到受骗了的南宫霖睁开眼来,却看见了呆愣了的太子,他信手摸到了菱花镜,对着自己照了照,刚要揩了眉心的胭脂,却被宇文靖伸手拦住。
“别擦,这样好看。”
“我一个男子,要好看做什么?”南宫霖挣开了太子的手,把那胭脂擦掉了,叫太子难受了好久好久。
……
往昔的岁月如此的美好,就如幻梦一般,若不是他想要更进一步,就不会落得这样的地步,有人对自己说过,昨日之日不可留,可是,就是因为留不住,才更想沉迷在幻境之中吧。
酒醒之时,月已经西去了,他明日还要上朝,做他的太子。霖却因为他娶妻,永远的离去了。
霖辗转去过何地,他竟是一无所知,霖与孟南飞是如何相识,他也不知道。
忘了那个人,做好太子的本分,做好丈夫的本分,七个多月之后,他还要做好一个父亲的本分。从此爱人陌路,独上帝位,真是他一生所求么?
即使是一个路人与另一个路人之间萍水相逢的缘分,也不该这么浅的。
“不死不休,前世孽缘,今世偿还”的签文,还深深刻在宇文靖的心中。
事实上,他们两个,不会就这样结束的。
太子这边倒有时间回忆过去,可是灵州凉州那一片,却不容萧亦风和孟南飞多想私人之事。
第十一章
战事那几日有了进展。
萧亦风触到了回纥军的中心力量,虽还没有与齐凌霄正式交锋,却已经有十分把握确定回纥的军师,必然是齐凌霄。他躲躲藏藏,竟是怕了自己么,自己现在根本就是不值一提啊,萧亦风盯着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伤口自嘲到。
那次大战并没有伤到回纥的主力,他并没有杀到回纥军的中心,就被如山的军令给拦了回来,收获不过是是多杀了几个回纥士兵,鼓舞了低落已久的士气。这对萧亦风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要是他亲爹知道他只是杀了几个回纥军的话,不从鬼谷出来抽死他才怪。
那次一拼倒是把战线给向前推进了,两位主帅都决定把军队往前面迁移,进可攻、退可守,在往西京回报的奏折中,也有些话说。
傍晚,军营已经搭好,杨书年亲自看望受伤的萧亦风,并对他刮目相待。
“萧郎君真乃我军难得的人才,杨某真是应当刮目相待啊。”
萧亦风傻坐着,对杨将军一笑,说:“岂敢岂敢。”
杨书年从未看待过他,又何谈刮目相待?一切应承的话,听听也就罢了。
寒暄数句之后,杨书年告辞离去,前脚走,后脚就来了孟南飞。
……
既然客人来了,做主人的礼数不能太寒碜。萧亦风用没被包着的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
“孟世子远道而来,真是失敬失敬啊。”
“这么客气做什么,我不过来看看你的伤势。听说你出战可是智勇双全,怎的最后失了控,差点违抗了军令呢?”一进来孟南飞倒也不客气,直接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了,还没坐稳就开始问了。
此话遭到了萧亦风不屑的眼神。
“形势所逼……我总觉得,回纥军中,有故人,特别想要求证罢了。”
孟南飞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觉得是故人,是我朝有人叛国?”
萧亦风顿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是太子派来的人,不太合适和孟南飞交心吧……沉默了很久,他说:“从那个长龙望岳阵,我就知道了,只是心有不甘,想要求证罢了,差点违了军法,我倒是没顾到。”
孟南飞心里早就开始盘算了,他估摸着萧亦风是个有故事的人,可以利用萧郎君的故事,收为己用,倒是不错。
“本帅帮你找那个人,如何?”
萧亦风听了这句话,眯起眼睛弯身看着孟南飞说:“孟世子,我可是太子的人,挖墙脚可要当心些啊。”
“是太子的人又如何,以萧兄的雄才大略,足以封王拜相,又岂能屈居人下,做个无人知晓的谋士?”孟南飞眼光逼来,十分凌厉,萧亦风不敢屈居下风,两人互瞪,瞪了很久。
直到送饭的士兵来了,三个人皆是受了惊吓。
孟南飞确实是个识英雄的人,只可惜,萧亦风从来就不想做那个英雄,以至于自己小小年纪就从家里逃出来,只是为了逃脱自己的命运。
说起萧亦风的身世,知道最深的不过是太子,他知道萧亦风是个颇有才干的大盗,所以费了些力气把他从死牢里面弄了出来,为自己效力。其实太子不知道,少年时代的萧亦风是做什么的。
事实上,萧亦风是纵横家萧勤的儿子,不过天生对他父亲的纵横之术不放在心上,更是因为父子不和,一气之下跑出家门,做了大盗,再也没有回家。后来的事情则是峰回路转,由不得他后悔离家,直到现在,他还是做了人家的谋士,要上战场,要为国效力,终究自由不得……是谓命也。
“子琼,为父为你卜了一卦,结果发现你命中是当将相的命,只是你命中有个煞星,几乎会要你失去本心……”
少时不懂父亲所言,只是十分不满,他不愿做什么将相,也不愿为了什么命中煞星失了本心,便开始不愿学那些纵横之道,越发的与父亲疏离了。
可怎么逃,他也逃不开。
……
决战无可避免,回纥军上次吃了败仗,只低沉了几日,又开始分小队来探查我军虚实,杨书年苦于没有完全对付的法子,萧亦风便毛遂自荐,请领千人去剿了猖狂的回纥军。
于是萧亦风被提拔为宣节校尉,好让他领军有个名头。
千把人的军队扫荡来去,那十几二十人一队的回纥军自然不堪一击,几日吃亏,便鲜少出来了。
战场,静了很久。
旷野的风从四面吹来,好似鬼怪哭号一般。
萧亦风迎着夕阳远望,他知道,大战就要来了。
大战持续了一个多月,战事竟然推到了年底。
两边都意识到大战的氛围,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将士们均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亲临战场,两军对峙,双方军力一字排开,我军略占上风,主帅杨书年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倒是有要杀光回纥军的气概。
孟南飞顶着个副帅的名号,身着盔甲白袍,骑马立于杨书年身侧。此次若是大败回纥军,叫他再无回击之力,换得边疆安宁,这几个领军的,都该得到重赏才对……
不过重赏于萧亦风而言却如云烟一般,他要的不过是躲在回纥军中的齐凌霄的一个解释罢了。
双方将领齐下军令,誓死拼杀,倒是少了主帅叫阵这件事。两面军队混在一起之时,萧亦风立刻策马扫开挡路者,直逼后方。
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萧亦风收了收长枪,一夹马肚子,飞速截住了那人的去路。
长枪一横,便是之前大盗的风采——
“齐凌霄,吃我一枪!”
那人勒住马僵,眼神闪烁。
“怎么,没脸见人所以用一块布遮起来?”萧亦风的话中,极尽讽刺。
“在下不是齐凌霄。”
“哼,不是最好,看招!”
战场上忌迟疑,废话太多往往会误了战机,况且旁边还有闲杂人等。不过回纥的士兵还算是识相,给萧亦风和齐凌霄让了个大大的圈出来。两军混战,回纥军后方的人渐渐冲到了前方,萧亦风一边和齐凌霄厮杀,一边瞥了一眼身后,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倾巢而动,奋力厮杀,不过是为了制造一个假象,把回纥军哄进来,一举歼灭。
此计,乃是萧亦风所献,风险之大,也亏得杨书年敢信他。
齐凌霄为了不露出自己的武功路子,一直不敢用自己的看家招式,因此一直落于下风。萧亦风飞身下马,弃了长枪,准备与他赤手再战。
齐凌霄犹豫片刻,也是跳下马来,丢了兵器。
“都做了通敌了,还要公平做什么,你大可不必下马,与我做个了断。”
“我……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才……”齐凌霄扯下了蒙面的黑布,说道。他的话十分的少,难得几句,都是萧亦风逼出来的。
“我死了又如何,你就该叛国来攻陷自己的国土么?”一句句质问,仿佛刀割一般划在齐凌霄的心中,他呀,从来都是得理不饶人。
便是从前相识,两人之间不曾有什么负担,萧亦风说话还是如此,处处针锋相对,唯恐减了气势,齐凌霄听到他的责怪,心中居然有些释怀。
“你杀了我吧,那样,你我就不再正邪对立了。”齐凌霄往前走了几步,更加靠近萧亦风。
萧亦风几乎能赶到彼此的气息化在风中的声音,好似一层涟漪,渐渐荡开。
……
对立之时,却有人趁乱砍伤了齐凌霄,萧亦风立刻扑过去扶住他,扶稳了他之后,才觉得不妥。
在这个时刻,杨书年已然发动总攻,看见军旗挥动,原本凌乱的士兵开始组成阵列,大约十人一组,有些组都负责击杀骑兵,有些来对付步兵,有条不紊,而回纥军却未见过这阵势,便有些手忙脚乱,且看那个面色惨白的将领就知道了,我军,胜券在握。
萧齐二人僵持之时,回纥军已然败了。
主帅被俘,不降难道等死么?
“萧校尉,战俘都在你怀里了,怎么不把他带回军营去?”孟南飞看着这一对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人说。
在萧亦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军士兵已经把受了重伤的齐凌霄从他身旁拖走,拖到一处营帐,囚禁了起来。
……
萧亦风忿忿看着孟南飞,却被报以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他可是萧郎君亲自俘虏的,我不过命人将他收监而已。杨将军等下还要论功行赏呢,萧军师。”孟南飞撂下这句话就骑马回营了。
回纥军的残部退回北方,但是已经不能再对我朝边疆构成威胁。
萧亦风站在战场之中,竟不懂自己所谓的保家卫国,真的只是守住边疆么?
触目所见的尸体是什么,不曾经是鲜活的性命么?
他颤抖着深处自己的双手,看着沾满了齐凌霄血液的手,霎时间,全身发抖,无法言语。
第十二章
萧亦风的战马从远处回来,站在主人身边,久久不动。
“阿白,打仗了倒是跑得快啊。你若是跑得远了,不是就不必回来做什么战马了么,为什么要回来呢,为什么呢?”他的手拂过白马柔顺的鬃毛,贴着身子对它说。
后一句话,他不知道是对马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与他这种人而言,一生所求不过“自由”二字,可是他的每一次选择,却让自己陷入无形的囹圄,越挣扎却越陷越深,脱身不得。这种遭遇,竟然和当初他逼走的南宫霖有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眼下他又面临抉择,选什么,是个头痛的问题。
萧亦风抓住马缰,踩着马镫,忽而上马,策马回营,此刻,他已然做了抉择了。
因齐凌霄是回纥军的军师,所以被特别囚禁起来,手脚被铁链缚住,伤口只是草草包扎过,看着境况十分凄惨。
走到关押齐凌霄的帐子,萧亦风又犹豫了。
“见过萧校尉。”守帐的士兵见了萧亦风立刻行礼,倒是把他当做上宾来对待了。
“不必多礼,我就是过来看看,回纥的智囊而已。”信口扯个理由,也不知能不能通融。
站在帐门左边的士兵拱手对萧亦风说:“杨将军下令,不准任何人探视,对不住萧校尉了。”
萧亦风微微一颤,说:“无妨,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了。”
回到自己的营帐,却看见一直灰色的鸽子停在矮几上,他捉住鸽子,取出了鸽子腿上绑着的信。
信上说,通敌的朝臣已然被找到,既不是太子那一边的人,也不是广王那边的人,是个区区五品文官,大理寺少卿给审了审就招了。但太子对此结果存疑。
信中的话不长,却足以让萧亦风想上一会儿。
……
隔日,大军押着战俘回了灵州。
回纥方面派出了官员来签署降书,史谓灵州之盟,回纥军纷纷被遣送回去,只剩下齐凌霄这个无人认领的。
我军伤亡,多是此人出谋划策,军中对此人无不恨之入骨……
萧亦风与孟南飞一夜密谈,第二日,萧亦风与齐凌霄双双消失,再无下落。
……
事情查来查去,嫌疑落到了孟南飞身上。孟世子百口莫辩,从功成名就瞬间跌至谷底,甚至背上了叛国的罪名。
所以才说那个把孟南飞举荐来打仗的人,实在是高,即便是孟南飞立下军功,也有法子给他弄没了。
当孟南飞心里大骂萧亦风的时候,萧亦风早就带着齐凌霄远走高飞了。
他没走远,在灵州城住了下来,去药铺抓药一律推说自己兄弟两个误入战场,差点被杀,药铺的掌柜大都心善,还能多蹭到些好的药材。
早先刀口舔血,倒是也习惯了煮药包扎这些事情。
劫囚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萧亦风倒是没有费什么力气,趁着士兵把齐凌霄带到牢房的时间,把他直接抢走了。
这种说法,像是……抢亲。
齐凌霄说的话屈指可数,静得仿佛死水。
看久了,萧亦风也生气了,他把熬好的药重重地往齐凌霄身前的凭几放上去。
“齐凌霄,你究竟想怎样?”
“我……我觉得我们该开诚布公地谈谈了。”坐在躺椅上的伤者,似乎想要了解什么事。
“这话该是我对你说的吧,你为什么叛国?”
“你为什么救我?”齐凌霄反驳。
“问你为什么叛国啊。”萧亦风一句话就把齐凌霄给堵死了。
“当初听闻你死在了狱中,我便打算去找那官员叫他偿命,谁知被他摆了一道,险些丧命……后来回乡,却发现齐凌霄这个名字已然不能再用。于是我远走他乡,可暗杀不断,叫我无法容忍,那时一直往北,到了回纥,为回纥的皇帝所识,就想,杀到长安,改了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