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临近夏天空气中已经能感觉到微微蒸腾的热意,我站在丹羽的房间门口看了看窗外枝繁叶茂的绿色树木,仔细嗅一嗅的话风中还有清凉的植物味道。我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门。
“先生,是我。”
“请进。”
——别怕,别怕。
然而跟我脑内的血腥妄想截然相反,和上次一样平静的房间轻柔的风,他坐在床沿正在看今天份的报纸,头版的大幅照片里几个人的脸被红笔画上了圈。他似乎喜欢蜷缩的姿势,病号服领口里的锁骨看得分明,我忽然觉得外人对他的评价不无道理,他给人一种病弱的、需要呵护的感觉,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甚至是神秘的吸引力;但同时的,亲眼目睹他解剖活人的那种恐惧与吸引力相纠缠,搞得我有点神经错乱,压根儿不想再对这个人下什么自以为是的定论,他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我也没兴趣和危险的人沾上边,我还想保住自己这条廉价的命。
“到喝药的时间了。”
我站在床前离他一步远的地方,他这次却没有很干脆的把药喝了,而是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我端着盘子的手。我差点没稳住把水洒出来,只顾得上惊恐却听到他的声音,“你好温暖啊。”
我终于控制住哆嗦着的腿才觉察到,已经是初夏不会再感觉到寒冷的天气,他的手还是像石头一样冰凉,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瘦的缘故,指骨冷硬得像是僵尸。
“……”
我看着他淡然的面容,好像握着我的手只是单纯想要得到温暖而已。刹那间一些想法从我脑中闪过,我心一横,把药和水放到了一旁的床头桌上,壮着胆子跟他说,“您,今天之内做过什么运动吗。”
见鬼,太紧张咬到舌头了,好疼好崩溃。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猛地说起这个话题,本来两人就算不上多熟悉,忽然抛出问题也显得很唐突,但我出于多年照顾病人的条件反射,看到生病的人就是没办法放着不管。
“今天早上有吧,去小阙的房间里揍到他起床。”
这家伙说起这种拳脚暴力都面不改色的,何况对象还是我的顶头上司,让我吐槽都没余地啊。尽管心里都是烂话,表面上我还是非常谨慎的说,“我,我个人认为您应该多运动。”
“可能因为您身体的原因不方便做一些剧烈活动,但归根结底血脉不活对您目前的状况更加不利,适当的有氧运动能促进血液循环,可能就比较好的解决您手脚冰冷的问题了。”
我说完之后还是低着头一动没动,对他的反应其实也没抱什么期待,半晌才听到他短促的笑声。
并非出于某种不屑或质疑的,几乎可以被理解为愉快的,这么一声轻笑。我不敢问他,也更不明白这个举止奇怪的男人了。
“……是吗。”
他拉过我的手,让我的掌心贴上他的脸颊,不逼迫也不带任何感情的。
“我以为最快的方式是找到一个温暖源。”
“那没用的。”我想也没想的回了一句,一面极不自然的抽出手退开,说我对他没有防备是假的,哪怕我跟他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力量级上,破罐子破摔总还能剩点尊严吧。“您先把药喝了,我去拿条毯子来。”
“不要。”
刚转过身来的我听到这话只能扭过头去困惑不解的看着他。上次不是那么顺从的就喝了吗?难道只是想捉弄我?
“给我糖我就听话。”
万圣节小鬼一样的台词从这家伙嘴里说出来更加让人觉得无理取闹了。但是看他一脸认真我又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只得不尴不尬的走到他面前,赌气的从口袋里掏出个棒棒糖来。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蠢到家了。他看我的眼神顿时从无谓变成了好笑。
“给你。”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把糖塞给他,重新去打开他房间里柜子的门,在下面的抽屉里找出一条薄薄的毛毯来,像无数个冬日的早晨侍候母亲起床似的,展开薄毯给他披在肩上。
——说起母亲,她的病从肾炎演变成慢性肾衰竭,已经残缺而顽强的撑过八年了。靠着亲戚资助着考上大学的我,根本没有颜面去借钱做什么透析,只能凭自己的微薄之力尽量周到的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母亲看到我一边打工一边上学还要利用一切时间照顾她,总是背着我偷偷的跟姑妈哭诉,我说不累是骗人的。
——但这个家里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所以身为男人的我拼了命也要守护。
——我上大学后由姑妈提议让母亲搬去乡下的她家那里修养,这周一定要去看看她。
脑袋里早就神游天外,我心不在焉的看着他吃了药,接下来只需要随便道个别就可以赶快离开了,可是他没有把盘子递给我。
“你啊……”
明明是非常好听的声音。说话时带着点三十岁男人特有的、宽容近乎无奈的温柔感,这是我学不会的。
“怕我杀了你吗。”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心虚的否认。
“那你抬头看看我的眼睛嘛。”
简直是向我撒娇的语气。我不知所措的吞了口口水,窘得面红耳赤却又迫不得已的抬起头来,眼睛躲躲闪闪的看了半天他似乎是噙着笑意的嘴角,最后对上那双低垂的眼睛。
老实说不怎么有灵气的眼神,细长的眉眼虽然清秀但是有种难以形容的戾气,然而瞳孔里藏的东西太多只让人觉得沉重,可他又偏偏藏得太好。
“……又不会伤害你啊。”
他喃喃自语似的,声音模糊中带着点无辜的深情,我甚至因为自己之前对他的排斥产生了一丝愧疚。“什,什么?”
“没什么。”
就在我等待他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却忽然沉默着回到了原本坐着的地方,低着头淡淡的说了句你可以去忙你的了,说完直到我离开关上门都没再看我一眼。
奇怪的家伙。
看来他确实是这样的人,任性,自我,莫名其妙,还有一些其他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东西,我无法断定。
但我好像没以前那么怕他了。
在那以后,我自觉承担起了监督丹羽吃药的责任,看得出来这也给少爷省了不少心——我只要在他犯了错误丹羽挽起袖子准备动手之前给他糖就可以了。
有时候想想我是不是这辈子都脱离不了照顾别人的角色,贡献出足够多的认真和耐性哄他吃药和做运动,而他在默认了我不怕他这个事实之后变得比以前更加随便,经常在我工作的时候忽然把我拖走,只为了让我做一份炒饭给他。公司的人在看到他蹲在地上扯着我的衣角让我给他巧克力的模样都以为我们关系很好,只有我才知道这个三十岁的大龄未婚问题青年只不过一时新鲜拿我开心罢了。
“因为千光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嘛,看你生气又没辙实在是让人心旷神怡。”
——会有哪个正常人当着对方的面说出这么欠揍的话么?
我真不想理他。“您有这工夫不如去楼下公园散散步。”
“运动的话做爱可以吗。”
我坐在他身边检查着工作报告,闻言只能把桌上那封面印着AKB48的杂志盖到他脸上,希望他喜欢的柏木由纪能让他消停一会儿。
是的,如今我跟这个怪胎的关系真的很不错。
听少爷说丹羽从小就没有受过普通人的传统教育,所谓的文化修养都是从看的各种书籍中得来,涉世不深的十几岁就开始从事取人性命的职业,对人情世故都不甚了解,看上去像小孩子一样满不在乎百无禁忌,但另一方面我心知肚明,是他掩饰得近乎完美。
我也开始明白少爷对他的敬佩,我从未见过一个刀一样锋利也满手鲜血的人,能把自己身上的狂气收得干干净净,心无杂念的怀揣着对美好的憧憬,去嗅一朵新开的花或是咬碎一颗甜蜜的糖果。不可思议。
坦白的说,我大概是憧憬着这样的人。随心所欲的按着自己的心情而活,能够毫无拘束的表达喜恶,是因为自己没有在乎的东西吧。金钱,欲望,乃至生命,没有能够困住他的东西,所以没有顾忌也不怕破坏。
“还是老老实实吃药吧,没有比保重身体更重要的事情了。”
“啰嗦死了……我又不想活那么久。”
“……可是你会死很久啊。”
“真是……不用担心,这病虽然会煎熬我一辈子,却也没那么糟糕啦。”
我尝试着在给他送药的时间里留下来和他聊聊天,讪讪的问他以前的经历和故事。原以为他会像眼神中流露出的距离感一样闭口不谈,谁知他似乎并不忌讳。
“为什么……身体这么差还会当杀手?受伤了的话不就完蛋了吗。”
“不受伤不就行了。”他回答的理所当然,“因为我不可以流血啊,所以绝对不能失手。”
——可想而知,一个从事刀口舔血的职业的人,想要毫发无损的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托着下巴,笔直的眉低低的压在浓黑的眼睫上方,口气随便带着一种微微的调侃:“小时候对身体好坏这种事情根本没有概念,直到跟人打架时弄的伤口血流不止,我才意识到自己和别人可能是有点不一样的。”
“被父母送到医院,像是死鱼一样僵硬的躺在病床上,一边的血止不住,另一边等待着血包里的血输进自己的身体里,可是好冷啊……你知道吗,别人的血流进身体里,居然是冷的呢。”
他声音低而温柔,像是春天的夜晚悄悄流淌的溪水。
——十七岁的时候他接到第一单生意,替一个急于夺取家业的二世祖杀掉他风烛残年的老父亲,开价一百六十万日元。不同于那些总是带有英雄主义色彩的小说,他极其爽快的杀人拿钱,像个娴熟老练精打细算的商人。
“我到现在都不否认我喜欢杀人这个行当。因为我掌握不了自己的性命,我不能阻止自己的血流走,所以我选择掌握别人的性命。”
他把棉花糖捏在指尖,眯起眼睛笑着的模样像个狡黠的少年。
“不说我。你呢,误入黑道的打工仔?”
还没从故事中清醒过来的我,听到这戏谑的发言只好叹了口气,“请您别拿别人的失误开玩笑……我只是个平凡的老实人,尽职尽责的过好自己这平淡无奇的一生就好了。”
“我见过不少进了黑道就一心想往上爬的年轻人,你却只有这些?”
“当然、当然只有这些啦……您嘲笑我也没关系,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微不足道的我。
——像一颗圆圆的石头,用光滑的表面滚动着,小心翼翼的前进着的我。
“你倒是很满足于自己小人物的设定啊?”
我对丹羽给我下的定义不置可否,也确实无法反驳。
他的自由是任凭谁都不放在眼里。谁都是。
第4章
那天公司里来了谈生意的人,应该是非常正式的谈判所以丹羽会和少爷一起出面,对方大概真的是什么财大气粗的家伙,我忙着处理少爷批下来的文案根本没时间去瞻仰一下传说中的地方财团,然而就在我抱着修改好的文案路过会议室去走廊那头的打印室的时候,会议室的大门忽然开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一手握着门把一手捂着脑袋,我手里的纸张也散了一地,我一边絮絮的道歉一边捡着地上的纸,有一张却被这男人昂贵的黑皮鞋给踩住了。
——这么倒霉???我怎么不去买大乐透啊???
我暗叫了声不好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让他还给我,手还没伸过去就被一只黝黑的大手抓住了衣领,从衬衣领子用力被勒住的地方开始整个人都被往上提起来,我哭丧着脸看着男人勃然大怒的表情。
“小鬼,你这算是给人赔礼道歉的态度吗?嗯?”
“我……我说了对不起啊……真的很……抱歉……”
我语无伦次,脑袋里乱七八糟只想赶快逃离这种窘境,可是男人一副火上浇油不肯罢休的模样,我很难想象得罪了财团老大兼合作伙伴会是怎样的结果,虽然不过是丢了工作或者被臭揍一顿,但是看这男人的表情要生吃了我都算手下留情。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没教养吗?非要我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给你这臭虫点颜色瞧瞧,要试试吗?”
“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想怎样啦!!!让我像幼儿园老师一样用小手帕擦擦你锃光瓦亮的脑袋跟你说“揉揉就不痛了”吗!!!
正在这时我越过男人怒目圆瞪的脸看到了他身后走出门来的丹羽。他看到我的时候也吃了一惊,我忍不住用眼神向他求救。
“中川先生。”
丹羽开口的瞬间叫做中川的男人神色僵硬了一下,扭头时那双粗大的手也放开了我,还没等我松开衬衣扣子喘口气,丹羽就抓着我的领带把我向他身边扯了过去,用力扳住我的肩膀一起面对着中川。
我听见头顶丹羽不紧不慢的声音,“千光,骂回去。”
“啊?”我以为自己太憋屈以至于脑子出了毛病。
“我让你骂他。”丹羽毫不介意话题的对方正在对面目瞪口呆的看着我们,一字一顿的说,“谁无缘无故的骂你,就给我抬头挺胸的骂回去。”
他说着还坦荡荡的拍了一把我畏缩的后背让我被迫挺直了腰,让原本唯唯诺诺的我看上去多了几分底气。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了丹羽这个横行霸道的家伙站在身边我好像没那么害怕了,我张口结舌踌躇了半天,胆战心惊的说了句,“中川先生……您真是个人渣。”
周围无意间聚集过来的人见到这场面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只有丹羽这个出了名的怪胎看着中川烙铁一样涨红的脸似笑非笑的说了句,“中川先生要是还口就加百分之二十的保险金,我说到做到。”
中川忽然闭了嘴,看我的那满是愤怒和不甘的眼神让我打了个寒战,丹羽却更加嚣张的单手揽住我的肩膀说,“继续骂。”
我想了半天,“……您这个秃头发福高血压艾滋病肝炎肾虚毛囊堵塞动脉硬化心律不齐的神经病。”
丹羽已经笑出了声,我看到周围也有一些憋不住笑的人才知道自己说了多奇怪的话,想笑也还是憋住了。不得不说当面骂人的感觉真是痛快到难以言喻,之前有多大的怨气都一口气出了似的。虽然心里暗爽着我却还是不太明白丹羽让我这么做的含义,只是为了做我的后台让我出气而已?那他还真是个见义勇为的大好人啊。我感激的在心中自语。
终于,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面子的中川咬牙切齿的开口,“丹羽……你什么意思?”
他怒极反笑的狰狞表情看在丹羽眼中没有丝毫威慑力,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不紧不慢的说。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让中川先生知道,您连正眼都不会多瞧恨不得踩着走过去的可怜人,也容不得您这么居高临下的侮辱。”
那天直到中川灰头土脸的走掉,我都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丹羽最后的话到现在我都记得。
“来而不往非礼也。谁欺负你了就欺负回去,这不是很正常么。这跟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有多少钱有多大的势力有多漂亮的老婆,没有关系。拳头没长眼睛,它也不负责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