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府门口,车马、轿子停当。
庞不器下马,站在三十二人大轿前,恭迎圣驾,轿帘掀开,里面走下个新娘子,身量和举止,庞不器一眼便认出来,正是当朝天子。这气派,这威风,啧啧,即使隔着红盖头也不减分毫。皇上向他伸出一条玉腕。庞不器差点跪了,连忙伸手搀扶,心里默念:臣恭迎圣驾。
庞不器将皇上送入内院,抱着赴死的心出去拜堂,没想到喜堂上乱作一团。三姐妹大打出手,红盖头踩在脚下,珠冠云鞋漫天飞舞。亲戚、宾朋劝架兼帮凶,打得比新娘子还欢。
“这三姐妹在江南是出了名的夜叉。”
庞不器回头,见王村芦和邢德感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身后。
庞不器问:“她们打什么?”
王村芦笑道:“洞房谁先。”
庞不器身子发飘,强作镇定:“依王大人看,她们仨谁能胜出?”
王村芦朝旁边努努嘴:“喏,那边已经开局押注了。”
庞不器额角的碎发被风吹乱了。
邢德感点了点头:“原来这就是徐大人的计中计。”
不多时,几队官兵闯进喜堂,将斗殴的人群驱散。总兵府退了亲,张家三姐妹被遣回苏州府。庞不器掐着手帕,在皇上面前尽陈徐泛舟一路上的不是。鉴于他以往的人品,皇上自然是一句也没信。
11、初吻
知道皇上爱听曲儿,庞不器早就把苏浙杭三郡的大小梨园曲坊都转遍了,做到心中有数,皇上若问起,顺兜掏。
休息几日,庞不器估摸皇上该问了,果然不出所料,今儿皇上把庞不器叫到总兵府内设的临时御书房里,适逢杨逊和徐泛舟等人正陪皇上品茗。庞不器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皇上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座位,庞不器乐颠颠儿地坐了。
皇上悠闲地拨着茶梗,道:“朕听说,庞爱卿一到江南先把曲坊视察了一遍?”
“臣是替皇上视察。”
“嗯。”皇上满意地点头。
庞不器觉得皇上下一句话就该问了,皇上却沉默了,而且气氛有点诡异。庞不器看看徐泛舟,徐泛舟泰然自若低头品茶,再看看杨逊,杨逊看着皇上。
庞不器提着一口气,直到听见皇上说:“你做得很好。”这口气才呼出来。
庞不器笑着说:“要不,微臣陪皇上出去转转?”
这时,杨逊朝庞不器挤眉弄眼,可庞不器看不懂什么意思。
皇上道:“朕想去珍膳楼看看。”
庞不器一愣:“真善楼?”
杨逊嘴斜眼歪。庞不器致死也看不懂,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时,皇上不悦道:“你没去视察珍膳楼?”
庞不器立刻离了座位,跪在皇上面前,颤声道:“微臣办事不力,请皇上恕罪……”
“哼!”皇上把茶盖扣在桌案上,当啷一声脆响,几位大人都站起来了。庞不器确实没听说过什么珍膳楼,只能噤若寒蝉,跪在地上等死。
这时,徐泛舟道:“皇上息怒,近日来,庞总兵身兼数任,疏漏也属在所难免,请皇上容他去查明白,再来回皇上的话。”
皇上没说话。
徐泛舟对庞不器厉声道:“还不快去查,皇上等着呢!”
庞不器叽里咕噜地逃出御书房。王村芦和邢德感在门口把他拦住,问他为何如此狼狈,庞不器并无解释一溜烟儿跑出后院,刚出门又碰见洛昂,洛昂正往御书房来看热闹,与庞不器撞个正着,幸灾乐祸道:“听说皇上因为你摔了茶杯?庞总兵啊庞总兵,皇上南巡是高兴来了,你怎么一来就惹皇上不痛快。”庞不器成了寺庙里的木鱼,任人敲打。
一连三日不见庞不器的影子,都以为他想不开,投河去了。一早上,王村芦在总兵府门口看见了庞不器。见他垂头丧气,王村芦问他怎么了。
庞不器道:“不怪皇上问,原先确实有个珍膳楼,现在变成赌场了,只怕皇上听到又会伤心。”
王村芦见他满脸粹容:“你先回去歇着,我替你回皇上。”
“谢了。”庞不器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
房门前看见了邢德感,庞不器筋疲力尽,瘫在地上。邢德感扶他进屋,一摸额头都烫手,找董太医开了方子,吃几日,丝毫不丁事,烧得越发厉害。邢德感和王村芦正商量去外面请大夫,听下人禀报:“徐大人和孙老太医来了。”
王村芦和邢德感相视一喜。孙老太医是太医院掌院之一,资历老、医道高,皇上走哪带哪,除了皇上鲜有人能请得动他。徐泛舟还真有两下子。
孙老太医诊过脉出来,看了看董太医的方子,在上面添了几味药、减了几味药,交给徐泛舟,并告诉他:“此方,每两个时辰服一次,一日六次。”
大伙千恩万谢。徐泛舟将孙老太医搀回去,老爷子一路上自言自语:“子时出生的人,体性至阴,倘若婚配,最好挑八字占午时的,若还碰上八字占子时的,不但命理相克,而且体性相克,都不会长寿。”徐泛舟含笑谢过。
庞不器梦到一个人,爬上一座山,那人在山尖上向他招手,细看并不认得,忽然,那人失足跌下深谷,庞不器惊醒,醒来,身上到处酸痛,迷迷糊糊中被人灌下一碗汤药,又睡着了。
将息几日,庞不器好了些,逮个内侍太监问皇上这些日子忙什么,内侍太监说皇上好像要重修珍膳楼。庞不器凑到御书房外,听里面正在开会,蹑足潜踪地溜了,二门外迎面看见徐泛舟,正欲往门后躲。
徐泛舟却道:“庞总兵既已康复,为何不去御书房开会?”
庞不器扭捏地露出头:“徐大人不是也没去开会么?”
徐泛舟走近两步,捻了捻他的袍角,道:“天越发凉了,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
庞不器后退两步,干笑:“徐大人真是体恤下僚。”
徐泛舟看着他,叹了口气:“你呀你,我叫你去查,你还真去呀。”
“哟!莫非徐大人在皇上面前演苦肉计呢。”
徐泛舟道:“那你也不用急于一时,没等我从御书房出来,自己就跑了。”
“龙颜不悦,谁都不敢说话,就徐大人敢说话,下官再不紧着去查,怕是徐大人都要跟着受牵连,下官当时只想着这些,没想那么多。”
徐泛舟顿了顿:“你是……担心我?”
庞不器扁扁嘴,欲言又止,忽然,被徐泛舟拖到树后,拦腰搂住,两人脸对脸,眼对眼。徐泛舟凝望他,见他凤目含情,肤若香雪。庞不器满脸邪笑,双臂勾住他的脖颈。
徐泛舟触探着将嘴唇凑过去,和他的唇刚一碰上,不由浑身战栗,心跳加速。这时,一条香软温滑的舌在嘴唇上舔啊舔,徐泛舟便张开嘴,刚探出舌尖,就被那条舌缠住,放肆吸吮,而后变成啃咬。
两人在树后撕缠,庞不器树赖似的挂在徐泛舟身上,徐泛舟抱着他,专心吻他,庞不器得寸进尺,在人家身上乱抓,突然,抓到某个坚硬的部位,顿时被徐泛舟撇开,摔屁股。
“啊呀!”
庞不器屁股没摔疼,倒吓了一跳。
徐泛舟赶忙捂他的嘴。
两人张飞照镜子,一对大红脸瞧着对方,调整呼吸。
庞不器狎昵一笑:“徐大人是怕被人发现呢,还是喜欢偷偷摸摸的感觉?”
徐泛舟蹭蹭嘴唇:“哼,我不像你,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庞不器一愣,不吱声了。
徐泛舟知道话说重了,贴过去,攥攥他的手:“父母那边,得慢慢来。”
“徐大人说笑了。”庞不器掸掸衣服,走几步,回头抛个媚眼:“既然徐大人不想让人知道,下官配合便是。”
12、旧闻
月华莹白,水波荡漾,京杭运河两岸繁华如锦。秋江水蓝,游船错落,龙舟彩旗翩翩。泛舟游幸,君臣几人在画船上把酒言欢。珠串琼玉,幔帐冗复,皇上斜倚龙榻,凤目微阖,曲调幽延入耳。忽然,龙舟摇晃起来,渐渐停驻。庞不器连忙跑出去。
皇上微睁凤目:“怎么了?”
几人看去,庞不器风风火火跑回来:“回皇上,前方有船拦路。”
皇上道:“是什么人。”
庞不器瞥了眼王村芦,道:“是……杭州府尹阮芸的船。”
众人讶异,纷纷向窗外望去,见一艘两层高的官船横在前面。
皇上点点头:“朕早就听说过这个人。”
杨逊道:“皇上,不易节外生枝,还是避道吧。”
皇上夹了他一眼:“朕要见见他。”
众人不敢说什么,陪皇上来到船甲板上,见大船吃水不深,船夫都坐在船弦上休息。庞不器高声道:“在下浙江总兵庞不器,今日幸会阮知府,可否出来一见?”
对面船中久无回应,庞不器清清嗓子,又说一遍,还是无人理他,船夫们都笑翻了,皇上脸上挂不住,庞不器则成了大红虾子。
王村芦急了,心道,这阮芸究竟是聋了还是哑了,再不出来可要大祸临头了。
王村芦在御驾前请命:“皇上,臣与阮芸曾有过交游,他素来不是傲慢之辈,定是有什么顾虑,不如,让臣去与他交涉吧。”
皇上点头。
王村芦将庞不器替下来,站在船头高声道:“阮大人!在下户部王村芦,请出来一会!”
王村芦连喊了三遍。如说王村芦二品大员管四品知府叫大人,已经给足了阮芸面子,谁知这个阮芸不识抬举,别说出来,连声都没吭一下。王村芦气得甩袖而去。
“有意思。”杨逊摇着扇子,瞅瞅洛昂,洛昂扯了扯嘴角,但笑不语。
庞不器剥了根香蕉,咬两口,扔一边去,回头对邢德感小声道:“天子驾临,不给面见,还真是人中仙品。”
邢德感道:“会不会是喝醉了?”
庞不器幸灾乐祸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好端端的知府老爷,游湖醉酒,幸甚至哉,岂料,天上掉下个小皇帝。”
邢德感道:“唉!该他倒霉。”
皇上正要回去,这时,只听众人唏嘘,皇上回头一看,自二楼船舱里走出个年轻人,那个人身子骨极单薄,轻衣叠雪,画扇翩迁。
“凤哥哥。”皇上凤目一缩,倒抽一口气,差点摔了,幸好众人扶得及时。
皇上盯着那个身影,眼也直了,手也凉了。
杨逊拳头一砸脑袋瓜子:“坏了!”
这时,王村芦道:“皇上,那不是阮芸!”
与此同时,杨逊道:“皇上,那不是齐鸾!”
王村芦惊望杨逊。
杨逊忙道:“王大人,快去查查那个人姓甚名孰,速报皇上得知!”
王村芦带着几个御林军,乘一艘小船,上了对面的大船。
内侍太监七手八脚将皇上扶进船篷。
众位大人不解,都盯着杨逊。
杨逊只是摇头,看着对面那个人:“像……”
“像谁?”
杨逊道:“像一个死人。”
庞不器心一哆嗦,脊梁发寒,吱溜钻到人中间去了。徐泛舟看看他,默笑,胆小鬼。
一个时辰后,皇上才缓过来。
王村芦回来禀告:“皇上,那个人叫孟骄,是阮芸的姑爷,游船至此,没想到会碰上岳父的同僚,不敢露面。此人就在外面,皇上是否见他?”
皇上闭着眼,摇摇头。
王村芦出去打发那人。杨逊跟着出去,想看看他跟齐鸾到底有几分相似,结果大失所望,心道,皇上不见对了。
王村芦问他:“莫非齐鸾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杨逊点点头:“唉,实话告诉王大人罢,皇上此次南巡,一是为逃亲,二是为追忆一个人,皇上还是没有走出来,往后凡是跟那个人沾边儿的事都少提。”
王村芦沉默点头。
庞不器逮着皇上的内侍太监小瑞子,问他:“齐鸾到底是何许人也?”
小瑞子连忙摆手:“皇上下过缄口令。”
庞不器掏出一袋银子给他。
小瑞子一脸苦笑:“庞大人,您饶了奴才罢。”
庞不器道:“你一说,我一听,两不记挂,否则……”
小瑞子连忙作揖,接过银袋,四下里瞄了一圈,低声道:“庞大人有所不知,前年,皇上在钱塘结识了这个姓齐的,他小字凤三,外号疯三子,是媏妃娘娘的亲堂弟,蘴亲王的亲堂舅,跟皇上论起来,还是舅甥。”小瑞子说着把两根手指头一对:“皇上跟他……”
庞不器眨眨眼,接着听。
小瑞子叹了口气:“皇上一见他,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什么给什么,就差把龙椅给他了。”
庞不器问:“齐凤三为人如何?”
小瑞子立马翻了个白眼:“这么跟您说罢,没有他,皇上的江山稳固。”
庞不器点点头:“原来是个造孽的主儿,死有余辜。”
“您算说对了。”
庞不器道:“那他是怎么死的?”
小瑞子甩甩浮尘:“这个么……奴才就不清楚了。”
庞不器正听得来劲儿,这叫一个扫兴,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黄金,在小瑞子眼前晃。
小瑞子盯着黄金斗鸡眼,咽了咽口水:“奴才想起来了。是这样,姓齐的有虚症,还有疯病,还有花柳病,总之一身的病,年纪轻轻就呜呼了。”
庞不器把金子收回袖口:“你不说,有的是人说。”
小瑞子急了,追上去:“庞大人,奴才该死,奴才记错了。是这样的,那个姓齐的和冷大学士有染,让皇上知道了,皇上摘了冷大学士的顶戴,又赐了他一壶御酒,骗那姓齐的说冷大学士死了,没成想,那姓齐的一听,犯了疯病,就就就,再也没好起来。”
“后来呢?”
“后来,皇上成全了他们,可是,没过多久那姓齐的还是死了。”
庞不器把金子抛在空中,小瑞子嗖地一声也跟着飞出去。
13、差事
翌日,皇上把庞不器召到龙榻前,皇上龙体欠安,头上无簪,青丝垂散,瘦削小脸愈加清癯。庞不器一见皇上的模样,头顶立时压上一片儿乌云,鼻管子里酸酸的。皇上示意内侍太监给庞不器看座,内侍太监搬来凳子,庞不器坐了。
皇上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庞不器被看得发毛,从凳子上出溜下来,跪在地上:“微臣知罪。”
皇上问:“你何罪之有?”
庞不器颤巍巍道:“微臣打听那些事,是想了解皇上,好想办法替皇上解闷儿。”
皇上淡淡一笑:“起来吧。”
庞不器怔了怔,站起来。
皇上朝凳子努努嘴。庞不器屁股账钉子似的坐了。
皇上道:“庞爱卿是出生在钱塘么?”
“回皇上,臣是出生在钱塘,四岁举家搬入京师。”
皇上点头道:“你不知道那个人的事。”
庞不器道:“皇上恕罪,臣若是一直在钱塘,肯定听说过不少关于齐公子的奇闻轶事。”
“朕不想听什么奇闻轶事,只想听真人真事。”
庞不器眨眨眼:“是。臣这就去给皇上访真人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