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杨宽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问他,“杨宽,你从前说过你爱我,还算数不?现在,我终于把自己给掰弯了,确信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接受你,可是,你会愿意跟我回家去见家长,然后无论贫穷困顿,疾病苦厄,都跟我在一起,咱俩好上一辈子嘛?”杨宽会给出肯定的答案吗?我不知道。他的世界神秘广阔,光华灿烂,高翔在九天之上。也许不会愿意跟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就这样平凡地厮守一辈子。他也许会觉得我这样的爱,有一点土气。
那天我买菜回家,风宁街上忽然窜出一群小混混,对我围着打。我一边呼救,一边下意识蹲身抱头,保护颅腔和内脏。风宁街的治安向来不好,傍晚后走夜路要特别小心,居民们都习惯了。可是杨宽出现,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他们。“杂碎。”
“从天而降的美少年救世主,”我深吸一口气,用手抚平一下心跳过速,笑嘻嘻上前去恭维他,“我妈妈请你过年到我家吃饭。”
“救世主暂时没有时间,”杨宽看我一眼,揉揉手腕说,“改天吧。”
过年还能改天么。我回家跟家人这么一说,他们纷纷觉得男孩子长大了,真是留不住,明明从前每个新年,都在我家过得好好的。虽说如此,大家还是很惦记他,主动把吃食里最好的一份,腾出一部分来给他。我守着那些水果点心,像守着我秘密的情人。可是一直到它们在我房间烂掉,我也没等到他再次回来。
我在校区外小面馆吃面,杨宽走进来,坐到我对面,对此我已经见怪不怪。他要了一笼汤包,一份无锡排骨面,一碟粤式小菜,就着酒水,囫囵地吃。吃完了对我说,“你不问我这半年去了哪?”我摇头说,“我不问。”杨宽说,“周灼,你可真是变了。变得更可爱了。我是指长相方面。”
我居然也没有害羞或者生气,只是十分温柔地,冲他笑了一下。
我变了吗?也许是吧。从前,我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他,所以杨宽做什么在我看来都是一种骚扰。如今换一个角度,慢慢看破他的冷漠,看到他的温柔,看到他平静外表之下,包裹着的火热心肠。其实杨宽做的很多事,受的很多苦,都是为了我。他只是太浓烈了,像浓茶,像烈酒,将往事沉默封坛,什么也不说。一开始你会不能适应,觉得他偏执,霸道,顽固,不可一世,要慢慢喝,喝到最后,才爱上他。
杨宽说他有假期,那阵我们便经常腻在一起。他在校门前等我一日三餐,陪他到校外吃饭。也许是西餐吃腻了,经我介绍,杨宽居然也爱上了那家小面馆。面馆食客如云,鱼龙混杂,有个刚出国交流回来的师兄,还不知道我的事,热情与我打招呼。轮到杨宽,我只说杨宽是高中同学兼发小,现在天津读书。师兄就不停地问,哦,你是天津来的呀。哪个学校的啊,天津有什么好学校呀,你是南开的吗,是南开的吗?
杨宽的手有些按捺不住了,我按住他说,“别理他,看不起人。”然后三言两语,把那个师兄气走。等他走后,我给杨宽加汤,抱怨说,“咳,现在有些人读大学什么也没学会,就学了一身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杨宽说,“周灼,你护着我?你刚才以为我会打人?我不会打他,你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了。”
“我知道你内心是很好的人。”我说,“也知道从前你在学校打架,其实都是因为担心我。可是像那样的人,我随便说说,就能把他气走,又怎么值得你动气。你好不容易回来几天,与其花时间在意这些不相干的人,还不如多陪陪我呢。”
杨宽听了我的话,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又不知因为哪句,让他有些局促。低头扒了两口饭说,“周灼,我知道暴力不好,可是我的生存环境,没有办法。我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打人了。”
无论他是世家公子也好,是街边小混混也好,我都再也不想说有关杨宽不好的话。也不想指责他,贬斥他,否定他的任何选择。我自己在内心,也觉得奇怪,不知道这样转变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从前那些简单粗暴的话,比如:杨宽,你烦死了,杨宽,你走开吧。对着他,真的再也说不出口。入夏后,我租住的宿舍楼道大门经常坏死,有天杨宽等不及了,站在我宿舍楼下大喊,周灼,你直接跳下来,我接住你!我探出头,看到他在楼下,一脸放肆灿烂地笑,盛夏暮色将他穿白衬衫的背影晕染得沉黑昏黄,我忽然,感觉到非常怜惜。我的爱人,在他年轻的生命中饱经风霜,遍尝苦楚,却从来不说,从来都默默守候,一心一意等待我走向他,好像我就是这世上最让他高兴和珍惜的一切,暮色里蕴含的东西,忽然要让人落下泪来,一千亩黄金色的麦浪在他身后徐徐展开,迎风倒摆,无边无际。
我终于下定决心,送杨宽回去。对他说,回去吧,再不回去,你该被退学了。杨宽说,回去也是住酒店,和这里有什么分别。我说,真的,杨宽你回去吧。我可不想我男朋友混到最后,连张大学毕业证也没有。杨宽抓住我手腕,猛地问,你说什么?我说我开玩笑的。讪讪在他胸口锤了一拳,连这都听不出来,傻子。
我知道。杨宽扶着我肩膀,先是小心翼翼观察了我,然后试探性的,低头在我唇间,印下一个极轻柔和珍惜的吻。
杨宽转身离开。我指尖仍感受他的碰触,情不自禁微笑起来。雨过天晴,剧情峰回路转,绕来绕去,到最后,恋爱让我们都学会了一种口是心非的本领。
“喂,周灼,我现在到底算不算是你男朋友。”杨宽一个人寂寞地蹲在天津,夜半时常这么给我打电话。
“不是。再等一万年吧!怎么?忽然这么问。”
“没事,你把我赶回来,这边向我投怀送抱的太多了。我研究一下,决定要不要为你守身如玉。”
“滚!你跟大猩猩滚床单去吧!”
我拦不住他。自从杨宽承诺等毕业那天,一定把大学毕业证扔到我面前,就时常按捺不住,前来北京找我。我每次都问他说,你不出差了吗?他每次都握住我手腕,笑着说,不出差了,有周灼当我老婆,以后还做什么上班族。
杨宽总是缠着我,让我做他那方面的朋友,可我总不同意,总不同意。一开始这种欲说还休的拒绝,对我们关系没什么影响,反而让我们之间变得更加渴望,更为亲密。可是后来,杨宽就总是望着我出神,我在他眼睛里面,看到深深浅浅让我害怕的欲望。周灼,有一天他问我,我们在一起多久了。一个多月了啊,怎么了?
杨宽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然后他极开朗地笑了一下,走路都差点跌倒。我才反应过来,这家伙每天都试图给我下套,这次终于成功了。也笑,卸下书包,一下子砸到他身上。杨宽过来箍我脖子,我揍了他一下说,“你以为我真的不愿意吗?我只是怕主动说出来,会丢脸。谁叫你从前有那么深的黑历史呢,强暴犯。”
“我爱你,只喜欢你,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从前我对你做下了错事,如今真心悔改。你还愿不愿意原谅我,和我在一起?”杨宽两手搂在我背后,对我认真地说。
“愿意!我愿意!”我又哭又笑地跳到他身上,拥抱他说。上天才知道我们这两个傻瓜有多么蠢,这些年打打闹闹,到最后,原来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在一起。
杨宽笑完了把我放到地上,深深吻我,我推开他,这是在学校,好多人呢。
他说,现在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也知道你有个混黑社会的很可怕的男朋友,你在乎吗?
我说我不在乎。
别害怕他们,别害怕任何人。杨宽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保护你,谁都不能再伤害你。
我闭上眼,尝到他湿润的舌头,听到自己难以抑制呜呜地哽咽,杨宽,杨宽,我能和你在一起多少时间,我也愿用我全部的时光来相信你。
第10章
杨宽那辆电动车报废后,经常骑着自行车和我出去晃悠。本来他预备从二手车行买两辆组成情侣套车,但是我说,“不骑,我害怕。”“自行车有什么好怕的?”“骑到街道上,周围那么多车,都从身边经过去,我害怕。”“行行行,你害怕,”杨宽笑着说,“那我载你。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娇气。说吧少爷,你还怕些什么?”“怕一切可以怕的东西。你保护我。”“我保护你。”
我伏在杨宽背上,两人骑着自行车,逛完了天坛,故宫,颐和园,北海,乱七八糟的小胡同,小巷子。基本上只要能想到的地方,我们全逛到了。日子打成乱糟糟,只要一闲下来,就全是腻在一起的回忆。北京真大,骑自行车给人一种格外孤单的感受,我扶着杨宽腰,更害怕失去他,单手轻轻在他背上刻字,你保护我,我保护你。
逛来逛去,最爱的约会地点还是天安门。我们那会儿流行一首歌,叫“今天是天之骄子,明天是国之栋梁。”我每到天安门广场上,就觉得这首歌的旋律在耳边回响。“我想做大律师,我读书成绩这么好,又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要做大律师。杨宽,你相信我以后会做大律师,成为国之栋梁吗。”
“我信。”“可是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害怕,以为自己丧失了一切,没有资格再做国之栋梁了。”“别折磨你自己,都是我的错。我是个坏人。”
“你不是坏人……”我说,“你只是,很痛苦。”
“老早就想这么干了,”杨宽把我按在纪念堂旁一堵洁白大理石墙上,“哪样,”我看看四周,茫然地问。
杨宽抓着我手腕,劈头盖脸吻下来。我喘着气,问他,“杨宽,杨宽,你真要在天安门广场跟我偷情吗。”
杨宽轻车熟路地把手伸进我衣服里,声音既痛苦又忍耐,捧着我的脸,边亲吻边祈求,“祖国母亲……看着我。”
那之后,杨宽又来看了我两次,每次我们都去天安门,在城门楼下相拥接吻。杨宽每次亲完,都说这真是折磨,然而下次,他又会比我更热衷于亲密。我含笑望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飞速长大,让他成长为另一个我所不熟识的成年男人。
放暑假,我给家人打了告别电话,转身投入杨宽怀抱,出去玩!我们沿着青岛,大连,一路南下。在海边,杨宽裸半身穿着宽松的休闲长裤,遥望大海说,“大海像酒。”我生怕他消失了,轻轻咬一口他的手指,提醒他我存在,“你看什么都像酒。”
我们一起游玩了扬州瘦西湖,杭州西湖,领略了著名的西溪湿地,龙井山园,那年代还没怎么开发,走进去青山秀水,真像是神仙之国。又一起涉江而上,爬了黄山,相约以后还要一起爬华山,衡山,普陀山,很多座山。恃宠而骄的事,我也干过一些。在黄山时,别人都是坐索道或自己走上去,我是被杨宽一步步背上去的。
人说,山上一公里,山下三公里。我在杨宽背上待了几分钟,想起这句话,就待不住了,“快放我下来,我跟你一起走。”“心疼了?”杨宽说,“放心,你男友没那么脆弱。”托着我屁股,把我往上颠了颠,一埋头,继续背着我走。我男友不愧是大学几年专业运动员出身,一旦背上我就不肯撒手了,人家一般走几十米一百米就喘得不行,他背着我,走一公里,才歇一下。
“亲爱的真厉害。”我趴在他背上,怕被行人听见,偷偷叫唤。杨宽回过头,“嗯,叫我什么?”“亲爱的。”“再叫一声。”“不叫。”“呵呵,”杨宽被我咬得笑出声,“小狗似的。”
山上跟山下是两种不同的体验,人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那是因为到了黄山这样海拔近两千米的高山上,你会感到人一下子,就脱离凡尘了。世俗观念在山上,全没那么重要。山路遇到的,全是些日复一日的挑夫,或者想挑战自我,咬牙艰难往上攀登的行人。大家都在登山,无论你在山下什么样,到了山上都是平等的,登山客对彼此之间非常友善。
“亲一口,不亲走不动了。”到了一处转弯口,杨宽把我放下来,抱臂靠在山石上像个流氓般调戏人。我想了想,对他说,“那你闭上眼。”说着拧开矿泉水瓶盖,含了口水,“我昨天晚上在酒店看电视,跟明星学的,不许挑剔。”四周行人绝迹,我们也就放下羞耻心,唇齿之间,湿热交缠,一直到把我亲得喘不上气,杨宽都没睁开眼。
“啊,”从山路转弯处传来小声惊呼和脚步,我一下子躲到他身后。杨宽拿风衣外套蒙住我脸,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放我出来,我看见好多人冲我们笑,有几位老者说,“年轻人,祝你们幸福。”
我们侧身让道,目送他们杵着登山杖,一个个离开。我靠在杨宽胸前,仰望他说,“我们以后,也会像这样,收到很多人祝福吗?”
“会的。我会让全天下都来祝福我们,谁不听话,我就揍谁。”
“我变娘了!”登山一身尘泥和汗臭味,洗完澡后神清气爽,我赖在酒店房间床上滚来滚去,指责我自己。
杨款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说,“你不是变娘了,是变得像小狗。”
“那又怎么样,”我从床上坐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杨宽扔开毛巾,宽大粗厚的两手,直接放到下半身浴巾上,贴在边缘处,暧昧而粗糙地抚动,危险的性暗示。
“想什么呢,”杨宽忽然讥笑我。转身站到书桌旁,冲我招手,“过来,陪我写字。”
黄山徽墨很有名,酒店还贴心赠送了宣州产的宣纸。杨宽大半夜搂着我,站在书桌前写毛笔字,一开始,写小时候让我们印象都很深刻的岳阳楼记,写我们的名字,后来,就开始一笔笔写诗。古人吟唱的句子隽永别致,整齐列成竖排,小方块似的,真好看。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其实是一句情诗。”
“你知道我中学天天逃课,后来有一次,唯独去听了一场语文。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这首诗,想到了谁。”
我的脸有些发烧。杨宽说,“想起了你。”
“那时候觉得,我已经相当于没有父母了,如果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大约就是为你而死。”
“当然那种心情都过去了。现在还有你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灯光下,杨宽的眼睛像酒,想不出什么别的方法来安慰他,似乎只有接吻。
杨宽把我压倒在床上,一件件剥开我的衣服。我感到自己胸前敞亮一片,从没被任何人怎么碰触过的皮肤和肌肉,有些颤抖。
杨宽压在我身上说。
“周灼,他们说我是贪污犯和神经病的儿子,所以才生下来就克父克母,六亲不认,你信不信。”
“不信。”
“算命的说我天煞孤星,命犯流离,你也不怕?”
“不怕。”
“说你爱我。”
“我爱你。”
“乖。”杨宽低下头,重重亲吻我的嘴唇,“把一切都交给我,我会好好疼你。”
在他进入前,我以为一切会有多神秘和不可思议,做完之后,就只剩下舒服。痛是有的。但是因为杨宽很照顾我的缘故,清理完毕之后,我并没有立即睡着。清醒地看着满地醒目的套套,反而更加羞愧,“你这个人,怎么准备了这么多润滑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