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为均被他激得愈发愤怒,一面高声骂人,一面按着他肩膀,从床上爬起来,想要穿鞋。
程湘婷急得直哭,想要扯开父子俩。
程锐垂下眼睑,看到他的皮鞋,知道就是那双鞋,打了他母亲无数次,现在终于轮到他了。他咬紧牙,心想,绝对不能再逃,他已经长大了。
但还是会发抖,那是自幼养成的本能。
程湘婷哭叫着拽他,对邵为均又抓又咬,在过去她从来没有这样反抗过。
“锐锐!快跑!快跑!”
程锐有些迷糊地望过去,程湘婷抱住恼怒的邵为均,转头对他哀求道:“妈求你了,快跑,快跑,去找姜彻!去姜彻那里,快跑!”
她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快去呀!不要这样……你真想让他把你打死吗……你们是父子啊,亲父子啊!快跑!”
过去的很多次,他都跑掉了。
程锐呆呆望着她,不想动,身体却脱离了意识,爬起来向门外跑。
下楼时经过兔笼子,那只瑟瑟发抖的小家伙已经睡着了,白色的一团缩在一角,在晚上很显眼。过于小的笼子被扔在废物堆里。
程锐没有留意这些,像是回到了无助凄惶的童年,终于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那是条闭上眼睛就可以走到的路。是自幼便驾轻就熟的逃亡之路。
程锐经过两株无花果树,跑上楼梯,停在那扇门前。他喘着气,掏出钥匙开锁,走进空无一人的房间,在黑暗里径直摸向床边,扑进摊开的被褥里。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他一点都没有长大,一点也没有更坚强。
一直睡到初二傍晚。程锐从床上爬起,拉开窗帘,才发现下了雪,满院子都是厚厚的白,在阳光底下闪着光。他缩了缩脖子,从姜彻的箱子里翻出一条围巾戴着,往家里走。
门半掩着,他听到奇怪的声音。
轻轻推开门走进房间,那声音更加清晰了——厚重的喘息声,低沉的骂声,还有女人无力的抽泣。
程锐走到昨夜逃开的那扇门前,从门缝看进去。
他看见起伏的被褥,勾勒出父亲跪在床上的样子。他满面通红,眼神阴狠,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口中咒骂不歇。程湘婷躺在他身下,凌乱的发散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呜咽,却没有眼泪。程锐看到她白皙的额头上干涸的黑色血迹。
邵为均耸动着身体,口中言语污秽,似乎还带着醉意。
程湘婷脸色苍白,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被打裂了。她仰躺在他身下,如果不是喉间偶尔发出的沙哑声音,便像是死去一般。
程锐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听见父亲骂人,其间还有“邵子锐”,他陌生的名字。
他咬牙,蹑手蹑脚地走出门,胃里一阵翻腾,捂住嘴跑下去。
一直跑到院外的垃圾池,他才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吐了出来。他并没有吃东西,胃里确是翻江倒海,嘴里发苦,吐到最后,只剩下酸水。
程锐吐完了,一抹嘴,趔趔趄趄地往姜彻家走,没走两步,又蹲下来继续吐。
走到姜彻家楼下,一抬头,竟看到灯光从窗帘透出来。程锐一愣,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
他回来了。
想要一把抱住他,一声不吭地哭,像小时候那样。或者看电影,说说话,怎样都好。不过他最近很忙,也许累了,不能太胡闹。脑子飞快地转,有什么东西推着他再快一点。并不愿意被当作孩子看待,但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房门紧闭,程锐拿出钥匙开门,他有些头晕,手指乏力,花了点时间,门忽然自己开了。
姜彻站在门后,见是他,并不意外,问道:“你又怎么了?”他看起来瘦了不少,脸上还有泛青的胡渣,通身带着疲倦颓靡的气息。
程锐想要进去,见他一手支着墙,一手把门,显是不想让他进去,便探头向往屋里看。姜彻一把将他捞进怀里,往门外走,说:“想起来个事儿,今天还说去找毛子喝酒来着,咱们一起去。”
程锐没什么力气,被他推着走,却倔强地不动脚,问:“你屋里有人?”
“有个屁,快走。”
被他箍着肩膀,程锐猛地向下一蹲,从他怀里钻出来就往回跑,姜彻转身捉他胳膊,不耐道:“这熊孩子,跟你哥斗……”
程锐死心眼,又要挣开,那头门竟开了,程锐听到女人的声音:“你就这么把我晾在这儿?”
少年顿时愣住了。他还记得她,在台球厅里见过,从透着灯光的红色屋子里出来的女人。程锐不挣扎了,姜彻也就松手,叹了口气,骂道:“你就没点儿眼力界?当着孩子面呢。”
女人拢了拢头发,迎上程锐敌视的目光,轻轻一笑,说:“你自己拖家带口的,早不告诉我?钱还是老样子,这次算你一半,下次到店里给我。”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又懒散。
程锐攥紧了拳头,没有说话。
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高跟鞋笃笃作响。
姜彻抓着头发骂道:“喂,你衣服都没脱,还要一半?”
女人笑笑,笃笃笃下了楼。
胃里又是一阵恶心。程锐单手撑墙,捂着胃,想吐,却只能干呕。
姜彻吓一跳,忙给他抚背,无奈道:“就这点事,不至于吧?你别吓我啊……”
程锐说不出话,眼泪鼻涕呛了一脸,捂着肚子蹲下去。
姜彻急了,把他抱起来就往屋里走,问他吃了什么东西,又将人往床上放,程锐蜷着身体,头晕脑胀,抬手抱住他脖子,说:“不想睡这里”
“大爷,都什么时候了?你给我好好躺着,我去烧水,喝点热的。”
程锐执拗地说:“不睡这里。”
姜彻无奈,只好抱着他,还好他个子小,尚能抱起来,说:“你想睡哪儿?我总不能一直抱着你吧,送你回去?”
程锐不安地发抖,趴在他怀里,抓紧他,说:“我不回去,不要。”
姜彻猜到大概,无奈胳膊发酸,只好说:“那你就给我睡这里。”
“不要……我不睡女支女睡过的床。”
姜彻一愣,气得乐了,将人往床上一扔,骂道:“你爱睡不睡!”
程锐磕得头晕眼花,蜷起身体固执道:“你把床单换掉。”
姜彻拿了毛巾,在他脸上信手一抹,顺势躺下来,闭上眼睛说:“看起来没事了,你爱睡不睡,我得睡了,困死我了。”
程锐睁眼,推推他:“你起来,把床单换掉。”
姜彻不动,声音有些疲倦:“别闹了。”
程锐急了,又推他:“起来啊。”
姜彻拉过被子,伸长手臂将他按在怀里,蹭蹭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才说:“程锐,我很累,听话。”他还没有这样说过话,不笑也不生气,平静,淡漠,疲倦。
程锐不动了,乖乖缩在他怀里,小声说:“那明天换。”
姜彻揉揉他头发,喉里应了一声,不再动了。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吞没了所有的声音。有很多很多东西会被白色的雪覆盖,雪会融化,底下的悲欢会重新裸露出来。不过至少这时候,披戴着雪的世界非常干净,闪闪发亮。
程锐醒得很早,睁开眼先看到姜彻乱蓬蓬的头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把被子整好,到走廊上做早饭。一过年,外头的小饭馆也不营业了。看着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程锐有些郁闷地想,明明自己才是年纪最小的那个。
姜彻推门出来洗漱的时候,他刚刚把粥盛好。程锐转身看到他深深陷下去的眼窝和脸上的胡渣,为着昨天的固执感到局促。姜彻挠挠头发,也不理他,端着杯子,半阖着眼睛刷牙。
无话可说,程锐端着两只碗放在走廊的凳子上,中间摆了一碟榨菜,面对着院子里的一片白色自顾自吃起来。
姜彻斜着眼扫到他乖顺的侧脸,眼睫毛垂下来,挺长。睡饱了一觉,姜彻忽想起来错的根本不是自己,臭小子闯到家里来坏了好事,还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让人一肚子火没法子发。越想越觉得窝囊,那女人可是给了一半的钱。姜彻黑了脸,忍不住踢他屁股。
程锐也不躲,闷头吃饭。
又踢了两下,看他不说话,姜彻也没劲儿,刷牙洗脸,脸上还挂着水就端起碗吃饭。程锐见他呼哧呼哧一碗汤灌下去,动作迅速地接过来再盛一碗,端端正正摆好,退开两步捧着自己的低头继续吃,眼睛都没敢抬。
姜彻翻个白眼,忍不住说:“喂,别装可怜。”
程锐慢条斯理地嚼着榨菜,怎么也咽不下去似的。
“说话。”兔崽子再装!姜彻抬腿又踢了一脚。冬天里裤子穿得厚,踢在屁股上只是软绵绵一团。
“……我没有。”。
“还敢犟嘴?”姜彻一筷子敲他头上,火气上来了,“知不知道哥这几天快累死了,你小子不听话就算了,还跟我闹脾气?我这是没劲儿抽你。还装恶心吓唬我,下次再难受,再管你我就是猪头!”
他话说得厉害,口气却轻飘飘的,不重。程锐咧着嘴笑,末了抬眼认真地看着他:“我把你这里当我家,不想让别人住。你不要带她来好不好?”
还是装可怜,姜彻瞪他,缓口气,擦擦嘴说:“吃完饭去把床单换了,泡楼下洗衣机去——人家头一次来,屁股都没沾着床呢,就你有洁癖。”
程锐乐了,说:“嗯!”
姜彻不理他,默默想着这是第几次了,再看看臭小子鼓足干劲儿吃饭的样子,腮帮子鼓起来,像个小耗子。等他吃完了,才说:“昨天怎么了?”
程锐看看他,低下头不说话。
姜彻揉揉他头发,点了支烟,望着远处起伏的山,等了好久才说:“前两天刚把老爷子埋了,山里也下雪,一脚踩下去鞋都湿了。快给人累死了。”
程锐看着他手里的烟,说:“我也想抽。”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还小。”
程锐凑上来,扣着他的手腕迅速将嘴对着烟头,狠狠吸了一口,呛得咳嗽了好几下,才红着脸说:“毛哥说你跟我这么大的时候,就会抽烟了。”
姜彻拍拍他的背,不屑道:“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上街打架呢。”
“你又不用上学。”
“嘿!有钱谁不想上学啊,我要念了书,指不定现在能当个县长啥的。”
“放电影多好。我就不想上学。”
姜彻闭着眼睛抽了口烟,缓缓吐个圈,才说:“好个屁,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后不还是——不过也是,总比当流氓好——现在不比以前,谁还看电影。”
程锐看着他微驼的背,蓦地想起来姜老头,也不敢说话了,改口道:“你今天做什么?”
“今天得去瞧瞧庆哥,好歹是过年,哥几个吃顿饭。你想住我家就住,想看电影了,晚点去找毛子。”姜彻说,又想起什么,“对了,别听他瞎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看。”
程锐点头,胃里又泛恶心,问:“那些东西……好看吗?”
姜彻一巴掌拍他脑袋上,说:“小屁孩问那么多干嘛?”
程锐撇嘴,想起程湘婷,沉默了很久,说:“你去喝酒,少喝一点。”
姜彻看看他,将熊孩子拉近一点,揉他头发,笑着说:“你哥我酒品天下第一。”
程锐白他一眼,心想,如果不是邵为均,是姜彻,那该多好。
等姜彻出门,程锐在屋里坐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回家看看。
邵为均还在睡觉,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
厨房还有小半锅饺子,泡得太久都烂掉了。水池里堆着几个碗。程锐把饺子倒掉,挤了小半瓶洗洁精将锅碗洗干净。又收拾了案板。忙完之后,邵为均还在沉沉地睡,呼噜声震天,一动不动。好几次程锐透过门缝望过去,想到新闻上那些酗酒过度而猝死的人。
他烧了开水把暖壶灌满,又煮上粥。回屋里写作业,屋子里太安静,压迫着拥挤着,让人喘不过气。一张卷子做完,听到母亲回来了。
程湘婷散着头发,面色憔悴。程锐从房间出来,母子俩相对而立,一时无话。程锐瞥见她衣袖下纤细的手腕,她提了一袋子水果。
程锐想了想,说:“锅上有汤,也热了菜,你记得吃。”
已经是午后两点钟了。
程湘婷问:“你吃过了吗?”
程锐摇头,说不饿。程湘婷到厨房去洗水果,说:“一起吃,你去叫叫你爸——他不吃就算了。”
程锐说好,去叫邵为均。他停在床边,看着男人浮肿的脸,说:“吃饭了。”
邵为均缩进被窝,问:“你妈呢?”
“在厨房。”
他应了一声,不动了。
程锐说:“吃饭了。”
邵为均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拍拍他肩膀,程锐想躲开,他很快又垂下去了,嘟囔道:“儿子……”近似叹息般的声音,“你们吃。”
程锐说:“你起来,吃点东西。”
邵为均捂上脑袋,翻了个身说:“别管我。”
程锐看看他,转身出去。
程湘婷已经盛好饭,见他一个人出来,也不多说,要他快来吃。
母子相对而坐,都不说话。
年纪小的时候,程锐很喜欢黏着她。打有记忆起,邵为均就开始喝酒,不回家。那时候她还很好看,很年轻,说话细细柔柔的,喜欢跟着他管着他,见他摔了就蹙眉心疼得紧。程锐心想,小时候他应该很喜欢她。现在却不知道该怎样和母亲交流,甚至没有了交流的想法。以前一定有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淡了。
程湘婷给他夹菜,问:“你昨天在姜彻家?”
“嗯。”
“今天还去吗?”
“嗯,”程锐说,又看向她,补充道,“去看电影。”
“挺好的。记得把作业带上。”
“嗯。”
程锐看着她脸上的淤青,心想每年都是差不多的程序。有一年父亲没过来,母子俩看春晚说笑,最后一起放鞭炮,倒是很开心。但父亲一来,就总会有这样的经历。他不喜欢过年。过年总是发生令人难过的事。一顿饭将要吃完的时候,程锐忽然说:“你们离婚吧。”
程湘婷慢条斯理地嚼着菜,半晌才放下碗说:“那你怎么办呢?都是我不好,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妈对不起你。”
程锐放下碗,说:“你说过吧?因为有了我,才嫁给我爸的。我有时候想,要是没有我,你肯定过得更好。”
程湘婷惊道:“怎么会,锐锐,你是妈最重要的人,妈这辈子唯一骄傲的,就是有你。”
程锐望着她,说:“那我现在求你,你们离婚吧,我受够了。”
程湘婷想了很久,哽咽道:“你爸爸总说,他会改,但是……他居然打你,他怎么打我都没关系,谁让我跟了他呢。但是,他怎么能打你……”
她开始哭。
程锐小时候很怕她哭,眼下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决心,他坐去她身边,抱紧她。
12.粉妆玉砌
住在一个小城里面,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早晨买完了菜,总喜欢到城墙上走一趟,这在我已经成了习惯。人在城头上走着,就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也不想什么。——《小城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