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答。
绕过花园那丛低垂在一处重重叠叠的喷雪花枝,我回头看了一眼,”说到这里,闵抬手指了一指我侧面不远处那丛如雪花点点开得极为繁盛的花丛,接着说:“也许我不该回头看那一眼。因为那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睛,温润,怜爱,柔软。是我的世界中从未有过的,属于普通人的眼神,充满悲怜,人性。
就是那一眼,他打开了我内心一道绝对不能开启的禁忌之门,那道门我长久以来紧掩,用尽力气堵住门口,却在那一眼中前功尽弃。
没有告诉你吧?”闵抬起头用明艳的眼神看着我,眼底艳光流动,他轻启粉色的唇瓣,说:“我大学主修犯罪心理学。”
我心里一动,停下笔尖,抬头,闵却已用手遮住双眼,低沉的话语不断从他嘴唇吐出,他说:“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若情欲,澎湃难以压抑,只要一想起来,我就会兴奋到痉挛颤抖。”
有点不知所云,我将录音笔的声音稍微调大。
“母亲死的时候我十二岁,我们差点被绑架,前来援救的人和对方火拼,母亲抱住我,身上被射了十几二十枪,她的鲜血从我头顶淋下来,眼珠子因为疼痛和用力在最后关头爆出眼眶,狰狞看着我,当时我蜷缩在她怀里,也没有被吓晕,只是战斗结束之后有人来把我们分开时,我抬手摘下了她的两颗眼珠子。”
说道这里,闵的表情开始扭曲,猛的抬头,裂开嘴快意看着我,双眼血红,他问,“你摸过人的眼珠没有?还有热气,滑溜溜的,轻轻一捏,眼膜带着眼珠就会在掌心滚动。”
我强忍住作呕的表情,看了一眼远处的喷雪花,总觉得那上面有血点飞溅。
闵突然又冷静下来,颓然坐回去,继续说:“那件事之后,父亲把我送出了国。也许是因为过度刺激,在那之前我只是个智力平平的人,之后,却开始对各种高深学术有了兴趣。
十六岁考上大学,十八岁拿到毕业证,之后碰到他,然后继续深造专研。
我的教授在一次调研中碰上监狱暴动,死在一个罪犯的钢管下。我当时也在现场,混乱中帮助狱警杀了不下十个人。
由此,我喜欢上鲜血飞溅的感觉,猩红的,遍地流淌,空气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腥臭味。
事件之后我没有受到调查,却决定放弃研究回国。
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他结婚前夕,他一直是父亲的肱骨之臣,所以婚礼相当受重视。
而我,父亲有意栽培我成为接班人,所以各种场合都带着我。
事实上对此,我厌烦非常。
看着那些平庸的,绞尽脑汁争夺权势的人,我几乎恶心到吃不下饭。
他的分部全权负责我的安全,他自己也差不多寸步不离我身边。
他不是个健谈的人,但是正直,勤劳,而且威信十足。
有言传,如果不是我的归来,他很有可能成为帮派接班人。
我并不在乎谁做接班人。
第一次让他对我心生畏惧,并且露出不满,是在一次不大不小的谈判中。
不是在正式场合,而是KTV的VIP包厢中。
当时双方正就某一种武器的价格相持不下,我作为见习在一旁观摩,一位来换酒的小姐不小心碰倒了我面前的酒杯,当时我穿的是一套白衣,从头到尾。
其实那杯酒并没有惹怒我,只是不合时宜的挑起了我的暴虐心理,一脚将其踢倒在地后,我顺势拔出怀里的短刀一刀插下,刺穿她张开趴在地毯上的手。
这在黑帮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我怒得实在太不是时候,小姐的惨叫声引来了保安。
那笔生意不了了之。
事后他极力忍耐的质问我,少主,您为什么要刺伤她?
我笑着看他,说,你没看到她弄脏了我的衣服吗?
我认为您只是在无理取闹。他极为愤怒,但碍于我的身份,也不敢怎么样。
他的未婚妻是一位身家清白的女子,家庭背景算不上好,但是有教养,知书达理的。
不过我很讨厌她。
人的欲望,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种潜伏性的东西,尤其是那种庞大的无法餍足的饕餮般的欲望,只有在地位和权势达到一定程度才会被激发出来。
就如那个女人。
南宫,你知道吗?人,其实都是天生的犯罪分子。我个人以为,人类的智慧之中最不应该产生的两种意识就是善与恶。善与恶毫无区别,而平常我们所说的善,不过是恶的伪装,就如亚当与夏娃初开懵识,上帝将其定义为恶,道理是一样的,不管它是一种意识还是一种心理。”
听到这里,我打断他,说:“我不赞同你的说法,你的结论究其最终结果来看,是把人都归结到了恶的一方。而在我看来,大多数人,都是善的。即使不是善的,他们也因为平庸,而更加平实的展现出无所作为的善的一面。”
“你的观点,简而言之,就是无为即为善,但是你别忘了,无为便是滋养和放纵恶的温床。因为,人,是贪得无厌的。如你我这般有清晰自我认识的人并不多。”
我耸耸肩,不再与他争论,毕竟我是来采访的,并不是来辩论的。
第13章:喷雪绘
闵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他接着说:“如我这样的人,要勾引一个女人很容易,可是她实在无法勾起我任何将之毁灭的欲望,于是,我用了些小手段将她打包送给了我父亲。
父亲没有见过他的未婚妻,只因他一味的保护。
那段时间,他忙着修复被我破坏的那笔生意,奔波中无暇顾及。
而那个女人,与我死去的母亲有七分神似。
可以想象得到,事后那个女人会做什么,我只需要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合稍加暗示,暗示欧对帮主之位的觊觎,他的野心和暗藏心思,于是女人很自然的放下了自杀的道具,转而,投入报复的仇恨深渊。
数天之后本来就被推迟的婚礼被彻底取消,女人一夜之间成为帮主夫人。
这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那天晚上喝醉酒的他在我面前软弱哭泣,追问着原因。
我趁机将他带到我的家里。
心里催眠和暗示对我来说都不难,再说,彼时他只是个伤心欲绝的男人。
那是个奇异的夜晚,我甚至听到卧房外,窗台下那些如云堆积的喷雪花砰的一声炸开绽放的声音,无数雪白的花瓣漫天飞扬,伴随着凄冷的月光随风闯入,将我们纠缠的身体包裹起来,我用哀叹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喘息。
过程中有一瞬间,我极为疯狂的掐住他的脖子,我想杀了他!
并非因为仇恨,而是快意,一种扭曲的令我颤抖不止的莫名快意,让我咬牙切齿握住他的脖子。
混乱之中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只是深情望着我,叫着女人的名字。
于是我想起了母亲死之前极力伪装出来的慈祥微笑,她在我耳边不停安慰,闵,别怕,别怕——
也许,我只是在他身上寄托了母亲残留给我的最不幸和最幸运的期望,你说是吗?”
我摇头,笔记本上只有简单的两行字,杀意,快意,喷雪花,心里扭曲,绝对的自我保护,高傲,自信满满和不够明朗的爱。
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继续说:“很可笑,第二天早上他在我床上醒来,发现我奄奄一息躺在他身边,他竟然要以死谢罪。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古板思想,我告诉他,一切都只是个意外,我们两个人都喝了酒,彼此并无损失,大家都是成年人,何必在意?
他不明所以望着我,眼中还残留着心理暗示的成果。
我恶意看着他。
然而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很长一段时间都躲着我,甚至请求父亲要脱离帮派。
他手中掌握帮中大量绝密资料,父亲当然不可能放他走,而且他根本是在自寻死路。
我在家中的走廊上拦下他,告诉他,下周我结婚,希望你能当我的证婚人。
新娘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他坚决反对。
新任的帮主夫人亦从中作梗,我没想到低估了她,她查出了当初我的作为,然而木已成舟,她只能将所有的不甘和怨恨发泄在我身上。
我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强行催眠欧的妹妹,设计让帮主夫人将她推下五十层高楼。
那实在是一种极为可怕的死法,可以说是尸骨无存。
他终于对帮主夫人绝望,转而协助我夺权。
事实上父亲已决意传位于我,有了我,欧对他来说已经成为多余的存在,而我从来不喜受人威胁,即便那人是我父亲。
我和那个女人都知道他的处境,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个都必须在这场斗争中胜出,如此才能顺理成章得到他。
我与帮主夫人的明争暗斗随着父亲的病危陷入胶着状态,我也不需要再时时刻刻紧张他的安危。
某一天我突然注意到他那双曾经极为澄明犀利的眼睛变得浑浊暗淡,那温润又悲怜的眼神每每扫过我时总会露出犹疑的猜忌。
我猜他恐怕已经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他的倒戈几乎可以说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我知道,这场争夺战,从一开始我就注定输。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我来说有了那个雪色花朵飞舞的夜晚已经足够,从来未曾有人用那般爱怜的目光注视过我,无论我做错多少,无论我怎样疯狂嗜血,他一度都只是站在我的身边,安静悲怜看着我,所以我爱他,用我自己全部的生命,力量和智慧,只为得到和毁灭对他的爱。因我清楚,我这样的人,永不可能有幸福的权力。”
所谓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闵停下来,扭头,面对对面那一排浓密的喷雪花,微微扬起下巴,发出用力的深嗅声,仿佛为汲取不知道多少年前残留的美梦。
他们帮派的动荡与斗争我曾自他口中听说过,他原本也是闵的支持者之一,然而因为利益形势变化,最近他的家族已将所有的投资和赌注下给了帮主夫人,闵现在已完全陷入孤军奋战之地。
我看着面前这位邪气入骨妖艳非常的黑帮少主,他绝不是那种轻易绝望的人,抑或他从未曾希望过?
就连对那位姓欧的先生也一样?
我无从猜测,此时闵已睁开眼,用那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我,说:“昶,你是我的生命中第一个无偿愿意为我们祈福的人,你爱怜心疼我们每一个人,对我们的痛感同身受。所以我和他们一样,深爱着你,所以——你绝对不可以——不——幸福——”
我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手中的笔突然脱落向前滚去,我发现身上使不出力,视线也模糊起来,闵还是那样侧身僵直的坐着,不远处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在雨中悠扬哀伤的飘落。
失去意识前我对自己苦笑,原本以为可以帮到他的——谁知只是在添乱而已——
醒来的第一眼就知道,我还身在古堡,但不知道闵对他做了什么。
扭头,看见幽幽月光中他复杂沉默的脸。
叹息一声坐起,这又是何必,我从来都不是会强求的人,他既然要走,何必挽留,即便留下,又有何用?
不怪其他,只怪——爱得不够罢了。
不够舍弃欲望,奢求,和自我。
门外传来哒哒的枪声,想来是帮主已经去世,帮主夫人正在对闵发起最后的攻击,这座城堡便是他最后的坚守之地。
我向门外走,被他拦下,问:“外面危险,你上哪里去?”
我看他一眼,说:“闵还在城堡里,我要去找他。”
“你什么时候跟他勾搭上的?”他竟然不顾颜面说出此等话语,我皱眉扭头看他,说:“我没有跟他勾搭上。他是我爱的人,我必须要去救他。”
他一咬嘴唇,显然被气得不轻,冷笑,“你倒是好本事,骗得他拿出全部家底,只为换我一个不结婚的承诺。”
我呼吸一滞,道:“你不必理会他的要求。我们之间本没有什么更深的关系,你结婚与否,我亦不关心。请让开。”
他一把抓了我的头发向后拖,咬牙切齿瞪着我:“不用去,他已经死了!”
我奋力挣扎,哀求道:“昭,若你还念昔日情分,就立刻放我去找他,否则,往日种种就如这窗外大火,燃烧灰飞!”
他怔然,松了手,我不再看他,光着脚飞奔出去。
也许我们这般绝望的人心思都一样,希望死在有过美好记忆的地方。
我在枪林弹火中来到后花园,那里,大片合欢树和凤凰树都已燃起熊熊大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崩塌声,雪白和绯红的花瓣在火焰外飞舞,如天上无法掉落的悲怜血泪。
我在那片喷雪花花树下看到闵被半掩在花枝下的尸体,他显得很平静,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
也许因为此时半跪在他身边的那男人吧,雪白的花朵落了他满身。
眼泪大片片滑落,我不知道如何宣泄心中的悲愤,只跑过去抱起闵的尸体,痛哭出声。
我们这样的人,能怎样?
能怎样啊?
只能怪上帝错待了我们。
只能怪我们错待了自己,否则,总得这样的下场。
爱一个人有什么错?
为什么总要毁天灭地,众叛亲离了才还我们一个公道。
闵扭曲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扭曲了爱。扭曲了本该幸福完满的爱,就像我们这样的人中的每一个人,总要先将自己否定了才能小心翼翼躲躲藏藏的去伸手触摸上帝恩赐般的仁慈。
两年后的某一天,我在街上碰到欧钟文,他已是一位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
我问他,“过得好吗?”
他笑,点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据说,结婚对象便是昔日的帮主夫人。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我想起忘了问他是否还记得一个叫闵的美丽男人,邪气入骨,目光深邃。
然而记得或者忘记,已经没有关系,离去的男人也许从来未曾将闵纳入他的人生计划过。
亦如,我和他之间,陌路如梦,恍然隔世。
三四月的季节,沿街喷雪花花瓣随风漫天飞舞。
第14章:朱槿如伤
我们首先要学会的是死亡,而后才能在这死亡中体味生的意义。
如此,才能,更加深刻地懂得生活。
“应该算是一见钟情吧。
我对他。”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是现今时尚界的薪酬最高的顶级模特之一。
姓沈。
我知道他的艺名,叫,司衣。
司衣这个词在古代是一个宫廷女官官职,负责后宫嫔妃与皇帝的服装。
倒也与他的本职工作相得益彰。
起意约见他,是因为看到一张照片。
黑白照。
名字叫,朱槿如伤。
他坐在白色纱窗下的藤椅上,手捧一束朱槿花,微微偏头,嘴里斜叼一支烟。
眼神寂寞,沧桑,掩藏着裂帛般的冷冽。
仿若繁华尽处,看不到灯火的一束荧光。
他点燃一支blackdevil,抬头问我一句:“不介意吧?”
我示意他请便。
他深吸一口烟,仰头,缓缓吐出烟圈,眼神华丽而落寞,极尽妍媚。
他的手背上有一朵盛开的朱槿刺青,看来时间久远,颜色已有些模糊。
“刚开始我是个野模。
要知道做这一行,没有一定的关系背景,是连镜头都上不了的。
十八岁没考上大学,我整日在街头游荡,无所事事,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勉强维持着生存。
经人介绍做模特的时候我没有犹豫,虽然收入不高,但总算稳定了些。
人很多,竞争相当残酷。
那些家伙成群成群聚在一起,有事情的时候就赶鸭子似的前往,结束之后各奔东西。
不少人没坚持下来。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去去留留,两年下来,有点资历的就只剩下我和一个身高不足的少年。
就是我现在最大的竞争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