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是看着我长大的,于她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客套,我陪着她沿着曲折的流水散步,先帝在时曾经在宫中广引山泉,是以宫中的流水清澈得很。
咱们姑侄之间也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过话了……
姑母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我。这是一个很聪慧的女子,正因为她的心机才使她坐上今天的位置,我知道她一定有话要对我说,因此只是默默地听着,等待她的下文。
果然,她又笑了笑,望着我的眼睛,翎儿,我知道这短时间你很忙……不过如果有空的话,还是常到宫里来走走。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便只顺着她的话答,是,姑母,这段时间是侄儿的疏忽,以后,我会经常进宫来陪您的。
你以为是我需要人陪吗?
意外地,姑母停下脚步,翎儿,我说的是陛下,这段时间,你对他太疏忽了。
怎么?
我微微一怔,沧雅?发生什么事了吗?
可那个孩子不像是会兴风作浪的人,我也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你自然没有看错他。
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姑母微微一笑。她说,不过翎儿,虽然你现在可以对他很放心,可是孩子是会长大的,到时你该如何自处?自古以来,权臣的下场都只有一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的心里惊了一下,恍然明白姑母的意思。
不错,苏家的确有权有势,可毕竟不是皇族,国家治理得再好也显得名不正言不顺,眼下沧雅还小,他们只是心里不服我,可是等皇帝大了难保不会出什么事……
关于这些,我自然明白,让我意外的是姑母话中别的意思,听她的口气……
翎儿,陛下自小孤苦伶仃,虽有生母在身边,可是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关爱。
翎儿,你平时要待陛下好一点,陛下还小,以后自然会依赖你……这样一来,我们苏家就安全了。
果然。
姑母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可是听她娓娓道来的时候,我却觉得有一丝的不舒服。
依赖吗?我笑了笑,姑母,你可别忘了,当年我对先帝,可也是依赖得很……
再亲近的人,也难保不为了权力互相残杀。
挥去心头不快的感觉,我淡淡道。那一场宫变在眼前卷土重来,我永远也忘不了带剑逼宫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看见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带着血对我微笑,他的目光是那么柔和,可身后重重的帷幕里,是隐约闪烁的刀光……
翎儿。
姑母正色看着我,我知道你和他……
她说了一半顿住了,不出声地叹了口气,目光有些迷离。
有些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
许久,她说道,你以为单比阴谋权术,昭明真的输给你了么?……他未必不如你。只是你却不知道,当他接到密报说苏家要叛乱的那一晚,他在以前教你习字的书房里站了好久。御书房的烛火亮了整整一夜……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能得空将风声传了出去,而他又怎会错失良机?
不错……如果不是姑母冒死将先帝要动我们苏家的消息传出来,如果先帝在得到密报的那一刻就果断采取行动,如今,站在这里的人就不会是我。
我有些悲哀地笑了,没有说话。
姑母言尽于此,可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她希望我能好好对待沧雅,让那孩子的眼里只有我一人,就像当年先帝与我那样……只有这样,在那孩子长大后苏家才有生存下去的机会,而不是如自古以来的外戚和权臣那样,在昙花一现过后是灰飞烟灭。
多谢您的提点,我明白了。
闭了闭眼睛,不再去想昭明的事,我低声说道。
是的,人心都有弱点,既然一定要这样做,那我并不介意把自己变成那孩子的弱点……为了我们苏家。
3.
从姑母处告辞出来,我独自一人在御花园中慢慢地走。
冰国的夏天并不十分的热,清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很舒服。这里是皇宫的深处,宫殿造得很深,我走得也并不快,一路上低头想着心事,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幽静的所在。
先是被那几声琴音给吸引住的。
并不成什么曲调,也听得出来抚琴之人不懂得音律,只是就那么“叮”的一声清响,却不知是哪里吸引了我,令我不由驻足。
那琴声仿佛是主人信手弹来,往往在沉寂片刻之后断断续续地传出,听得出来弹琴之人并不十分用心,倒像是怀着心事,虽然并不明显。只是我的音律是经本朝名师亲自指点过的,琴声中的寥落之意虽然幽微,但在我听来却别是一番滋味。
我停在一棵杨柳树下立了一会,不觉有些怔忪,渐渐地琴声变得疏落了,只是间或的一声轻响,却更显得幽冷寂寥。
寒意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我不知自己在树下站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虽然已是残夏,但初夏的天气说变就变,雨势十分大,瞬息就浇湿了我全身上下。
我打了一个冷颤,想找个地方避雨,眼前是琴声传来的方向,一条有些荒冷的小径,草已经久不理了,交缠着延到路上来。
我皱皱鼻子,一手遮挡着荒草,一面寻了进去。
小径的尽头是一个显得有些破败的院落,院子里疏疏地开着花。
是很普通的白蔷薇,此时因为风雨的摧残碎了一地的花叶,显得很是凄冷。
琴声已经被狂暴的风雨盖住了,抑或已经停了下来,总之当我走近之后却再也没有听到。
我望了望残破的台阶和门扉,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该走进去,然而就在这时,门却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并不是很高的孩子站在门后,带着一些戒备和冷漠,望着我。
我笑了笑,是他。
我叫了一声“陛下”当场就要跪下来,他一手虚抬算是拦住了我,然后转身,很安静地走了进去。我笑了一下,欲跪的膝也就没有弯下,抬手整整被雨水淋透的衣物,跟了进去。
房间里并不温暖,四壁薄得很,墙角的一些地方已经开始渗水,这样凄凉的景象,令我不由怀疑是来到了冷宫。
——只是,为何会在这样破落的地方见到沧雅?
我的眼睛扫了一眼四周,那孩子很安静地坐着,他的身边是一具七弦锦瑟,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很陈旧,只是材料却并不好。
他看着我,目光中已经收敛起了那种冷漠和抗拒,只是眼神却依然不是柔和的,那神情让我想起以前曾养过的一只猫。
很抱歉惊扰了陛下。
我这次只是虚行了一礼,说道。沧雅望着我简单地说了一句无妨,犹豫了片刻,又说道,我很难得才会和苏翎见上一面。
最近国事繁忙。
自从这孩子的即位大典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他,算来也有很长时间了。偶尔也会从我安插在宫里的眼线处听到一点消息,总是说这孩子规矩而安静,从不惹是生非,听话得很。
他听我如此说微微点了头,转过头去望窗外的雨,雨下得越发大了,外面到处弥漫着水光,一阵冷风吹在我的身上,冻得我打了一个寒颤。
怎么了?
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将目光转了回来,问我。
我刚想说没事,他的目光却落在我的衣物上,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说道,找件衣服换了吧。冻坏了本朝的监国大人可不好。
他这话说得很淡,我微微一怔,不知道他是讽刺还是什么。
何况这个院子里恐怕也没有多余的衣物,他这么说,我只能沉默。
苏翎为何不说话?
臣惶恐。
我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管实权在谁的手里,名义上他都是我的君主,我不想对他太过冲撞,毕竟他是先帝昭明的亲生骨血。
他慢慢地走上前来,抬头看我。那一瞬间那天的眼神又回来了,一种类似于先帝昭明的,平静的,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神。
我有一丝的恍惚。
我还只是个孩子,你怕什么?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的心里一震,再看他时却已经抬手拉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说,在这里等着。
他冒雨冲了出去。
我因那一句话的关系并没有十分留意,这孩子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单纯,等到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跑得很远,飘渺的雨雾吞没了他的身影,渐渐地,便望不见了。
——我还只是个孩子,你怕什么?
他的话敲打在我的心上。浑身上下的冷一点一点地渗透骨髓,沧雅,这个由我亲自选出的幼主,在洞察力方面似乎和先帝惊人的相象。
我伸手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本该觉得畏惧的,可是,随着寒冷的加深,一种莫名的兴奋却在血液里噪动起来,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未来的渴望。
我几乎可以看见将来。
他去了很久,我也用了很久的时间慢慢地想他那句话,直到门再次被人推开了,一名浑身湿透的宫婢随着沧雅走了进来。
这是干净的衣服,你换上吧。
沧雅让那名婢女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就命她离开了,然后淡淡地对我说。
我怔了一下,望着同样浑身湿透的他,问了声,您……
他有些别扭的样子,没有回答就捧着一套衣物去里间更换了,我望着他的背影笑了一下,心知他为何会这样做,他在向我示好,因为我是权臣,而他只是没有实权的傀儡。
可是让当今君上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无论原因是什么,我都显得过于骄横了。
衣服很干净,也很合身。
沧雅从里间出来望着我整理衣襟袖口,很淡定的神色,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
还合适吗?
少顷,他开口问了一句。
是的,很合身,多谢陛下的赐予。
我说道。沧雅把眼睛望向别处,说了声,合适就好。是侍卫的衣裳,虽然是新的,可是我怕你穿不惯。
我望了望自己的模样,笑了笑。
对了,陛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我不该问这句话的,可是我想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似乎比我想象的更复杂,他人前的一面总是过于老成,一点也不像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抓不住。
这句话,让他沉默了很久。
那样的沉默让我认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可是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他却淡淡地开了口,这里,是我和母妃以前住的地方。
4.
雨,一点一点地敲击在窗板上。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心知肚明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
先帝在位时这孩子的母妃并不受宠,连带这个孩子也被冷落,这在帝王家原本是极平常的事,只是,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样破败的院落,竟连一名宫女住的地方也不如。
这样的一间破败的院落,不知曾给过这个孩子怎样的童年……?
听姑母说,沧雅的母亲待他并不好,因为不受宠爱连带着把气撒在沧雅身上,而宫女太监更是喜欢欺负这个无权无势的小皇子……也许姑母说得对,我是应该经常来看看他。
我一面思量着,一面却轻轻笑一笑,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冰国已经很久没有下过如此大的雨了。
是吗。
沧雅应得有口无心,静静望着外面的雨出神。雨势很大,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而这间房屋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有被狂风骤雨吞噬的可能。
看样子,我们是被困住了。
可惜了外面的那些蔷薇。
我心里一面想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沧雅说着话,问起他读书的事,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已经读完了四书,《国史》与《春秋》也已读毕,再往下,便是《通鉴》了。
我说,想不到陛下书读得那么快。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说道,闲来无事随便翻看而已,我没有老师,有很多地方其实并不懂,所以也不能算读完,只是看过而已。
这样啊。
我随口应了一声。冰国没有皇族的公学,所有的皇子到了年龄都会由专人安排太傅,只是世态炎凉,有些不受宠的皇子遭到冷落,也是有的。
然而,如今沧雅已经成为帝王,虽然年幼也是国之君上,再没有太傅也太说不过去。
他低下头去,出神地望着脚下的地面,我笑了笑说那么臣替陛下择位老师吧,他的头猛然抬起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可以吗?
他急切地问道,但立即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收敛了欣喜的表情,只是望着我。
当然。
我又笑,毕竟只是个孩子啊……还没有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感情。只是,这样一份求知若渴的心情却让我稍微有些感慨,这世上有的人得到的太多,而有一些人,虽然生于富贵,却近乎一无所有。
陛下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老师?
既然决定了,我便问问他的意见。其实太傅的人选我心里已经有数了,只是想知道他的想法。
那孩子看了我一眼。初见时的冷漠与戒备又回来了,他淡淡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一切听苏翎的安排就好。
果然还是很听话啊……只是不知,这样的顺从与乖巧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
我微笑颔首说既如此那臣就去安排了,他点了点头,又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雨。
雨渐渐收住了,先是淅淅沥沥地下,然后慢慢地没了动静,只有檐下疏疏落落地滴着水,发出清澈悦耳的声音。天气变得很晴朗,天的尽头挂起了彩虹,而夕阳的余辉也使云彩幻化出绚丽的晚霞。
我推开门去,院子里的花果然全都被摧毁了。
地面上积着水,连空气都是潮湿的,我望了望外面转身对沧雅说陛下臣先告辞了,他看了我一眼,外面的路还很难走……苏翎不多等一会么?
不了,家里的人会担心。
我笑了一笑。
你的家人?看得出来他有些迷惑,犹豫了一下,问道,可是我听说苏翎自小就搬出苏家本宅,现在,应该是在韶京东面的府邸独自居住。
恩,是这样。
不过臣所说的家人是臣的近侍。
原来如此。
他点了一下头,说道,那么你就先走吧。我行了半礼躬身告退,他的目光似乎一直望着我,直到我走出了院落,才感觉身后一直追随着的视线消失了。
出得皇宫,清澜门外见到杜康。
他果然在宫门外候着我,在他的身边停着两匹骏马。
杜康见我来,很恭敬地行了礼,他的衣服已经被水气濡湿了,可是我的鞍辔被他用东西罩着,依旧干爽得很。
我说,杜康,交代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依旧很恭敬地回答说,已经全都办好了,大人。晋王今日在牢里暴毙身亡,加紧稽查如阳王的公文也发了出去。
前些日子,在宫变中出逃的晋王被捉拿归案,案子是由大理寺审讯的,那边的人心并不服我,有心为晋王开脱,不过那几个老家伙虽然骨头硬,但是用官面上的那一套也不是压不住。
然而我不愿那么做。
那样做起来太费周章,我惟恐夜长梦多,所以,暗自吩咐杜康采取了更简单,也是更彻底的方法。
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吧?
回大人,他们办得很利索。
我点了点头,一桩心事放了下来,只是如阳王之事仍旧叫人担忧,如阳王龙越年少才高,不除掉他始终是一个心腹大患。
我回头看了一眼杜康,他的脸上有一丝疲惫之色,这些日子来,我借他的手处理了很多不能拿到明里去做的事,而杜康,也着实累了。
杜康,这些年跟着我,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马蹄的声音敲击着路面,他与我错开一个肩的距离,不过大体而言也算是并辔,听我这么说,便很简单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我笑了笑。
杜康原本是我军队里的一名士兵,那年在边境与燕国开战时,他的勇猛和忠诚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个男人面对敌军时永远是浴血最多的一个——当然,所浴的都是敌军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