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雁卿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心内酸涩,泪就落下来了。
“怎么这样爱哭?”
蔚成枫苦笑一下,勾起食指抹去方雁卿脸上的泪,抱着他道,
“原来在雁卿心中,我已经这般狠绝了。你那时喝药的样子,就像战败赴死的勇士。”
方雁卿无措地篡着被角,战战兢兢地解释道,
“我以为那碗药是……是……”
“是落胎的吗?”
蔚成枫双手扣握住方雁卿的手,眼睛盯着他的腹部,直言道,
“我的确想过,若是这个孩子不在了,雁卿的心是不是就能收回来了?可是……我下不去手,雁卿胆子小,心又软,若是生生把这孩子从你身体里剥离,你也会活不下去的。”
“泰山大人……”
蔚成枫的话,听来多少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但方雁卿却不怕,不仅不怕,还很感动。他知道这个看起来从容优雅的人,骨子里有多专制,脾气有多暴躁,稍不顺心意,就要发火的。
可这样一个人,竟然原谅了他与男子的“私奔之罪”,还接纳了他肚子里的孩子。
“后来我想了想,雁卿反应如此激烈,怕是听到我与陈大夫说的话了吧?”蔚成枫接着道。
“是的,我醒来的时候,恰好……”偷听别人谈话,算不得君子所为,方雁卿知是自己举止失状,不由得红了脸道。
“可听清楚了?”蔚成枫好笑地摸摸他红透的脸。
“没、没听清。”
方雁卿老实地摇头。
“陈执。”
蔚成枫深深看他一眼,突然对着门外喊道。
话音刚落,陈执就推门进来了,方雁卿的身体反身性地一僵,却听蔚成枫道,
“陈大夫,你把之前我们的谈话讲与雁卿听听。”
“是,将军。”
陈执朝他一揖,才道,
“方少爷,将军带你回来后连夜招我入府为你诊治,你身体一直不好,将军担心少爷将来生产危险,让我务必调养好你的身体,以保你性命无忧。”
那段不完整的对话,竟是这样的?
“泰山大人,你真的……原谅我了?”
明明应该高兴的,可感动之后,心里却隐隐浮起不安。
“嗯,我不怪你了,雁卿。”
蔚成枫轻拍着方雁卿的后背安抚,转脸看着陈执,微笑道,
“只是我有些不解,为何陈大夫要骗我说,雁卿已经有五月的身孕?”
第63章:责问
一直知道纸是保不住火的,纵使万般小心,也总有败露的时候。
可方雁卿没想到,他苦苦隐瞒,甚至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守住的秘密,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被蔚成枫知道了。
“陈执,我一直很相信你的,当初你告诉我雁卿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我也丝毫没有起疑。可是前日来替雁卿换被子的丫环说了一句话,让我觉得有些古怪,她说……”
蔚成枫说着,手悄悄环上方雁卿的腰腹,在隆起的肚子上来回摩挲。
“从没见过五个月的肚子还这么小的。”
“听了这句话,我也在想,若雁卿真是五个月前有的孩子,那我不可能一点迹象都没察觉。所以,趁着昨夜雁卿昏睡,我亲自去外面请了大夫来看……”
他还没说完,怀里的身体就僵硬了,蔚成枫眼神威凛地直视早已跪在地上的陈执,厉声道,
“陈执!我给你一次机会,马上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要把雁卿怀孕的日子多说一个月?”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陈执被蔚成枫怒发冲冠的模样吓了一跳,赶忙劝道。
“快说!”
蔚成枫根本不听,仍旧怒气冲冲地催促。
“将军……陈执……陈执……”
陈执颤巍巍地抬起头,看一眼蔚成枫,又看看他身前一脸惨白的方雁卿,为难地直叹气。
从职责来讲,陈执身为将军府的专职大夫,受命于蔚成枫,自然不能对蔚成枫有所隐瞒;可从情义来讲,他明显是偏向于方雁卿的。
方雁卿自六岁入府以来,吃药比吃饭多。他身体底子薄,每至换季,总是三天伤风五天头痛。一到这个时候,陈执就住在将军府,衣不解带地照料他。那时方雁卿瘦瘦小小的,模样长得乖巧,黑亮的眼睛忽闪忽闪,性子温顺软绵,见到陈执都嫩声嫩气地唤他陈大夫。陈执私心里把他当孙子看,所以当方雁卿握着匕首,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告诉将军他怀孕的事时,他心一软,就答应了。
唉!凡是他答应过的事情,他都不会反悔的。
陈执苦笑一下,摆正姿势朝蔚成枫叩首道,
“将军,陈执甘愿领罚。”
“你!”
若不是抱着方雁卿,蔚成枫早上前拎起陈执责问了。可他知道陈执有多固执,既然他这么说了,自己就不要再想撬开他的嘴了。
“来人!”
瞥一眼方雁卿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蔚成枫脑里闪过一抹灵光,他似乎找到突破口了。
有什么真相,比隐瞒之人自己说出来更真实呢?
“将军有何吩咐?”
门外立时进来两个彪形大汉,两座小山似的移到蔚成枫面前。
“陈执胆敢知情不报,你们将他押去地牢,等候发落。”
蔚成枫一指地上的陈执,那两人便一左一右提起陈执的胳膊,拖着他要走。
“不要!”
方雁卿慌忙叫住两人,扯着蔚成枫的衣襟央求,
“泰山大人,是我的错……是我逼陈大夫的,你不要罚他,不要罚他……我说,我都告诉你……你不要罚他……”
蔚成枫见目的已达到,抬手一挥,两人放下陈执,朝他躬身行完礼,就带上门出去了。
“少爷……”
陈执担忧地看着犹自瑟瑟发抖的方雁卿。他当然知道蔚成枫打的什么主意,他一个都要进棺材的老头子了,蔚成枫还能真打他杀他不成?蔚成枫不过拿他来吓方雁卿,哪知方雁卿心性单纯,竟真被唬住了。
唉……早知道还不如他说呢!
“陈执,你也退下罢。”
蔚成枫警戒地盯陈执一眼。好不容易落进陷阱的兔子,他可不想放跑了。
“是……将军。”
纵使千般不愿,将军发话赶人,陈执也没理由再呆下去了。
不知将军知道真相,会把方少爷怎么样?
“嘿!莫兄弟?醒醒、醒醒!”
展清墨一回忘忧山庄,就见后院的石桌上趴了个人。他走近一看,竟然是莫鸿屿。展清墨担心他睡久了着凉,于是伸手想推醒他。
刚推了几下,就被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展小团抱住了。
“爹爹!”
“诶!儿子!”
展清墨俯身抱起搂着他后腰的展小团,在他鼓鼓的腮上亲了两口,笑道,
“爹爹不在时有没有乖乖的?”
“有!”展小团重重点下头,又转头指着慢悠悠跟上来的展小圆道,“弟弟也很乖,没有欺负我!”
展清墨听了,捏起展小团小巧的鼻头嘿嘿地笑,
“小团还这么怕小圆啊?”
“我才不怕他!”展小团嘟起嘴,用明显小了许多的声音争辩,“小圆是弟弟,我让着他!”
“白痴,谁要你让了?”
展小圆耳朵贼尖,踮起脚攀着展清墨的大腿打了下展小团的屁股,提醒道,
“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诉爹吗?”
“啊!”
展小团这才后知后觉地捂着嘴,大眼眨巴几下,眼圈登时就红了。
“爹爹!雁哥哥他不见了!”
“什么!”
展清墨一听,也急眼了,连忙抱着展小团坐下来,让他把事情仔仔细细地说一遍。
“就是昨天早晨,我提了点心要去看雁哥哥,却被莫叔叔缠住了……”展小团说到这里,责怪地看一眼正“睡”得昏天暗地的莫鸿屿,控诉道,“爹爹,莫叔叔他……他是小偷!”
展清墨正焦心方雁卿不见的事,谁知展小团又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了解自己的儿子,若没有真凭实据,他是不会乱说的。便问道,
“小团发现了什么?”
展小团望一眼身边的展小圆,展小圆立刻走上来,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展清墨。
“这个是……”
一看到手里的玉佩,展清墨也愣了,这块一直系在那人腰间的玉佩,怎么会跑到莫鸿屿手里?
“莫叔叔去清心阁了?”
展清墨一问完,就觉得不对劲。莫鸿屿是知道师傅布的阵有多厉害的,且不论他有没有胆子去闯,就算他当真闯了,也只是平白搭上性命,遑论进去清心阁偷东西?
“没有。”
按住展小团拼命直点的头,展小圆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愠怒,
“这块玉佩应该是他自己带来的。”
展清墨若有所思地翻看几下手里的玉佩,点头道,
“的确,虽然乍看一样,但细微之处还是有差别。”
“爹。”
展小圆扯过满脸疑惑的展小团,又道,
“还去找雁哥哥吗?”
展清墨提起玉佩塞进桌对面的莫鸿屿怀里,狡黠地朝两个儿子眨眨眼睛,
“先把你们莫叔叔‘叫’醒吧。”
第64章:浮生一梦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午后灿烂的阳光漫洒一地,方雁卿痴痴地看着,忽而站起身,走向打开的窗户。
“泰山大人,你还记得四个月前,我生辰那晚吗?”
他自顾说着,缓缓摊开掌心,又徐徐收拢,停留在指间的金色光芒流动着,一缕缕化作那夜皎洁的月色。
四月前的初十,是方雁卿二十三岁生辰。
和往年一样,蔚成枫并没有大肆为他庆贺,甚至连蔚姝都没告之,只在他自己的院子里摆了满满一桌方雁卿最喜欢的菜。
“雁卿,今天是你生辰。我没有什么好送你的,就为你和姝儿筹备一场盛大的喜宴可好?”
原本雀跃的心情,因为这一句话,倏地沉到了谷地。
方雁卿这才意识到,他已经陪在这个人身边十多年了,就在他还想继续陪伴下去的时候,这个人却准备推开他了。
可他不能拒绝。
真正的心意被掩埋在苦涩的笑容之下,方雁卿唯一做的反抗,便是用力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里握着一包粉末。
那是昨夜展清墨潜进将军府给他的。
“雁卿,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方雁卿现在都还记得,当展清墨得知他想要那件东西做生辰礼物时,满脸的讶异和不赞同。
浮生一梦。
这就是方雁卿要的东西。
他曾偶然在展清墨送他的奇毒集录里见过。
那恐怕是世间最风情旖旎的毒了。
只需扬散在风里,便能使人堕入欲望的深渊,如浮生偷来半日,做了场荒唐美妙的春梦。
即是梦,醒来便忘了。
纵使残存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也权当梦中遗痕。
“你……那些……都是真的?”
蔚成枫猛地冲到方雁卿面前,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向来持重的脸上风云变幻。
方雁卿轻轻拉下他虚张声势的手,深情的目光于他脸上缠绵不去,一边微笑,一边落泪。
“泰山大人,你不该找我回来的。”
那样,我就可以活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带着这个孩子满足地活下去了。
“呜!”
脑海里传来一声呜咽,紧接而来的是一阵破碎压抑的低泣。
怀里躺着一副温顺瘦弱的身躯,隐隐散发着书墨和药草的香气。
“泰山大人……泰山大人……”
在极度的欢愉之中,他听见那人带着哭腔的轻唤,他心中一慌,连忙睁开眼。
梦醒了。
他怀里什么都没有。
一缕断发,一丝余温,包括那张绯红泪湿的脸,都一并深深压进记忆不容触碰的角落里。
他惊慌,失落,又庆幸。
不过是个梦。
只是一个梦。
对吧?
可面前的人却摇头了。
是真的,他说。
“无耻!”
盛怒之下,肢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直到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蔚成枫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打了他。
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在方雁卿瘦削的脸上印下五道红肿的指痕。还有一丝血线,沿着苍白的唇角滴落。
雁卿……
那人偏过头,只手扶着窗棂,仿若定格一般,呆呆愣在原地。
蔚成枫讪讪地握起麻木的右手,欲言又止地看向他。
“泰……将军,”
双方对视良久,竟是方雁卿先打破沉默。
好似没看到蔚成枫因这个微妙的称呼而皱起的眉头,方雁卿站直身体,郑重地朝他拜了三拜,
“多谢将军这些年来的悉心照料,这份恩情雁卿铭感五内。唯恐此生难偿,来世定倾尽所有,望报答一二。”
什么此生难偿……什么来世……
蔚成枫不耐地频频蹙眉,为这听来颇为古怪的说辞。
方雁卿便在他闪神之际,一步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退到窗台的边界。
刺啦——
眼前蓦地掠过一道白影。
蔚成枫心神俱裂地飞扑过去,也只来得及扯下方雁卿的一片衣角。
“雁卿!”
“啊!”
楼下响起阵阵惊呼,蔚成枫捏着手里的布料,顺着栏杆瘫坐在地上。
“怎么?吓傻了?”
又一阵衣袂翻飞的声响后,一道人影跃过栏杆,稳稳落在蔚成枫面前。
蔚成枫抬眼望去,突然发疯一般扑上去,一把夺过段明幽怀里的人。
“雁卿!”
他如获至宝般紧紧抱住晕过去的方雁卿,眼眶泛起酸涩的湿意。
“成枫,冷静点,雁卿已经没事了。”
段明幽蹲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肩部。
说来也巧,昨夜韩青树又缠着段明幽要玩蝴蝶。段明幽好不容易哄睡了他,不忍再令他失望,特意选了今日蔚成枫在府里的时辰来取引路蝶。哪知刚走近楼下,就见方雁卿从四楼跳下,若非眼明手快,现在恐怕已是一尸两命。
“成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蔚成枫情绪稳定下来,段明幽帮着他安顿好方雁卿,随后递来一杯热茶道。
“段二哥,今日之事,我都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蔚成枫捧着茶杯的手还在发抖,段明幽从没见过他这般惊慌失态,又拍着他的后背宽慰半晌。
“既是兄弟,还言什么谢。我方才为雁卿把过脉了,只是动了胎气,并无大碍,服下安胎药就好了,你无须太过担心。”
“不……是我,是我的错,我差点……差点就害死他了!”
蔚成枫表情狰狞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只想把它剁下来扔了。
“你这样子,总算有点儿人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