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重随手抓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抓起床上的佩刀:“不必,习惯了每日早起,再躺着也是睡不着。”
看着罗重起身穿鞋,纱娘揉着眼睛连忙凑了过来:“那让奴下侍奉大人……”
纱娘说着,裹了一件外衣就去打水准备服侍罗重洗漱,先用干净的清水冲洗了一边铜盆,再从衣柜里翻出干净的布巾,反复在水里绞洗了数次。
罗重看着纱娘忙碌的背影出神地想着什么。
“大人……”
罗重接过纱娘递到自己面前的湿布巾,在脸上擦拭了一圈,经过绞洗数次的布巾已经变得柔软,几乎闻不到新布那种米浆的味道。
“纱娘,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纱娘接过罗重擦完脸的布巾,在铜盆中搓洗着,低着头淡淡说道:“家里有很多人,父亲、大娘、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罗重打断纱娘反复的搓洗动作,拉过她的手。
粗看这是一双漂亮的手,可当摸在手里才能感觉到其间有不少的茧子,这说明纱娘进宫前在家中一贯是要做家务的。
“他们对你不好。”罗重看着纱娘的手问道。
纱娘静静地任由罗重轻轻地揉捏自己的手背,她知道对方很喜欢自己的这双手,尤其是肉实的手背,两人相处的时候总会握在掌心揉捏——据说长这样的手的人命里都是有福的,尽管她的前半生已经证实这句话的虚假。
纱娘将头轻轻枕在罗重怀里:“说不上好坏,父亲和大娘并未亏待过奴下的吃穿,只不过外室庶女的身份在任何家中都是尴尬的存在……”
纱娘说着,却突然俯身捂住肚子,罗重连忙挽住她下坠的身躯:“这是怎么了?”
“……这两日……怕是吃坏了肚子……”纱娘苍白着脸勉强回答道。
“服侍的人在哪儿,怎么不去请药师?”
纱娘摇摇头没有说话。
罗重见她大约是因为难受得太厉害说不出话了,索性将人整个横抱起来,一脚踹开大门直接奔药师去了。
年轻的药师或许是才进宫的,并没有认出罗重,端坐在椅子上给纱娘把脉,将脸上的两条眉毛来回扭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慢悠悠从身后的抽屉里拿出一小包捆扎结实的油纸包。
“幸好发现得早,回去三碗水煎成一碗,服下即可,下次行事可要小心谨慎些……”
罗重看着年轻药师递给纱娘的药包,满面狐疑:“她这是怎么回事?”
没认出钟昭公的年轻药师听到罗重的问话,转过身轻哼了一声:“怎么回事,问你啊,在宫里做这样的事情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你若有心,早些将人娶进家门才是正理……”
话说到一半,纱娘猛地俯身捂住肚子干呕起来。
这下,罗重终于明白了年轻药师给的药包是做什么用的,顿时愣住了。
纱娘强忍着不适,拆开手中的油纸药包,里面果然是马钱子、生南星、茂术之物。
罗重猛地从纱娘手里将药包夺过来,一把丢了出去,怒道:“这偌大的皇城里,竟有你这样的庸医,也不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这样随意给人用药,难道其他药师都死绝了吗——”
这药师原本就当他们是宫中偷情的混账男女,原本好意劝说,反倒遭了这样一通骂,一时也是火气上来,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是,我是庸医,你们这样的高尚人下次便不要来找我讨药了,若要找其他的药师,陆大人府上,尽管自己派人去请——”
说完,气呼呼地转身往后面的药房走去。
“陆大人?”罗重却并不打算这样放过他,“哪个陆大人?”
“不知道——”
年轻药师可没想让这两个胆大包天的会真敢去找到陆大人府上,很不痛快地应了一句。
“您不说我们怎么去找其他的药师?”
“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已经走到里间的年轻药师不耐烦地说道。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年轻的药师以为两人已经离开,刚刚掀开布帘,等待他的却是一柄锋利的刀刃:“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整个皇城只留下你一个蹩脚药师?”
或许是被“蹩脚药师”这句话给刺激到了,年轻药师气鼓鼓地看着罗重就是不说话。
“说不说……”罗重毫不客气地用刀背在药师的胸腹间抽打了一下。
药师顿时捂着肚子在地上喊疼打滚,死活不肯起来好好说话。
“大人……”
纱娘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出声对那跪在地上哀嚎地药师说道:“药师大人,您面前这位是监国大人钟昭公罗重,其他诸位药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监国大人可好?”
年轻的药师跪在地上死死捂住肚子,似乎是因为太疼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说——”
罗重举起手中的利刃眼看就要一刀下去,跪在地上的药师却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毫无痛楚的模样:“你是钟昭公,可有印信?”
罗重哼了一声,掀开外衣露出腰带上的挂饰。
药师顿时跪在地上,暗暗擦着冷汗道:“原来是真的……早知道就不白挨刚刚那一下了啊……”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就听他们说是侍人陆大人府上有急症将今日当值的药师请了过去。”
“难道是陆礼的旧疾又犯了?”
“不是,陆大人是亲自来的,他可看起来好好的。”
年轻的药师并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直白地说了出来。
罗重收回刀刃,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就是站在一旁的纱娘也感觉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
初得子嗣的心情早已被冲淡。
什么样的病人需要陆礼瞒着他私自将皇城内的药师请到他自己府上?
第20章
罗重走进来的时候恰看到陆礼正在向一个御药师询问着什么。
陆礼身上的衣服是昨日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的朝服,正与手里拿着一小块黑色药渣的药师讨论着什么,远远看着,两人脸上的神情应当都不会太轻松。
罗重脸上没什么表情,背着双手,慢慢踱步穿过短短的走廊,这一路走来,确保陆礼能够清楚地看到他走过来,何况,他进来的时候门童早就应该禀报过了。
罗重的脚步声很沉,走得很慢,以至于那御药师远远看到他便弯腰行礼,等他过去,反而是一向善于献媚的陆礼光站着,没什么表示。
罗重走到两人面前,脸上像是笑着又不太像地对着陆礼说道:“嘉仪痼疾又犯了还是如何,怎么不与我说起?”
陆礼抬头看向罗重的脸色有些发黄,却并没有再像之前那般嬉皮笑脸地讨饶,反而端端正正抱着双手跪了下来:“主上,恕臣下隐瞒不报之罪……”
罗重掀开耷拉的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嘉仪双腿不便,这雨季里地上湿冷,还是赶紧起来吧……”
这样说着,双手拢在袖子里却没动一下。
陆礼跪伏了下来:“臣下不敢。”
罗重看着陆礼跪伏在地上犹如一个赑屃的模样,忍不住伸腿轻踹了他一脚:“这会儿倒是知道喊不敢了,之前瞒着我的时候到是胆子肥得很。”
陆礼被踹之后却摸摸两撇小胡子从地上爬起来,他知道这应当是表示罗重火气已经消了大半。
“主上先消消气,请随臣下过来。”
罗重板着脸看了陆礼一眼,随他走进了一间充满药味的屋子里。
两个正围着药炉子忙碌的童子见到开门进来的是罗重,纷纷放下手中的事物跪拜行礼,病人则被安置在屏风后面的大床上,隔着这么些距离就能听到他难受的喘气声,似乎里边还有一个人正坐在床边服侍着。
“……是……嘉仪吗……”
屏风后面那人的声音让罗重愣了一下,快步走了进去,看着床榻上那人虚弱无力的模样震惊地险些说不出话来:“周郎?”
“陆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当初确确实实被安排好的刺客伤了要害,但伤得并不深,众人眼中那种半死不活的模样也大半是周显有意装出来的。
周显回来的时候罗重亲自去迎接,那伤势都已经好了大半,分明说是休养几日就能骑马射虎的雄健模样,何至于这般像是随时都能一命呜呼的?
陆礼将屋里无关的人都遣了出去,关上门说道:“主上,并非臣下有意隐瞒,而是周郎如今的情况很不乐观……”
“当初的伤势不是已经好了,怎么又成了这样?”
陆礼一脸凝重,难能这般平静地对着周显:“周郎这是中毒,而非刀伤。”
周显靠坐在床榻上,掀开干裂苍白的嘴唇勉强笑了一笑。
“……宫内的药师们挨个看过了都没能找出是中了什么毒……或许是之前在百越的时候被下的……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让显……活着回来……”
百越之地湿热草木繁茂,传闻中的秘药师更是能够化万物为剧毒,摘飞花取人性命。
“之前下在陛下点心中的毒药不是被解了吗,难道这次就没有办法了?”
陆礼摇了摇头,只怕此次是白费了一番功夫,注定要痛失一员大将。
“罗公……看来显命中不能看您君临天下……幸而我军良将众多……定不会辜负罗公北征大计……”
“周郎不得胡说——”
罗重心中激怒:“周郎于我不比旁人,别说北征不落下你,便是南下也必须有你周显的坐骑,我要你亲眼看着我为你将那下毒的小人手刃解恨——”
罗重冲特别看好周显并非没有原因,当初罗大将军并非一眼就看中此子,任由所有子嗣自行成长,罗重幼年有一段时间会跟随生母南下避暑,而如今的周郎,当初的周家庶子周显,便是在那段时候就认识的。
这其中自然有着一份不同的总角之交情谊。
周显一时也为往事感悟,因为中毒显得苍白的脸上出神了好一会儿。
“……显只怕有负罗公这一番厚义……”
陆礼看着两人的模样有心打破这一时的难过,故意轻哼了一声:“周郎自是长命的,难道便没有听过一句话,汲汲小人最是能长存于世。”
“哈哈……咳咳……哈……”周显笑得喘咳了两声,“……还是嘉仪说的对……显倒宁愿能做个长命的小人……为罗公纵马杀敌……”
待令周显安心歇下之后,罗重与陆礼一并离开,只是因为那难解的剧毒,罗重脸上神色依旧不善:“这事你本应该早些与我说,如今……还需将此事暂且隐瞒下来。”
“主上安心。”陆礼小声说道,“虽然周郎此次看着凶险,但多数药师看过之后都表示这毒药药性虽然猛烈却并非立时夺命之物,或许是有法子拖延些时日找到解救之法的……”
罗重点了点头:“周郎虽说可能是在百越就已经中毒,可一旦被人知晓必然会在大与引起骚动,当初陛下点心被下毒一事都没能查出线索,或被有心之人借事生乱。”
“主上的忧虑不无道理。”
“我看还是将陛下接回来养病吧。”
陆礼顿住脚步,抱袖道:“主上,若有人在大与生乱,皇城反倒是最不安全的地方,相对来说陛下养病还是在翟斟行宫更加合适一些。”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那边。”
罗重忽然说道。
陆礼愣住了,心底的怀疑一点一点堆积起来,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上对陛下是否关爱过虞了?”
罗重似乎听出了陆礼语气中的试探,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回头瞥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说道:“臣子关心君上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有什么过虞不过虞的。”
陆礼捏着宽大广袖里的双手:“主上,陛下行冠礼的日期已经近了。”
这一次,罗重没办法再装作什么都没听明白。
第21章
小皇帝的仪仗回宫的时候陆礼正站在金章殿的百步台阶下。
长长的车幔一直垂落到地上,随着銮驾的前进左右晃动出花苞状的弧度,而原本四面通透的车身被罗重换成了结实的铜铁外壳,里面的人能够从带着一层栏杆的气窗里看到外面的情形,外面的人却完全看不到里面,另外还有一重侍卫一重精锐所组成的护卫圈,构成真正的铜墙铁壁。
行进中的銮驾忽然从里面发出一声奇怪的闷响,原本规则前进的车身不正常地晃动了一下。
陆礼远远看到小皇帝车驾的时候就跪在了地上,当那车轮从他身边碾过的时候,耳边隐约听到车内发出古怪的声响。
很快,小皇帝的车驾停在了金章殿门前,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銮驾内传出来,刚硬中带着点儿沙哑:“所有人都把头低下——”
陆礼猛地将额头死死扣在了膝盖前面的石砖上,趴在地上的双手仿佛是按着自己的心脏,用尽了浑身力气,才没有立刻跳起来。
金章殿前,一丈之内的汉白玉地面上乌压压地跪伏了一大群人,他们都将自己的眼睛掩藏在膝盖前的双手内,静静听着那驾金色的马车被打开,有谁从里面慢慢走出来的声音。
这时候整座宫殿前都是安静的,除了头顶的金乌,没有任何人看到銮驾里出来的两个人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直到有太监尖利的嗓音高喊礼毕起身,所有的人才整齐地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宫装上的尘土,各自回归忙碌。
陆礼回头看了一眼宫门紧闭的大殿,尽管此刻他的心里有很多话想要说,却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罗重去接小皇帝的时候穿了一件宽大的深衣,站在青铜的宫门前站立了一会儿,才命人解锁开门。
沉重的宫门在翟斟寂静的上空回荡了很久,如同打开了另一个被封印的世界。
门后依旧草木茂盛,中间浮雕了蟠龙的青砖大道上却很干净,除了草丛中的虫鸣以及不知何处的鸟叫,里面安静得似乎并没有人住。
罗重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咄咄”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行宫中显得分外清晰。
两边的草丛很茂盛,足足有齐人的高度,若是什么人要藏在里面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情。
罗重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着脚边的一片碎瓦,平静地说道:“陛下,我们该回去了。”
寂静的行宫中没有任何回应。
罗重看向某一处的草丛,再次开口说道:“陛下既然不愿意回去,罗重就自己走了……”
他话还没说完,草丛里就发出一阵声响,穿着褐色纱衣的小皇帝拨开比他还高的草堆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只已经有些发黄的蚱蜢,怯怯地抬眼看向罗重。
“陛下……”
罗重向小皇帝伸出自己的右手,朝下虚握着的掌心里正缺少小皇帝肉实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