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目也缓缓地透出几分凶狠出来,万不是那个一直以来在我面前乖巧可怜的泫泽。
这群家伙,说是仙者,踩在凡人的头顶,便是少有与天同寿的,也是长生之命,远离病灾祸患,然为了修为,也都不惜露出可憎之面。
我明白泫泽此刻这个表情的含义,他要我和朱厌都葬身于此。
他的右手翻飞出几个手诀,正对着正和土蝼纠缠的朱厌。
我眼皮跳了好几下,咬着牙也比出几个手诀,在泫泽那道术发出时也低喝一声,发出另一道术挡下他的。
泫泽这才将目光投向我,眼眸里暗藏几分凌厉。
他远远地对我做着口型,我看得出来他说得是,仙君,泫泽对不起您。
我也算不出来他究竟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愧疚。我背抵着一棵粗壮树干,眼前的景色都在晃动,方才为朱厌挡下那一道术又费去了体内所剩不多的仙力,愈感疲劳。我喘着粗气,大脑里开始变得空白。
泫泽站立在远处的一块岩石上,两只手一起划起几个手诀,速度缓慢,而后便是一道紫光直冲我而来。
朱厌见势一声怒吼,飞身两只前爪用力一把甩开土蝼,直扑向我。
我还想对他说,我死了没关系,我既是不受他这一击,也马上就要灰飞烟灭。
偏偏我从来都是个极其没用的人,即使做了千年的神仙,还是这般无用的很。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厌在我面前替我受了那一击。
朱厌重重摔在我面前,他连人形都变不回去了,只能保持着原形,那个风风火火满身环绕着不知从哪借来的傲气的朱厌此刻像条落败的脏狗一般躺在我面前。
我跪下身去,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他。
朱厌的元丹被陨碎,嘴角不断向外淌着血,我想给他擦干净,可是不断擦,还是不断地流出血。
脑壳开始泛疼,我对他道:“朱厌,你还要见容箜仙子,容箜仙子还不知道你的心意,你还要亲自告诉她,你还不能死。”
朱厌笑了起来,其实他变成妖兽形态时表情总是极为凶狠的,很难看得出他神态上细微的变化,可我知道他就是在笑,他轻声对我道:“仙君,算了吧,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我不过是只连昆仑仙境都没有资格踏入的妖兽,容箜仙子若是知道我对她存的那点心思,怕是会被恶心到罢。”
我道:“不会,容箜是个极好的女子,她才不会觉得恶心。”
朱厌又道:“仙君,我双亲去世得早,我一直都是自己混着日子。我们妖兽向来都是被神仙们瞧不起看不上的,但是仙君你很好,你把我当家人。”
我对他道:“朱厌,我根本不值得你为我挡这一下。”
朱厌又笑起来:“我也后悔给仙君你挡了这么一下,可我刚才完全没办法多想,身体自己就冲过来,现在想来,悔死爷了。”
他又笑了几声,四肢就完全不动弹了,两眼睁着,瞳仁上的光泽正在逐步离他远去。
我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譬如拾起我的绿沉枪,戳死那土蝼和泫泽这俩畜生。
我握紧了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对着泫泽的方向给了他一个明亮的笑容。而后提气飞快地比了个手诀,朝他冲杀而去。
还未靠近他,土蝼便从一边飞身上来截住我,我被他一击打得几乎吐血,整个人迷迷瞪瞪的,也不管疼不疼,还是拼了所有气力朝他砍杀。
天地间忽然暗沉下来,劲风刮起,飞沙走石,黑云密布满天,云层深处能听闻得到阵阵低吼,如擂鼓震天。
一时间我们的动作都停滞下来,忽而远处一道金光乍然劈下,堪堪落在那土蝼身上,他痛嚎一声,飞出去十几丈远。
一龙头马身四脚神兽乍现于天地间,灼灼金鳞披了满身,烈焰围裹,其面目显得极是极恶穷凶,只见他迅雷之势冲将下来,前爪一把按住土蝼的脖颈,土蝼承力不住,直接被按倒在地,那神兽对着土蝼一通怒吼。
神兽震怒,山河动摇。
我本五感都处于昏厥睯眩中,此刻见到他,突然神志湛然起来。
这可不正是我那南方三气火德星君正神,天地间最后一只上古神兽火麒麟。
我第一次见着他的原形,说来便是昆仑仙境上,见过他原形的怕是不会有几个,只因这上古神兽端的是仙家颜面,他们的原身是不可随便便现形给别人见着的。可他们随着修为的增长,对于保持人形的控制便愈发难,这便也是为何火德每每下界便要穿上那件绣有黑色咒文的暗赤色长衫来抑制住真身。
不知他今日为何显出了原身。
我神志也就清明了那么一瞬,而后由于火德的到来,精神松懈不少,一下子整个人更加是疲软不堪,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
火德是如何制服那只土蝼和泫泽的我并不清楚,我也一点都不担心那两个家伙能够逃脱。迷迷糊糊间,我似乎被一人跟扛米袋似的扛在肩上。恍惚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变回人形的火德星君。
入眼处皆是荼白,原是他今日只穿了一身白衣,我看到自己的血污沾在了他的衣衫上,好大一片,不免喊起来:“正神大人,小仙自己能走。”
他似乎正带着我腾云驾雾,耳旁皆是风声呼啸。我想起朱厌尸骨未寒,又喊了起来:“朱厌还在那里!”
“木府星君随后会处理。”他的声音沉闷地从我头顶上传来。
我稍稍安了心,说起木府,我倒是又想起一事,便继续说道:“正神大人,烦请你告诉木府,我最开始酿青梅酒时,在小明山后山的一处埋了一坛,木府是个性子急的,我告诉她陈年的酒更醇,可他总是迫不及待要开封喝掉。那坛酒我一直没告诉过他,一直埋着,如今过了千年,味道必定非凡,只可惜我是喝不着了,您让他自己去找找,具体位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火德的声音又传来:“闭嘴!”
我愣了愣,火德说话的语气向来都是寡淡的,即便是他正怒在当头,也不曾见他有对谁吼过,面上再气,也是慢条斯理淡淡地讲话。刚刚被他一吼,我脑子里懵了一下。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连说话都有些口吃不清,我能够感觉得到如今还强强支撑着我的魂魄的仙力已经渐渐散尽。
我又对火德道:“正神大人,我怕是马上就得魂飞魄散了。我也后悔了,早知道这么难受,我干嘛非要把元丹还给他……”
正喃喃说着,忽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等意识回来了些许才发现原来是被火德给从他肩上翻了下来,他一下子箍紧我吻上我的唇。
我脑袋更加懵了,和他的脸离得太近,连五官都看不清楚。
而后我感觉到他渡了几口仙气入我体内,令我魂魄暂时还能撑一下。
我还在发愣,他的嘴唇便离开了,他的眉毛纠在一起,面庞仍透着几分傲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我吼道:“孟锦里,你的脑袋里一天到晚都装了些什么?!啊?!分明只差几年了,你非要来这么一出!你说你一天天的除了迷瞪你还会些什么啊?!”
吼完我,一把拎着我继续前行,我渐渐认出四周的景色是在昆仑仙境上,他走得极快,不一会儿我变看出入了麒麟宫内,几个转折,我晕头转向地被他带进了养心池内,他突然一把打横抱起我,脚下几步轻点入了养心池中的那方亭台内。他抱着我步下亭内引向水中的台阶,站在了他平日里打坐的那方台子上。
我还没搞清楚现状,就被他一个囫囵给扔进了池水中。
火德曾经在我来此思过期间对我说过,这池中水是万年寒冰所融,万不是我能受得住的,他这般做,难道是想冻死我?
在最后一丝意识脱离我之前,我心里想的是,火德他欺我,这池水,分明暖得很。
番外:巫山沧海(上)
火德星君的记性一向甚好,他的娘亲去世多年,他仍能记得那个淡雅女子,貌如幽兰。
比不得昆仑仙境上的仙女仙娥,便是服侍他多年的容箜仙子,凭良心说,也要比他的娘亲美上几分。
却偏偏是这样一位凡间女子,入了他爹的眼。
他的娘亲性子极温,同人讲话,总要伴上三分谦持,眼里隐隐带笑,承了一副柔静的模样,任是再急眼的人到了他娘面前,也忍不住软下声去。
火德星君却没继承到他娘亲这一点,别说温着性子同人讲话,便是表情,也做不出那种温煦样。他生来就和他爹一般,傲得很,也冷淡得很。
只是他眉眼里还是能寻到几分柔和,怕是因了他娘。
他还记得小时候,清晨里起床,他娘亲来给他穿衣,他娘亲的动作轻且温柔,总是对他微笑道,来,麟儿,把手抬起来。
他便乖乖地抬起手。那时他连仙号也不曾有,他双亲便唤他麟儿。
他小时,很多事,譬如更衣,譬如洗漱,又譬如梳发,都是他的娘亲亲力亲为,他爹总说这些事情底下的仙子去干便行,他娘亲便轻声道,麟儿还小。
昆仑仙境上卿霭氤氲,仙泽缭缭,春和景明,好一派雅致闲静。在火德星君看来,都不如他的娘亲那两弯柳眉看得舒服。
他年幼时在昆仑仙境上不受待见,明里暗里,其他人看他的眼神总带有七八分蔑视,对他指指点点,道他的存在便是有辱仙门。他心如明镜,知道这全是因为他是他爹和一个凡人诞下的种,可他终究是上古神兽,血液里流淌的皆是不凡之气,浑然不曾因此自卑自恶,反倒是更添了他几丝傲气。
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觉得,早晚这些道貌岸然的仙者们,会在他面前三跪九磕。
却还没等到那一日,他的父亲星陨了。
他从头到尾没见到他娘亲流过一滴眼泪,
直到天帝一道圣旨送入麒麟宫,说要将他接入天宫内抚养,他的娘亲跪下接旨。转身去他的房内收拾,身后天宫内的仙鹤童子沉着声道:“夫人不必忙碌了,天宫里的吃穿用度都齐全得很,断是不会委屈了火麒麟大人。”
他的娘亲一顿,微微颔首。
他踮起脚,对他娘亲伸出两支胳膊:“娘,给我穿衣。”
他的娘亲还是那个温婉的女人,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她蹲下身与他平视,对他笑道:“麟儿,去了天宫要乖。”
他微一蹙眉:“我不想去。”
他娘亲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乖,不要任性。”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他的娘亲。他是天地间最后一只上古火麒麟神兽,天帝护他护得紧,然而一方面,天帝对他的凡人娘亲却是大为不满,因而从不批准他回麒麟宫探视。
唯一一次准了,便是告知他,他的娘亲去世了。
他的娘亲虽是凡人,被他爹带上昆仑仙境后也得了仙魂仙体,也算是个仙人了。分明未到仙人五衰之时,他的娘亲却去世,仙魂四散,仙体亦陨。
天帝不告诉他原因,他亦不问。回了麒麟宫,在他娘亲的寝宫前,亲手挖了一座衣冠冢。
那时是他第一次觉得即便身为上古神兽又如何,连他娘亲的周全都无法护得。
凡人敬仰的仙境,也不过是个外表光鲜的不堪之地罢了。
天帝和三尊极是宠他,上古神兽的血脉本就所剩无几,这最后一只火麒麟,他们断然是得护住的。
然而这般宠爱,在他眼中,和凡人养那些猫猫狗狗没什么差别。
他对这种宠爱厌恶得很。
他时常逃学,到天医星君那一睡便是一天。整日一副恹恹样,又戾得很,见着谁都不爱多说半句话,点点头便算应了礼节打了招呼,他不是不知道背后有仙君说他怙恩恃宠,他也不在意。
到他五百岁的那天,他特意避开其他人的眼目,躲到人间的一处山林中待着,等着那三道天雷劫。
他课业不精,荒废修行,他觉得自己这三道天雷算是扛不下去了。
可是他反而觉得高兴,一想起昆仑仙境那些家伙若是知道他这天地间最后一只火麒麟神兽消失,该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第一道天雷下来的时候,他就被劈出了原形,第二道天雷后,他连原来的模样都保持不了,身形缩成小小的一团,身上的鳞甲和头顶的角都给退了下去,浑身灼伤累累。
他气息奄奄摊在地上,只等着那最后一道天雷。
混沌间,看到一双锦靴出现在他面前。再往上看去,便看见了一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看见他,眼中出现惊喜和心疼,弯下身把他抱在了怀中。
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心里骂道,蠢货。
天雷不可劈凡人,可是这道劫仍是会承在这少年的身上。后来他知道这少年替他挡下最后一道天雷,生生折了六十年阳寿,且在剩下的岁月,受尽病痛折磨,然而少年必然会对此原由毫不知情。
而他因了这少年,安安稳稳地过了五百岁的这个劫。
番外:巫山沧海(中)
翠喜在山林小道边停着的马车前绕了好几圈,两手绞着手绢,最后啧了声跺了跺脚,回头对车夫道:“阿叶,你还是去进去找找吧,少爷这去小解怎么去了这么久?”
车夫阿叶嘴里叼着根麦秆,听翠喜这么一说,偏头吐掉麦秆,翻身下了马车,“行,我去看看。”
这时翠喜忽然高兴地喊了声:“不用了去了,少爷过来了。”
孟锦里怀里小心翼翼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兽,那小兽身上满是灼伤和血迹,染了锦里一身血迹和黑污,锦里也不在意,远远地他看见翠喜站在那等他,于是几步跑上去,对翠喜高高兴兴地说道:“翠喜你看,我捡到一只猫。”
他怀里的小兽听到后抬了抬眼皮,又阖上眼。
翠喜盯着他家少爷怀里抱着的那个东西,不自然地笑道:“少爷……您当真确定……这是只猫?”
锦里抱紧了怀中的小兽爬进马车,而后回头对着翠喜笑呵呵道:“你还不兴人家是只杂种猫。”
他怀里的东西又不安地动了动。
“可是,”翠喜微微嘟起嘴,在阿叶的扶拖下一面登上马车,一面喃喃道:“怎么看,这小怪物也不像猫呀。”
那时的火德星君趴在孟锦里怀中,一动不动,看起来极乖,其实压根是伤得太重,连抬一抬眼皮都困难得很。
那时他心里想,他倒是宁愿被认作怪物,也不愿被人当作一只猫。
孟锦里从一边的包裹里掏出一支水囊,倒出一点水在手心放在那小兽嘴边,垂着脑袋盯着膝上的小兽瞧着,轻声道:“来,喝点水。”
他膝上的东西仍旧恹恹地趴着,连眼睛都没睁开。
孟锦里便往他唇上抹了点水,让他的双唇变得湿润一点。
他一下一下抚摸怀中小兽的头顶,低声缓缓道:“乖,乖,待会回去了就找郎中给你看看,你再忍一忍。”
过了会他抬起头,向翠喜问道:“翠喜,你说我就叫他小溯怎么样?”
翠喜道:“少爷对小溯那只猫可真执着呀。”她家少爷早些时养过一只猫,也取名为小溯,少爷那时对那只猫喜欢得紧,只可惜那猫后来不知道上哪吃了什么东西,本来前一日还活蹦乱跳,突然就毙命了。
孟锦里只是笑了笑。
回到孟府,他差下人去请了郎中来,老郎中来了后发现原来是要自给给一只畜生看伤,顿时有些觉得受辱而不耐,可对方是孟家少爷,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僵着脸给那东西看伤。
可那东西,孟少爷说它是猫,他怎么看,也觉得它长得像个四不像。
听说这孟少爷是于那山林中捡到的,莫不是捡了什么妖孽回来唷。
话说后来孟锦里突发大病,正好也是在他捡回来的那东西兀自消失之后没两日,那时府中的人都说,孟锦里之所以好端端的一人变成了病秧子,怕就是当日捡回来的不知是何物的妖畜害的罢。
虽然每日都有给那小兽上药包扎,可那小兽的精神仍旧不济,而且他完全不肯开口喝药和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