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虞和苏挽之不胜唏嘘,方雁卿即将成亲的消息才传来没多久,转眼见到,他腹中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
忽然之间,方雁卿先前的怏怏不乐似乎都讲得通了。
本就心有所属,又如何肯与自己不爱的人成亲?
“蔚小姐知道这件事吗?”感叹过后,苏挽之不免替方雁卿的命运担忧。那位心高气傲的蔚小姐怎能忍受方雁卿先悔婚?
“她知道了还得了?”段明幽也是一脸苦笑,“蔚姝的性子比她娘还强硬,幸好出这事时,她去一缘寺看蔚老夫人了。一缘寺远在江北,离攫阳城颇远,她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她是去请蔚老夫人回来主婚的。”
“那她不把雁卿哥哥生吞活剥了?”沈无虞听了直咋舌,蔚姝那蛮横性子,他都自愧不如。
“还有你蔚叔叔在呢。”段明幽提醒道,就算蔚姝再霸道,也总有制得住她的人。不过蔚成枫现在……应该是自顾不暇了。
“段二哥,我知道我有些得寸进尺了,但……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你能带他走吗?”蔚成枫看着被点了睡穴的方雁卿,与决绝的语气相反,他眼里满是矛盾不舍。
段明幽却没有点破,颔首道,
“当然可以。”
“段二哥,你不骂我?”太过爽快的答复,反而令蔚成枫犹豫了。
“我骂你做什么?”
段明幽走上前来抱起方雁卿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笑道,
“就算要骂,也不该我骂啊。”
反正将来你是有得罪受了。
还是你自己找的。
段明幽想到这里,幸灾乐祸地笑了。沈无虞被他无端的笑弄得一头雾水,忙问道,
“小爹笑什么?”
“咳、咳!”
段明幽诓他道,“我想到姝儿会把蔚府弄得鸡飞狗跳,就忍不住……”
“……”
沈无虞总算知道自己唯恐天下不乱的德性是随了谁。
“无虞、挽之,雁卿我就交给你俩了,务必好好照看他。”
稍坐了片刻,段明幽就起身告辞,引路蝶没找到,反倒捡了个人回来,他若再不趁收市之前买点韩青树爱吃的零嘴回去,韩青树就该好几日不理他了。
“嗯,小爹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雁卿哥哥的。”沈无虞拍着胸脯保证,一旁的苏挽之也朝他点头。
段明幽留了张安胎养身的方子就赶着走了。
他走后不久,方雁卿就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沈无虞放大的脸。
“雁卿哥哥?你醒了?”
“……无虞?”
方雁卿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了沈无虞半晌,才想起问自己在哪里。
“你当然是在我家啊!”沈无虞回答得理所当然。
“你家?”方雁卿艰难地消化着这个信息,茫然地问道,
“那……泰山大人呢?”
沈无虞以为他怕见到蔚成枫,忙安慰他道,
“蔚叔叔不在这里,是小爹送你过来的。这里很安全的,蔚叔叔不会找过来,你放心吧。”
“他不会找过来……”
方雁卿木木地看着他,忽而露出一笑,
“是啊,他再也不会见我了……”
“雁卿哥哥,你……你别哭啊!”
沈无虞想不通自己哪里说错了,方雁卿竟然一下就哭了。
“无虞,我们出去吧。”
一直没说上话的苏挽之扣住沈无虞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道。
“可是雁卿哥哥他……”
沈无虞放心不下软弱得一反常态的方雁卿。
“让他静静罢,雁卿他现在,应该不想被人打扰。”
苏挽之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好奇怪,为什么方雁卿一哭,他的心就痛起来了?
第67章:故人
天近傍晚,段明幽才提着几包糕点蜜饯回府。韩青树早和沈沉璧吃完饭了,现在正在书房里陪沈沉璧处理公文。
段明幽好歹松口气,奔波了大半日,他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只想好好泡个热水澡。
后院浴池里的水引自山上的温泉,倒是现成摆着的。
段明幽沐浴时一向不喜旁人伺候,吩咐近身的小厮去取替换衣服后,他就径自去浴池了。
一浸入温度适宜的热水里,段明幽就舒服地长叹一口气。
先他一步去拿衣服的小厮这时也到了,见段明幽闭目养神,也不敢擅自出声打扰,只好捧着衣物定定地站在一旁。
汉白玉池里腾升而起的薄雾在段明幽身上肆意地穿来绕去,他毫不避讳地赤身立在水池中央,墨染般的漆黑长发披泻而下,浸湿的发梢在他线条优美的后背腰腹滴落一道道蜿蜒交错的水线。
只一个背影,已经叫人看得痴了。
“衣服放下,你出去吧。”
静静站在水中的段明幽好像后背生着眼睛,小厮看得如痴如醉之际,他忽然转过身朝他道。
那小厮到底年纪轻,被段明幽妖娆又隐隐含着水汽的桃花眼一瞟,眼都直了。等听到段明幽轻咳一声,他方惊觉自己失态,连忙把衣服一放,左脚绊右脚地退出去了。
段明幽意义不明地笑一声,悠闲地踱回池边,靠着池壁滑坐下去,一面撩起飘满花瓣的水浇在身上,一面对着空旷的浴室道,
“阁下既然不辞辛苦尾随至此,不如现身一聚?”
四面回声未落,段明幽就感到一股劲风从身后袭来,他转身看去,就见飞舞飘扬的层层白纱间一道身影飞快地朝自己移来。
他腾地一下从水中跃起,顺势抓起手边的外袍裹在身上,一个利落地矮身扫腿,把逼到近前的人迫退一步。
那人倒没穷追不舍,被段明幽格开后就收了攻势,抱起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你?”
段明幽明显愣了一下,有些费解地道,
“展清墨,你来这里做什么?”
展清墨不答,挑着眼从头到脚地打量段明幽,连根发丝儿都不放过,
“难怪刚才那小子看呆了,美人儿,这么多年未见,你更美了。”
展清墨的话虽不错,可惜段明幽美则美矣,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但凡是男人,哪个乐意被别人夸赞貌美的?
二十多年前展清墨初见段明幽时惊为天人,忍不住言语轻佻地调戏他,结果被段明幽下蛊大摆一道。没想经年未见,他仍不知收敛,还专程跑到段明幽的地盘上来招惹他。
所幸段明幽的忍耐力明显比那时好了许多,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展清墨,当小偷真是太委屈你了,你应该去做采花大盗的。”
展清墨谦虚地摆手道,
“年纪大了,折腾不起了,我就看看,不动手。”
段明幽嗤笑一声,
“你果然是年纪大了,记性都不好了。当年你何止动手,连药都下了,可惜……啧,位置好像反了。”
“喂!段明幽,差不多得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翻它做什么?你再说,我可就走了。”
被反将一军的展清墨烦躁地抓抓头发,段明幽也大致猜到他不会平白无故地跑来,于是正色道,
“有事就好好说。”
“哼!还是这么凶!”
展清墨小声咕哝几句,抬手抛给段明幽一样东西。
段明幽稳稳接过一看,眼不由睁大了,
“这瓷瓶怎么会在你手里?”
展清墨得意地笑道,
“莫鸿屿给我的啊。”
“你认识莫鸿屿?”段明幽不由得脸色微变,当即摆出警戒的姿态。
“不单认识,我们还结拜成兄弟了。”展清墨摸着下巴慨叹,“难怪古人常说‘无巧不成书”,和莫鸿屿成了兄弟后,我才知道他是你师弟,而更巧的是,他还拿着这瓶子里的血来找我辨毒。”
“你认出来了?”段明幽握着瓶子的手倏地收紧,展清墨的话明显引起了他的兴趣。从诊出苏挽之体内含毒时,他就一直怀疑那毒很可能是……
“夕见。”展清墨倒没想要瞒他。
“果真是‘夕见’!”
段明幽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苏挽之的身份顿时昭然若揭。既然他所中之毒是本该绝迹的罕见之毒“夕见”,那他就是……
不对!
有一点不对!
世人皆知,当年那个人只生下了一个儿子,而苏挽之说过,他还有一个兄长……
“你没猜错,他是苏鸿睿的儿子。”
展清墨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更加扩大了段明幽心里的疑惑。
“可他明明只有一个孩子。”
“的确,当年赐死苏鸿睿的圣旨里是这样写的。”
展清墨附和道,他完全可以理解段明幽的惊讶和猜疑。若不是他碰巧知道了苏挽之血里的毒,他恐怕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
“你的意思是,苏……他其实生下了两个孩子?”震惊过后,段明幽很快找回了理智。
“不错,他当时产下的,应该是一对双生子。”
展清墨当年援救苏鸿睿时,并没亲眼见他产子,等他到达那里时,元喜直接将包好的婴儿交给他,他救走孩子后还要赶回来救大人,根本没时间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元喜为什么要瞒着他,又为什么要生生将这对双生子拆开?
“既是双生子,那另一个孩子在哪里?”
段明幽下意识地问道。
“哼!”
他不提还好,一提展清墨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脸色一沉,冷冷道,
“你还问我?我就是来找你要人的。”
那日展清墨一回恒春谷,展小团就抱着他哭诉雁哥哥不见了。还说他和小圆一起把竹屋周围都找遍了,也没发现方雁卿的踪迹。而屋子里也整整齐齐的,只有隔开里屋的竹帘掉在地上,其他东西都好好放着,显然不是遭了贼。何况那竹屋是展清墨特意选在山腰最隐秘,风景最清幽处建起的,又因为凤栖山的传说,应该没有人敢贸然闯入才对。即便真有人闯入了,放着钱财不要,为何要单单劫走方雁卿?
展清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展小圆提来一只鸟笼。可里面装的不是鸟,却是一只蝴蝶。一只全身晶莹剔透,仿如用寒冰雕琢出的蝴蝶。
“爹,这只蝴蝶是我们在竹屋的外的窗户上发现的。我觉得它很奇怪,就抓回来了。”
这只漂亮却怪异的蝴蝶还当真难倒了展清墨,他自认生平也算是尽览人间珍奇,却偏偏没见过这种蝴蝶。
还好莫鸿屿在谷里。
展清墨当年就是游历名山大川时偶遇在深山里寻找草药的莫鸿屿的。那时他就知道,莫鸿屿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情有独钟,且颇具研究,索性提了笼子给他看。
谁知莫鸿屿看了一眼,就笑了,很骄傲地告诉他,这只蝴蝶叫引路蝶,正是经他改良培育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这世上有引路蝶的,除了他,就只有他的师兄段明幽了。
没理会展清墨气势汹汹的质问,段明幽眼珠转了几转,脸上渐渐浮起惊异之色,
“那另一个孩子……是方雁卿?”
“我可没告诉你啊,是你自己猜到的。”
展清墨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其实满意得很。他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随便透露点信息,就能找出正确的答案。他虽然答应了元喜不泄露方雁卿的身份,可别人自己猜到,就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第68章:探病
方雁卿的到来给稍显冷清的宅子添了点人气,加之从前他就常陪蔚成枫到相府做客,红衣绿衣自然认得他的。虽然两人都被方雁卿臃肿的腹部吓了一跳,但好歹是大户人家的丫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们很是清楚。惊讶过后,该怎么伺候方雁卿还怎么伺候。再者,方雁卿在相府是出了名好脾性的客人,温文识礼,说话轻声细语,那些小丫鬟个个都很喜欢他。红衣也对他颇有好感,在伺候其饮食起居方面十分用心。
可才过两日,红衣就有些技穷了。她想方设法做出来的菜品,方雁卿都不怎么爱吃。每每大盘小盘地端进去,又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这日又是如此,她端回只动了一小口的芙蓉蛋羹,有些怏怏不乐地往厨房走。这碗芙蓉蛋羹里加了她秘制的酱汁,连沈无虞吃过都赞口不绝,却仍然不能引起方雁卿的食欲。红衣受的打击不小,埋着脑袋闷不吭声直走,在走廊拐角处就一头撞到迎面走来的苏挽之身上。她身形一歪,手里的托盘眼看就要掉落下来,苏挽之手疾眼快地帮她扶住。
红衣脸一红,匆匆低头朝他行礼,不好意思地道,
“红衣该死,冲撞了苏少爷。”
苏挽之摆手道,
“无碍,姑娘小心些便是。”
“多谢公子提点,红衣记得了。”
红衣往旁边退开两步,为苏挽之让出路来。
苏挽之无意间瞟了托盘里的东西一眼,随口问道,
“这是给少爷送的?”
自沈无虞有孩子以来,胃口变得出奇的好,每日三餐的间歇往往要加餐。算算时辰,沈无虞已经吃过早饭一个多时辰了,苏挽之便以为红衣是给他送吃食去的。
红衣却愁眉苦脸地叹气,
“要是给少爷送的倒好,少爷肯定吃得很香。这道菜是红衣为方少爷做的,他只用了一点。”
苏挽之仔细看那碗蛋羹,才发现果如红衣所言,边缘处缺了极小的几块,晃眼还真不容易察觉,可见方雁卿的胃口有多不好了。
“那方少爷有好好吃药吗?”苏挽之顿了顿,又问道。
红衣脸上的郁郁之色稍缓和了些,
“药却是按时足量吃的。”
说来这方少爷也古怪得很,哪有人放着顶好的饭菜不吃,专挑那苦涩的汤药喝的?
这些话红衣不过在心里嘀咕,见苏挽之没什么要问了,红衣又朝他一福,绕过他退下了。
苏挽之若有所思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朝方雁卿的厢房去了。
说起来,方雁卿已经住进苏宅两日有余,苏挽之却没单独去探望过他。一来是因为方雁卿来时身体就不大好,段明幽嘱咐他要千万静养,不能劳累。二来则是由于之前方雁卿与男子私奔一事,苏挽之猜想他见了自己恐怕会尴尬,就一直没有贸然前去。
若不是方才碰到红衣,他都不知道方雁卿胃口这么差,又想到他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比起沈无虞肯定辛苦很多,任由他如此下去,是绝对不行的。于是才下定决心去找方雁卿谈谈。
可真来到门前,他又有些举棋不定。手在门前举起又放下,直到屋子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苏挽之心里一急,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他三两步走到里间,就见方雁卿扶着床栏正要下床,他面前的地上溅了几大块碎瓷片,想是方雁卿不小心将床头案几上的水壶打碎了,里面的水把地毯也浸湿了。
听见有人进来,方雁卿立刻抬头望过来,可一见是苏挽之,他眼里闪亮的光彩一瞬湮没了,整个人又重回无精打采的模样。
“方才听到屋内的声响,我担心雁卿出事,才贸然闯进,真是失礼了。”
苏挽之走过去朝方雁卿一揖道,总算打破了稍显尴尬的氛围。
方雁卿摇头笑道,
“挽之客气,劳你挂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