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甚至来不及品尝口中的味道,他就像是丛林中的野兽,冷冰冰地向后望去,用手护住口中的食物,后背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然后他用力咬了两口,对梅吟喊:
“换你!”
梅吟早就站了过来,并且立刻明白容安的意思,在他抛过来那根半残的兽腿时,猛地向空中跃起,接住后直接吞到肚子里。
旁边几个追过来的、饿红了眼的兽人冲着容安大声咆哮,似乎恨不得扑上去吃了容安。但他身上毕竟是王蛇部落的气味,他们也不敢欺负,最后讪讪的离开。
容安趴到地上‘哇’的一声,把口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他刚刚吃得太快太猛,几乎没嚼,其实都卡在喉咙里,容安都不知道自己的喉咙是怎么容纳这么多东西的。
他用手捂住嘴,把那些肉都塞到嘴里,两颊撑得满满的,然后大口咀嚼。因为嘴里的东西太多,他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唇,才能防止口中的肉块掉出来。
梅吟也舔舔嘴唇。没想到荣耀之果的药效如此之强,只是用装在里面的水清洗伤口,梅吟的右臂就已经开始愈合结痂了。
容安被噎得十分难受,喉咙里的食管笔直纤细,吞食物都不会收缩,咽一下容安的头皮就紧一下。等他好不容易吃完,喝了好几口水才缓过来,大喊:
“在这里吃东西跟打架似的。再来几次我真受不了……”
梅吟道:“受不了也得受。不然很快就没吃的了。”
容安没吭声。其实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随口抱怨一下而已,当然不是真的。
就在俘虏囚笼最热闹的进食时间,天空的阳光突然被遮蔽住,有什么巨大无比的东西飞过来了。兽人的动作都停下,即使他们饿得发狂,眼前的血肉也没有什么吸引力,他们仰着头呆呆地看向天幕,然后发出尖锐的叫喊,所有兽人纷纷抱头鼠窜,只有被分解的支离破碎的食物还留在原地。
一阵狂风卷过,容安学着梅吟的姿势抱头面对土墙,口中问:
“怎么了?怎么了?”
“翼鬼,他们又带来了新的俘虏。”
其实容安知道上空盘旋的是翼鬼,他只是下意识地问,没想到梅吟会回答。容安竟然还有空闲时间想,不对啊,我和梅吟被送到这里的时候,翼鬼明明是人型。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为什么翼鬼要攀援到半空中了——因为他们这次扔下来的俘虏,竟然是两个翼鬼!
只听一声巨响,大地都颤了几下。容安紧紧抱住头,在狂风中保持身体的稳定,黄沙弥漫,他根本睁不开眼睛。等那剧烈的颤动停止,容安才小心地睁开一只眼睛,就看到土地被硬生生砸出一个大坑,坑里埋着挣扎扭动的红皮肤翼鬼。那翼鬼似乎受了重伤,右爪不能动,只能挣扎着抖动左爪。而翼鬼旁边则是一位人型的少年,身材矮小,骨瘦如柴,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容安睁大眼睛,道:“死了?”
“嗯。”梅吟冷漠地说,“这是出生就是全人型的翼鬼,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肯定活不下来。”
如果不是全人型的翼鬼皮肤也比容安坚硬,那种距离摔下来,下场绝对是骨肉分离。容安瞳孔猛地缩了一下,问:“为什么?”
梅吟道:“——他们在玩。”
将从外族掠夺的俘虏囚禁在一个地方,不给他们吃饭,让俘虏自相残杀。或者是无事可做的翼鬼闯进俘虏的囚笼中,挑最会反抗的兽人,残忍的杀害他们。这是翼鬼用来消磨时间的玩法,并且逐渐想出了更有趣的方式,比如将部落最没用的废物折磨得半死,扔到圈养的奴隶囚笼中,用玩弄的眼光猜测它们谁会赢。
那刚被扔下来就死掉的全人型很快成了饥饿的俘虏们眼馋的对象,即使旁边还有个不可小觑的翼鬼,俘虏们也抵不过腹中的饥饿感,绕道后面,猛地拖走那死去的翼鬼,一边拖一边大口咬。
容安喉咙里一股酸水涌上来,又要吐了。虽然翼鬼身后有一条尾巴,但也勉强保持人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人型兽人被吞食。
容安别过头按住嘴,心中大喊‘不许吐!’,然后眼神发直,不可思议地说:“太残忍了,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自己的同伴……”
“残忍……”梅吟冷笑一声,“这算什么?在翼鬼部落,实力不够强大,还不如自己早点了断……”
四周又传来咀嚼的巨响,容安狠狠打了个哆嗦,道:“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自从出了融合兽魂的首领,翼鬼部落对全人型重视了很多吗?”
梅吟摇摇头,意思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那天夜里,被扔下来的翼鬼整晚都在痛苦的哀嚎,声音凄厉,容安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
容安隐约想起自己那天见到的、给了他一把蘑菇的翼鬼,心想怪不得那翼鬼如此之瘦,身材高大却骨瘦嶙峋,不愿意吃其他人吃过的食物的翼鬼,一定也不愿意分给别人。容安听着那让人恐怖的呻吟声,那一整晚都没睡着。
直到天亮后,翼鬼才停止了挣扎,身体僵硬,已经死去了。那尸体被其他兽人迅速分食掉,只剩下他坚不可摧的铁爪和骨架。
容安急急忙忙吞下去的肉终于消化完了。周围虽然吵闹,却让他觉得安全,他单手搂住膝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由于是白天,他也没完全睡着,就是节省体力而已。
从早上那翼鬼死去开始,容安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不明白自己的嗅觉何时变得如此灵敏,但他就是发现了,有两只翼鬼看守在外面。他已经没办法像前几次一样,从大门走到外面去,必须像其他俘虏一样,攀越超过两米的土墙。
梅吟手臂上有伤,不能扛着荣耀之果翻墙,而且她不像容安那么需要水,好几次看到容安口渴都觉得不可思议。昨天一天容安几乎都没有喝水,在正午最热的时候口渴难耐。
不过容安没打算站起来尝试翻阅那堵土墙。可就在他想到‘翻过墙’的同时,容安突然觉得血液在沸腾。一股从腹腔内涌起的热度让他眼神涣散。
19、宛若新生
容安猛地站起来,把旁边的梅吟惊醒,她看到容安平静地走到那低矮的土墙那边,然后手掌如同有吸附力一般,用力按住墙壁,轻轻一跳,简直像是飘起来一样从土墙那边翻过去。容安的动作行云流水,梅吟都没反应过来,对于他不化成兽型也能翻过去表示不可思议。
她想,既然容安能这么轻易的就翻过墙去,为什么最开始还要冒险从大门走出去呢?
不过,其实容安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那样轻易地从里面逃出来。在他口渴的时候曾经强烈的想要拥有能翻过去的能力,不过自己也知道这是他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就一直在内心否定,渐渐不去妄想。时间一长,偶尔也会多想,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要是能翻过去多好啊’的念头。
结果这次就真的让他翻过去了。有一段时间,容安根本没有任何记忆,只是朦胧地看到自己撑手扶住墙上的宽地,眼下是绵延的青山,雾水浓得像是胶皮,缠在那些山旁边,风一吹,迟钝地缓缓移动。
容安那时才清醒过来,翻过墙壁的一瞬间连忙向下看。一看之下,吓得汗毛竖起,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徒手攀过两米高的土墙,正在往外跳。虽然受到了惊吓,但是前倾的身体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容安只能冷汗涔涔的顺着土墙向下滑,脊背被凸出的石块隔得发热,落地时向前一滚,没受伤。
容安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堵高墙,心想:真奇怪。我是怎么翻过去的?
随后看看囚牢的门口。那边果然有两个人型、红色皮肤的翼鬼,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外,晒着太阳。容安更担心了:我该怎么回去呢?
他转头看了看远处不知深浅的海枯石烂崖,朦胧间听到有一道清澈的声音,仿佛是在他耳畔讲:
——别回去了。
——快过来。
容安听得不清楚,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连忙摇了摇头,蹲下来用手舀水,在他喝下第一口水后,容安耳畔听到了更为清楚的声音:
“快过来……”
“谁在那边?”容安直起身,迅速回过头,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是无边的浓雾。那雾水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容安看到哪片,哪片就会缓缓飘动。浓雾后就像是有什么人站在后面,让他忍不住多留意了一会儿。
容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又重复着问道:
“谁在那边?”
奇怪的是,在不远处一直很吵的囚牢里的声音,容安也听不大清楚了。耳边再次响起空洞的回音‘快过来……’
容安用力揉了揉耳朵,‘啧’的一声,顺着声音最大的那边,缓缓走过去。
他走到了那天摘到荣耀之果的地方。容安明显的感觉到,那边又是什么东西,正在强烈的呼唤着自己。他一低头,发现了一株形状颇奇特的植物,植物颜色亮丽,紫色的大花上有黑色的斑纹,旁边裹着白色的细条丝线,容安定睛一看,后背上的汗毛根根竖起,心脏狂跳。原来那并不是什么花,而是一个巨大的蜘蛛窝,紫色的‘花’就是一动不动的蜘蛛,不知是死是活。
人总有害怕的东西,容安不怕蛇、蟑螂、老鼠一类的东西,最害怕的就是蜘蛛了。一见到蜘蛛,他就手指颤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突然看到那么巨大的蜘蛛窝,容安感觉呼吸不畅,连忙向后退,似乎连小腿那边都冒出了冷汗。随后他感到小腿一凉,重心猛地向后倒,容安惊喘一声,双手连忙向四周勾可是已经晚了。容安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得‘嘎嘣嘎嘣’的碎木声,容安整个人都悬空了,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他眼前一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下去一样。他竟然坠下了一个坑里。
“啊啊啊啊……”容安闭上眼睛,抱住头蜷缩起来,快速下降的感觉让他手指颤抖,腿前的地方有个东西开始发光、发热,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容安根本没有发现,只能用力拽住旁边的东西,拼命想稳住自己的身体。
容安拽住了像是草根似的东西,却因为下坠的速度太快而无法停住身子。坠下的深度越深,容安越是担心,生怕落到坑底时会因为距离太高而被摔死。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因为那个洞是空的!
容安眼前一亮,猛地从洞里滑出来,他在空中荡出了一个抛物线,似乎向上飞了一会儿,然后又重重下降。容安挣扎着向四周看看,只见浓浓的雾气像是被子一样牢牢裹住他,银灰色的石壁离他越来越远。容安心里‘咯噔’一声,向下一看,只见茫茫雾气看不到底,耳边却能听到清脆的水流声——
容安他,竟然摔下了海枯石烂崖!
呼啸的风声从容安身边刺过,他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轻飘飘的落下,但是速度极快,剧烈的风穿透衣服,让容安忍不住发抖,只有腿前一块椭圆形的地方越来越热,几乎要把容安的衣服都烧焦。
就在容安以为自己会被摔死的时候,一块凸出的巨石将他整个接住。容安就像是被拍到了案板上的鱼,胸口顿时疼得喘不过气来,他满头是汗,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下一秒就会吐一口血出来。
等他好不容易喘过气没晕过去,突然感到肩膀一阵剧痛。容安偏过头去,就看到一颗拇指大小的纯色蛋壳,正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是融化了一样,乳白色的液体正往他的伤口里钻。
容安感觉已经结痂了的伤口像是被硬生生扯开,疼得他冷汗涔涔。
“哈啊……啊……”容安喘着粗气,嘴里涌出一口血沫,挣扎着抬起手要把那白色的蛋壳拽开。可一是他的手完全没有力气,二是那蛋壳溶解的速度很快,容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融化的液体往他伤口里钻,一点办法都没有。
容安皱眉,疼得面色通红,纤白的脖子上青筋根根突起,最后从口中呕出一口暗红色的血。肩膀那边越来越痛,疼得容安忍不住发抖、呻吟,似乎比刚被贯穿的时候还要痛,那痛感说不出来,感觉像是有人从身体里把他撕成两半,而后放上无数只小蚂蚁,在他伤口上爬。容安紧咬牙关也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最后终于躺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在远方,潜伏在水底的一只巨兽仿佛听到了容安的声音,它的耳朵在水底一动,然后猛地睁开眼睛,张大鼻孔仿佛在嗅着什么,顿了顿,后退用力一蹬,借着浮力骤然跃出水面,朝着东边某个方向疾奔。
容安意识模糊,一会儿冷得打哆嗦,像是赤身裸体被放到冰雪中;一会儿热得难以忍受,如同被放到油锅里炸了。那疼痛慢慢延展到全身各处,让容安站立不得,汗水湿透了衣服。
朦朦胧胧中,容安竟然又梦到了这些天一直在做的梦。
梦中他看到那个面色冰冷的白衣少年,但这次容安根本没有心情再继续做梦,因为即使是在梦中,他也疼得不停颤抖,在凸出的山壁上不停呕血,面色惨白如纸。
但是梦境并不因为他的抗拒而消退,反而愈加清晰。
他又看到那个脏兮兮的孩子,永远跟在队伍的最后。就算是一起去森林捕猎,年幼的小孩也不会受到更多的帮助。笨手笨脚的男孩不小心掉到陷阱里,男孩大声呼喊,却没人管自己,任凭他大吼大叫,吼得喉咙出血,却只有人围在洞口附近,嬉笑的看着他,冰冷道‘你去死吧。’
绝望中的男孩没有任何食物,开始吃旁边的蚯蚓、腐烂的树根、甚至是泥土。
在他不经意间吞了一块发灰的骨头时,他的身体慢慢的开始变热,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向头部涌去,男孩扼住自己的喉咙,呜咽着躺在地上打滚。
那是一种仿佛身体都要裂开的涨裂感,他甚至看到自己手臂上蜿蜒的血液——那是皮肤被撑开,然后迅速愈合留下的痕迹。
梦境中的容安与他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正在经历同样的痛楚,甚至比男孩还要强烈。
男孩在地上挣扎了很长时间。他身上没有鳞片,只有一片遮羞的草裙。在挣扎过程中,衣服和皮肤都磨破了。但是很快的,他身上又长出新的皮肤,地上堆出许多脱落下来的白皮,上面还带着血迹。
直到天光乍亮,男孩才从地上爬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些柔软的皮肤像换了一层似的,坚硬的触感好比钢铁。男孩用力握了握拳,他感觉身体强壮了很多,以前他永远都觉得饿,手脚无力,可是现在他感觉身体充满了力量。
于是男孩攀着周围的泥土,把脚插到里面。松软的泥土窸窸窣窣的掉下来,可是男孩的手臂强硬有力,拽着旁边快要脱落的腐烂树根,手背的青筋根根冒起。
原本对他来说是天堑的陷阱,此刻竟然轻易地爬了上去。
睡梦中的容安也感觉到了男孩的欣喜,他站在原地,看着逃出生天的男孩狂奔到河边饮水,跪在地上如同野兽一般嘶吼、呐喊。
许久都没有停止。
20、带我回去
画面突然一换,转眼间男孩已经回到了部落。对于他的平安回归,同伴没有表现一丝一毫的庆贺,他们的话仍旧冷漠狠毒。男孩的内心已经被这些伤害磨出厚厚的硬茧,他早就会用冰冷的表情掩饰真正的情绪。
于是又这么过了许多天。梦境中容安不知道到底是多长时间,只知道男孩每日都坐在一个地方,用刀片削着什么东西,日复一日,永不停歇。
直到有一天这一切都被打破。即使是梦中,容安依旧感受到了男孩强烈的怒意。男孩似乎故意含糊了自己为什么而愤怒,所以容安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那种冰冷的仇恨、愤怒、敌意,让容安也气得忍不住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