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是说你攀龙附凤,”柳岩以为他刺伤了我,慌忙补救道,“我只是说,你们站在一起,很干净,看起来很般配。”
“聊什么。”杨宽洗手回来,服务生迅速搬了张高脚椅子,他坐到我身边。
“没什么,”我冲杨宽叫道。又对柳岩说,“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柳岩却没再理会我了,两手给自己系上头巾,“塔罗牌?”转身从他身后货架抽出了厚厚一沓占卜工具,“怎么样,杨少。来一盘?”我拉拉杨宽,低声问,原来你们认识啊。杨宽宽厚手掌牢牢捂住我嘴,叫我别说话。
柳岩所说的“来一盘”,混合了紫微斗数,七星八卦,数学演算,西方塔罗牌,水晶球,茶叶占卜。最后一锤定音的,居然是看手相。我喝着他们的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是什么算法。”
“我自创的算法。”
“怎么样,吉还是凶?”大师终于打完收工,我凑过去,双手交叉,期待地问。
“凶,大凶。”柳岩神情凝肃,注视着杨宽说道,“贪狼星主福祸,命犯七杀。克尽父母,亲缘断绝,一生颠沛,求之不得,流离失所。施主这一生,可真是太惨了。”
“怎么会?”除了幼年身世曲折,我一直以为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什么都不在乎的杨宽,算是我遇到过比较好命的人。“那我呢?你也给我算算,说不定,你也会说我犯什么,这个那个的,胡说八道。”
“你?你不用看了,眉清目秀,桃花星主多情。有器度,学识广博,先难后易,文昌之相。”
“好了别愣在这,傻站着干嘛?我这么柔弱的一个大男人,给你们凡人算一卦死多少脑细胞。关门了,打烊了,小店今日下半夜不开张,都趁早给我出去!”
我被一群鸡毛掸子五颜六色地赶出来,陪杨宽一起,呆呆地站在门口。大神棍方才的那些话,听得人心里发毛。我拉了拉杨宽衣袖,“都是些封建糟粕……虽然被他弄得神神秘秘的,可是他说的话,也不一定就对啊。开心点,今天是你生日呢!”
“你还真信。”杨宽给我套上头盔,拍拍我脑袋,“走吧,说好了带你去玩。还想去哪,天安门?你不是最喜欢那吗。”说着他迈开大长腿,跨上电动车,一脚把我踢上了后座。
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安门成了我最喜欢的地方。论这种独断专行的技艺,这世上杨宽也是独一无二。然而到了天安门,一句话都不用说,那种独一无二的壮美就俘虏了我。我不知道在那里度过的许许多多夜晚,对于缓和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有没有用。总归在很多年以后,我和早已分手的杨宽,偶然在酒吧重聚,在众人起哄中,真心话大冒险,最浪漫约会地点,我们两人,在一堆画片中,不约而同地抽出了同一张天安门。
深夜的长安街多么美丽,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漫长而荒诞的十九岁青春。
第8章
酒店套房窗帘大开,楼外景色分不清朝阳海淀。杨宽躺在我身边,慵懒地玩手机。他总是有很多手机,昨天晚上还在用索尼呢,一转眼又换黑莓了。
杨宽真帅,脸一半埋在阳光里。
“喂,”我趴过去问他,“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收起手机,脸上神情显得很飘忽。忽然一把将我捉过来,压到我身上问,“以你的记性,在今天早上醒来,还会不会记得要继续恨我。”
我的眼眶一下就湿了,推开他,两个眼睛热得发烫。“会。你在想什么,以为时间已经过去了,我就可以完全忘记所发生的事,你就可以拿那件事寻开心吗。”
“我没有,”杨宽说,“只想知道怎样才能治愈你。”
说完他在我额头吻了一下,“只要你喜欢,那就继续恨吧。”
后来,通过他人之口我才知道,那天早上,杨宽刚刚得知他的酒里被下过迷幻药,所以才会失去理智,强暴我。我想,他完全可以直说好了,省去多少事。可杨宽就是这样,有些事,宁肯闷在心里烂掉,哪怕被天下人千夫所指,也不说。
“我宁可你以为我是喜欢你才跟你在一起,也不愿你觉得我是被下了药,才对你做出那种事。”杨宽后来,这样回答我说。
我一个人办理退房,那个混蛋消失在酒店衣帽间,三天后回来。我对他说,“你烦死了,总是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难道我要跟别人说,我有一个会时空穿越的朋友吗?”
我一个人背着书包,闷闷地往前走。杨宽边走边倒退,从大衣兜中掏出一块挺好玩的石头,“给你,海边捡到的,百分百纯手工打磨。”我皱着眉,不耐烦接过,打开书包,放到文具袋里。但还是要对他说,“你烦死了!为你头发都愁白了。”
有天我感冒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杨宽也是这样,贸然出现在我面前。他给我倒了点儿水,还喂了颗药,他的药都很高级,薄荷味的,甜甜的好像也没什么成分,但是一下子我就感觉到好多了。
半夜我被热醒,揍了揍他,“杨宽,你去别处睡。”
“我没别处。”
“怎么没有,你去外面酒店随便开个房嘛。你这样我挤死了,脚都没地方放。”
“开房你跟我过去?”
“我为什么要跟你过去。”
“那就别吵。”
他把我的脚扳过来,放到他腰上,然后硬是保持这样,挤在不知道有没有十平米的小出租屋里,相互折磨了一夜。
杨少爷继续神出鬼没。放假后,我回到南风市,见他的机会变少。有天我在自己家卧室,寒风呜呜地刮着我的窗玻璃,也许是风宁街上的小混蛋,一下下使劲用重物砸我屋外的墙。“再砸我要报警了!”我大声说。然后拿起防身木棍,走到墙边,推开了窗。杨宽一手捂胸,痛得满头是汗地倒在我面前,我连忙从窗户钻出去又将他背回来。
屋里人都在睡觉,我轻手轻脚,给他倒了杯热茶。又从预备过年的年货里翻出苹果和梨,削了一大盘。我说,“杨宽,你这一年,究竟在外面忙什么。怎么跟流浪汉似的,家也不回。你家老房子不就在风宁街边上吗。你要是嫌那冷清,可以到我家来住。就算我不愿意,我妈也会愿意,她那么喜欢你。”
杨宽喝掉水,又靠近电热毯,脸色好了些。他对我说,“周灼,你知道我对你表白过吧?”
“……”
“那你是想我吻你?”
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心跳语塞,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这样,把他使劲往外面推,“你要是专程来耍流氓的那你就回去吧,不欢迎你。”“别吵,让我睡会。”杨宽像个真流氓一样,把头靠在我腿上,又从单人床取下两个枕头,垫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背倚沙发,一手慢慢解开他身上所穿羊绒大衣的扣子,脱下来,挂到一旁衣帽架上。又摸了摸他略带寒气的发,忽然觉得这才是真实的杨宽,满面风霜,一身冰雪,脾气暴躁地对我推推攘攘,粗鲁疲惫而又厌倦。其他的,从前为了哄我高兴,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伏低作小,都不是他。
杨宽过的生活和我们正常人,显然很不一样。他自成年之后,就一直表现得像个常年在外漂泊的旅人。什么时候才可以归家呢。
春节临近,我陡然发现我满脑子都是杨宽。一家人其乐融融,我却始终想着,杨宽现在在哪里,他过得怎么样,睡在什么地方。我端着一盆花生,坐到阳台,心里想,母亲说了,要是别人不堪,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们受伤,得到应有的偿还是一方面。但是也不要想,把别人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还想怎么样呢?杀人不过头点地。那一晚杨宽犯下的错,难道真要用一辈子来偿还?尤其是我们从前还是这么好的朋友。唉,我不知道。真希望此刻有个长辈在身边,我能对他自如地倾吐这些烦恼。可是这样难以启齿的秘密,似乎注定只是我一个人的事。现在烦也是我一个人烦,从前苦也是我一个人苦。
“周灼,”我妈四处叫我,“叫你剥花生,又躲到哪摸鱼去了。”
“我没摸,你看我都剥了一大盆了。”母亲走到阳台来,我拎起一小网兜花生米,尴尬地指给她看。
“周灼,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咳咳,”我吓得假咳,手一抖,差点把塑料盆打翻在地上。“妈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谈恋爱,女孩都看不上我。”
“有什么看不上的,你在风宁街可是出了名的好孩子,妈不相信你到外面去和别人一比就会变差。”我妈端详着我,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周灼啊,我听说养生馆王阿姨说,男生到了你这个年纪,还不谈恋爱,不是生理有毛病,就是心理有毛病。周灼,你老实跟妈妈讲,你是不是同性恋?”
“咳咳,妈……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么时髦的词的?”
我妈那行动力杠杠的,在一番谈话后,神色复杂地转身走了。晚饭时,一家人聚在饭桌前,我妈忽然放下筷子,痛说革命家史。说小时候家里困难,对我不好,各方面没怎么满足过我。上小学时,别的小朋友都有玩具铅笔盒,我没有玩具铅笔盒。放学下雨,别的小朋友有家长来接,爸妈工作忙,爷腿脚不好,只能让我一个人撑伞回家,我那塑胶皮小雨靴子深深陷在泥地里拔不出来,伞又被风吹跑了,一个人在大雨里惊吓尖叫得直哭。一直到天黑才回家,衣服书本都湿透了。这些琐事,几近把我说哭。我爸又上来,状似夹一块红烧肉,不经意道,周灼,爸妈知道你是为了我们,这么多年来,才拼命学习,想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可你有没有想过,爸妈和你爷,为什么希望你出人头地?还不是希望你以后过个好生活,不像我们这辈人,含辛茹苦一辈子。周灼啊,你就是始终把自己逼得太紧,弦绷得太硬,压力太大了。也许这么多年,你一直都误解了爸妈和阿爷的想法呢?作为家人,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别的,无论你做什么选择什么,都不重要。
我阿爷斜坐在电暖器旁轮椅上,拿拐棍敲了敲他的老寒腿。周灼,你小子,看着聪明,其实糊涂。你想想,人活一辈子,是为了钱吗?是为了家人吗?都不是。等到你到了爷这个岁数,就会明白,人活一辈子,最终是为了要对得起你自己。当然,我不是说钱不重要家人不重要。
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人生,别看你爷现在这样,米饭也咬不动,路也走不动,可是我老汉当年在战场上,金戈铁马,为国家流了汗,洒了血,那就是我的人生,那就是我一生,最辉煌的时候。后来参军冷落了你奶,你奶照顾孩子落下一身病,走得早,可临终在病床前,她还对我说,我是她的大英雄,我们一家人为了国家,无怨无悔。现在爷老了,你们都很孝顺,哄得我老爷子我晚年不寂寞,很开心,爷知道,自个的一辈子也就这样,知足啦。所以啊,不要把你爸,你妈,你爷,想得那么可怕。我们是那种没见识不开明,认为孩子一辈子就必须得为大人活的自私的人吗?你必须有出息,不然就没脸回来?你年薪挣不到上百万,我们就不认你了?呸,别听社会上人瞎传播,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
再话说回来,同性恋这个事儿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年你爷在战场上,遇见了多少年轻有为的好战士……爸,您说什么呢。眼见着我爷说漏了嘴,我爸不自在地捂嘴咳嗽了一声。
哎哟,我说漏嘴了。我爷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后悔自个嘴上门没把住,低头闷闷地抽烟斗。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我一个人,低头扒饭。忽然我意识到,他们这是在期待我表态。
我把筷子放下来,拿手巾擦干净嘴。喝茶漱了口,把心一横,说道,“首先,我要感谢你们在我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眼神儿犀利地看出我身上的同性恋潜质,合伙摊牌,帮助我出了柜……但是,就我到底是不是同性恋这件事上,”哼。我爷咳了一声,紧抓手杖,泄露出他的小紧张。“我也不知道,”我说。
唉。我爷郁闷地把手杖收回去。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失望。就跟平时他喜欢的连续剧,没看到自己想要的结尾似的。
“我知道我们家是什么状况,从小都很知足,没羡慕过谁,更没嫌弃过你们。有没有给我买玩具铅笔盒,有没有放学接我回家,你们看,我是会在乎那种事的人吗?我周灼,从小就酷着呢。我爱我爸,也爱我妈,更爱我爷,从幼儿园我就一笔一画写在作文里了,当时还是爸和爷帮我拿的水彩笔,握着我的手,帮我在纸上画的圈呢。这些,难道我长大了就会变了吗。不,一辈子也不会变。我这么努力,还不就是为了以后能够好好孝顺你们,伺候你们过上好日子。你们也不用担心拖累我,一家人讲什么拖不拖累的,没你们,我在这世上打哪儿来?”
我擦擦眼泪,继续讲,“关于性取向的事,你们想听实话,那我这就实话实说。一家人没什么好隐瞒的。实话是,到目前,我也没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恋。也许是,也许不是呢。我觉得,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是。毕竟,我从小就跟别的男生不太一样,太爱干净,眼窝子浅,你们跟我讲讲过去,我都能哭。我曾经特意到我们学校图书馆去查过书,书上说这都是命定的骨子里的没法改的。我想,我可能是投错胎了。生下来的时候,身上可能确实就带着这样一部分让你们蒙羞的同性恋基因呢。”我两手捧着只碗,有点紧张地看向他们,“怎么样,如果我真的就是个天生的同性恋,你们会嫌弃我吗?如果有一天,我把那个男生带回家来,无论他是什么样,你们都会支持我吗?”
家里的两个男人沉默吸烟,不发话。我妈代表他们说,“支持么,一时半会有难度。毕竟养这么大儿子,忽然有天说这辈子不娶媳妇,不抱孙子,谁家都有点难受。不过我们家还是开明的,不会像电视上那些可怕的家庭一样,因为这就跟你断绝什么关系,或者把你赶出去。我们只是希望你好……再怎么反对,也不会让你隔应。不过就这几年,你还是别把人往家带了。等再过几年,你到了二十五六七八岁,也参加工作了,知道社会上的事,懂了人情世故,要是还确定自己是个同性恋,那就随你去吧。你喜欢谁,跟谁在一起,都是你的人生选择,我们管不着。人活一辈子,也不是就为了生孩子,否则跟动物有什么区别?无论你留不留后,咱们家始终就这几口人,已经凑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过完了大半辈子。不添口,也圆满,再添口,也闹腾。”
第9章
自从那天谈过之后,我变得十分心疼家人,一直小心翼翼介怀,不给他们带来任何压力和负担。我爸率先看出来,拍我脑门说,“瞎琢磨些什么呢小子,还真以为我们会把你怎么样啊。我们都是大人,大人,就是用来给小孩儿撑起一片天的。老爸我守护这个家,风风雨雨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你这点事,小儿科了。”家人无条件的爱让我感动,可在同时,我却又感到愁闷苦楚。
从小,我就养成了特别较真的态度,尤其当已经跟父母摊牌,这件事,似乎陡然就上升到了情定终生、谈婚论嫁的高度。我终于小心翼翼地确定,自己似乎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可是那个男人自身呢?我不知道杨宽,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