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闭上眼:“速去速回。”
庞不器退出去,恰逢洛昂在门外哨探。
洛昂一见庞不器,忙问:“皇上叫我?”
庞不器摇头:“没有。”
洛昂觉得奇怪:“那皇上叫你何事?”
庞不器仰头瞅了瞅天上,道:“聊天儿。”
洛昂更加奇怪。庞不器甩着小袖,溜达了。
庞不器溜达到二门外,忽然脚步加快,越来越快,快得像飞,以为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抬头一看,不是树,是个人,还是个挺悠闲的人。
“庞总兵这是忙着上哪去呀?”
庞不器整了整帽子,翻他一眼:“下官忙着呢,没功夫跟徐大人闲扯。”
徐泛舟截住他:“你干什么去?”
“徐大人奉旨督造珍膳楼分身无暇,怎么有闲心问下官的事!”
他向左,徐泛舟也向左,他向右,徐泛舟也向右,俩人在过道上玩开了老鹰捉小鸡。
庞不器不耐烦道:“徐大人到底让不让下官过去?”
徐泛舟笑了一下,挑起他的下颏,俯身在嘴唇上印了个吻:“去罢。”
庞不器刹那间脸上搽胭脂,扭捏着走了。
庞不器换了布衣出府,跨上青骢马,直奔南屏山,到了山下村落,沿途打听姓冷的人家,未果。牵着马上山,路过冷大学士和疯三子的坟,两座墓并排而置,干干净净,清清凉凉,像是经常有人来扫。
以往,庞不器从不敢上坟地,自小胆儿比兔子还小,大白天闹鬼,说吓昏就吓昏,但是,这两座坟,他一点也没害怕,知道冷大学士并没死,疯三子死得大快人心,况且,这块坟地选得极好,落叶缤纷,美若仙境,着实陶醉,庞不器流连一会儿,终须赶路。
午时秋老虎,庞不器只想着皮肤别晒糙,记得拿斗笠,却忘了拿水囊,一时渴得嗓子眼儿冒烟,村庄却抛在白云脚下。
“好极了。”
庞不器用斗笠扇着风,想来想去,都怨徐泛舟,如不是他捣乱,怎么会忘记带水,正埋怨着,忽见前方有座小庙,心里道,多亏疯三子在天之灵庇佑。
牵马来到寺庙门口,两扇大门紧闭。庞不器扒在门缝看,见一个小和尚穿着藏青色的禅衣,在里面打把势练筋骨。庞不器叩门。不久,小和尚来开门。
“阿弥陀佛。”小和尚眉清目秀,嗓音细似女声,兰花小指头胸前合十。
庞不器道:“请问小师父,这是什么地方?”
小和尚漕着假嗓道:“这是冷寺。”
“冷寺?”
“正是。”
庞不器疑惑半晌,又道:“小师父,可否让我进去喝口水?”
小和尚将门打开,把庞不器让进去。
庞不器见正堂四扇大门,中有一座佛龛,后面还有个院子,树木葱郁。小和尚领他进入内院,禅房旁边有专门的茶室。庞不器被独自留在茶室中,小和尚去沏茶。马在树下拴着,这时又有一个相貌姣好的小和尚提着一只木桶,到树下饮马。
庞不器扒在窗棱前,与他搭话:“多谢小师父,请问,这里的住持在不在呀?”
小和尚嗓音纤细好听:“我们禅师正在打坐,不见人。请施主喝完茶,速速离开。”
庞不器道:“好好好,知道了。我是来寻人的,你听没听说过‘冷馥’这个人?”
小和尚吃惊地看着他,放下水桶跑到后面去了。
“嗳!小师父!”
庞不器追了几步,见他跑进一个脚门,脚门外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两个字:莫入。
庞不器摘下木牌端详着,正觉得蹊跷,这时,里面有脚步声。庞不器赶紧把木牌挂回原处,退后几步,负手站立,俨然一副官派,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
未几,脚门里走出一个和尚,比刚才那两个岁数稍大些,举止沉稳。庞不器紧着打量他,和尚也紧着打量庞不器。
庞不器心道,这儿的水土真养人,连和尚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标致。
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
一句话给庞不器噎半天。
庞不器道:“在下无意叨扰,只是想跟禅师打听一个人,这山上有两座坟,有一座是活人坟,想必禅师久居此地,应该知道些事情吧,请问冷馥现在人在何处?”庞不器指着门口的木牌道:“这俩字是不是他写的?”
和尚略有惊悸,但很快平静地点头:“字是他写的,但人已经死了。”
庞不器大惊失色:“怎么死的!”
和尚不说话。
庞不器点花着和尚道:“快说!此事非同小可,我都担待不起,何况你个小小住持!”
和尚淡淡地说:“病死的。”
“什么病?”
“万念俱灰症。”
庞不器愣了。
14、空山
“万念俱灰症?”
庞不器硬闯:“哼!冷馥就在里面对不对?”
三个和尚一块儿拦着他。
庞不器大喊:“冷馥!我是庞不器!你快出来呀!我知道你就躲在里面,皇上找你呢,快随我回去见皇上!”
闹了半日,庞不器一口茶也没喝着,被抬着扔出寺外,也顾不得口渴,一边吵吵一边往院子里扔石头:“冷馥,你个王八羔子,装什么死!你以为我稀罕你呢!若不是为了皇上,你死上一千八百遭又与我何干!你再不出来,我拆了你的破庙,看你还往哪藏!”
天色已晚,庞不器吵了一通没人理,丢石头也没人管,口干舌燥,人困马乏,才真叫一个万念俱灰。外面终于肃静下来,两个小和尚以为庞不器走了,靠在门上听。突然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
“妈呀……齐齐齐凤三!?你你你是人是鬼?我喊冷馥怎么把你喊出来了!原来你没死!快快快随我下山去见皇上……”
两个小和尚惊得目瞪口呆,风神似的奔回禅房。
不多时,寺门敞开。庞不器躲在树丛里瞧。
一个人穿着一袭青色禅袍,头上戴禅帽,走出寺院,正是冷馥。
庞不器心中一悸,看去,冷馥哀毁骨立、沧桑憔悴,仿佛老了十岁,不,二十岁。
冷馥环顾四周,阴阳相隔,声音却异常激动:“小三儿!真的是你么?”
四下寂静,只有寥寥清风。冷馥望着空荡荡的树林子,终于苦笑一声,知道自己被骗了,提起袍角,转身迈进门槛,大门紧闭。
庞不器一口气跑下山,快马加鞭,回去交差。
庞不器抽得马屁股山响,蹄声凌乱,挺好的青骢当驴骑,一道上,黑咕隆咚,深一脚浅一脚。总兵府门口,四个大纸灯笼高高挑着,打远看见一个人在门口来回踱步。再近一点,才看清那人是徐泛舟。庞不器下马。
徐泛舟大步走过来,灯晕昏黄,他的目光却粲若星辉:“你去哪了?”
庞不器嗓子早就报废了,说不出话,此刻,他恨不得抱着口井,一头扎进去。
徐泛舟攥住他的手:“知道你还没回来,我怎么也睡不着。”
庞不器张了张嘴,这时徐泛舟的唇落下来,庞不器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推开,一条马缰绳撂在徐泛舟手里,人却跑了。
第二日,庞不器一大早就在皇上卧房门口趑趄不前,听内侍太监说,皇上昨晚醉酒,半夜起来吐了两次,折腾大半宿,寅时才睡下。两位太医衣不解带。不久,洛昂和杨逊也来了,三个人在门口等待接生似的踱来踱去,一个时辰后,三人又转移到偏厅坐着等。
庞不器在南屏山下听说了不少疯三子的荒唐事,但杨逊口中的疯三子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用杨逊的话说,只可惜,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洛昂听得入迷。庞不器则是一味敷衍,见到冷馥之后,才明白世间的种种尘劳缘定,并不关乎聪明糊涂的事。
皇上何尝不是聪颖神慧之人,冷馥又何尝不是智压群臣之辈,为了个疯疯癫癫、不三不四的死人,值得么,都说不值得,可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有什么办法?
午时,内侍太监来报,说皇上醒了,但很虚,太医让少说话。庞不器一吱溜钻进去,心里有事看憋出病来。
来到龙榻前,见皇上盘腿而坐,长发流水,面色蜡黄。
庞不器的心像被什么抓了一把,跪道:“皇上,微臣访着冷馥了!”
皇上双睛一缩:“当真?”
“微臣哪敢扯谎。”
“人在哪?”
庞不器道:“他在南屏山上……出家了。”
皇上语滞。
久几,庞不器抬头看皇上。
皇上含泪道:“凤哥哥生前只爱过一个人。”
庞不器愤然扼腕:“皇上,臣带兵去移了他的破庙,把他捉来!”
“不必。”
庞不器态度疾转:“对了,皇上,臣还看见了疯三子的,噢不,齐公子的坟,那个地方可好了,风风凉凉,悠悠在在,齐公子在那儿快活着呢。”
皇上淡淡一笑:“爱卿回去歇息罢。”
庞不器退出去。洛昂和杨逊俩人在门外巴眼望眼。太医说皇上累了,不让他们进去。
庞不器回到自己的院子,见徐泛舟站在房门口。
庞不器笑了笑,风流倜傥走过去:“今儿徐大人得闲儿?”说话来到他面前。
徐泛舟瞥了眼他身后,没人,将他拽进屋里,二话不说,开吻。庞不器有点懵,双手在空中抓了两下,什么也没抓到,脚下失重,上面窒息,仿佛一下子掉进海里。
徐泛舟转身关门,又将他按在门上,细吻。庞不器骚猴本性暴露,一条腿不由自主跨到徐泛舟腰际。徐泛舟稍停了停,继续吻。两人慢慢堆坐在地上。
庞不器手不老实,在徐泛舟身上乱摸。徐泛舟身子一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庞不器勾着嘴角,把手探进去。徐泛舟别过脸去,默许。庞不器动作轻熟。徐泛舟立刻捉住他的手,惊惶看着他。
庞不器悄声道:“怎么,不好?”
徐泛舟脸色微红:“不是。”
庞不器微微一笑,撇开他的手,继续。徐泛舟强忍,最后撇开庞不器,撞出门去。庞不器看了看手指上的东西,渐渐露出女干笑。
几日后,皇上摆驾南屏山。徐泛舟奉旨督造珍膳楼,并未随行。王村芦和邢德感留下看家。皇上穿着素服,先来到两座坟前,祭奠了一会子,又屏退所有人,独自站在疯三儿墓前发一回呆。杨逊特意备了几块儿手绢,结果一块儿也没用上。皇上没哭。
原本大家不希望皇上哭,现在大家倒希望皇上哭,心情何其纠结,天公也不作美,竟飘起牛毛细雨,打伞显得多此一举,不打伞弄得衣裳发潮,再度纠结。庞不器默默带路,君臣四人断了魂似的,往冷寺的方向去了。
15、幽约
暮秋天气,寒霜初至,木叶零落,满地衰草。君臣一干人踏着青石阶梯,来到寺院门外,两扇大门紧闭,丝毫声响皆无。庞不器前去叩门,叩了半天,用力一推,门开了,吱嘎嘎门椽一响,庞不器心下一惊,见院内一切如常,只是佛龛前的香火早已熄灭。
庞不器连滚带爬跑回来:“皇~皇上!大事不妙!”
未及皇上说话,杨逊和洛昂异口同声问:“怎么了?”
“冷馥跑了!”
皇上立时撤了一步,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走进去。院内落叶已是厚厚一层,可见人已离开数日,庞不器前脚下山,他们后脚就走了。
皇上来到内院,脚门处,看见木牌上的字迹,伸手摸了摸,跨进门槛。其他人紧随其后,一条窄路直通后院。禅房前几棵短松,针叶枯黑,静默如僧,花圃中,繁华落尽,只留碎红残肢。
走入禅房,格局简单,两间木质房屋,一大一小,大间在外,小间在里。里间墙上挂禅字,屋内摆设简陋,小榻上一张黑色炕桌,桌上放着一张手书,乃是冷馥亲笔所写。
皇上看罢手书,痴愣良久。
庞不器、杨逊和洛昂三人传看了这封手书。
其上写道:松竹梅具已作古,馥与绫何缘再见?
洛昂心道,咄!大胆冷馥,竟敢让天子白跑一趟!
杨逊心道,唉,冷馥你这个呆子,早死早解脱罢。
庞不器心道,冷馥你个王八羔子,死哪去了?
三个人三种神态。
皇上坐在榻上,噷着笔尖想了想,在那张纸上附了两句:茫茫尽是叩门汉,举目难寻舍中人。
三人看罢,不解。皇上将手书原封不动压在桌角,兀自出去。三个人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谁也不敢言语。
出得寺外,细雨乍停,皇上站在石阶上,手遮眉肱,看天边彩虹。庞不器从袖中掏出一只鸭梨:“皇上,吃个梨解解渴。”
皇上回头看着鸭梨,思绪不知停在何处,许久才摇摇头,坐上竹辇,朝山下去了。一路上,杨逊和洛昂都跟庞不器抢梨吃,三个人轮流,一人啃一口。
吃完,杨逊忽地想起来:“啊呀,梨不能分着吃!”
三个人俩俩对眼。
洛昂道:“吃都吃了,总不能吐出来吧。”
庞不器冷笑道:“哼哼,怕是有些人早就想到了,故意不说。”
洛昂冷笑道:“哼哼,怕是有些人故意袖梨。”
庞不器道:“我本来是给皇上袖的。”
洛昂道:“你袖什么不好,非要袖梨么。”
“梨解渴。”
“葡萄也解渴。”
“照洛大人的话说,下官袖个西瓜岂不更好!”
杨逊道:“别吵了。不如来个桃园三结义,补救一下罢。”
“杨大人的意思是……梨园三结义?”庞不器挤眉弄眼。
杨逊用扇子戳他两下。庞不器乐着作揖告饶。
洛昂道:“庞总兵说话一向惊世骇俗。”
庞不器美滋滋道:“过奖。用皇上的话说,我一张嘴,他就想笑。”
天边迷雾消散,晌午日头正毒,幸好皇上的竹辇带凉篷的,山路难走,内侍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扛着竹担,慢得像乌龟爬沙。
杨逊道:“别废话,你们俩到底干不干?”
“干什么?”
“结义呀!”
庞不器和洛昂认真道:“真结?”
庞不器和洛昂胁肩谄笑。
庞不器道:“杨大人都不嫌下官身份低微,下官怎么会不干呢。况且,杨大人和皇上亲如手足,跟杨大人结义,就成了皇上的手足。”
洛昂合掌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杨逊得意地摇着扇子,道:“我最大,不器最小。”
洛昂和庞不器一起向杨逊拱手:“兄长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然后,庞不器又向洛昂拱手:“小弟见过二师兄。”
洛昂摇着扇子正美,见庞不器钻到杨逊身后去了。
洛昂扇子一合,点花着庞不器:“好你个泼猴……”
这时,御驾停下来。仨人西游记告一段落,立刻跑过去。
“皇上,渴了?”
“皇上,饿了?”
“皇上,累了?”
内侍太监扶皇上去如厕。回来之后,休息了一下,即下山。回到总兵府中,大家都饿了,当即开饭,饭桌上,皇上食欲不振,仨活宝闹蝗虫似的,眨眼间桌上的盘子全空了,王村芦和邢德感还捞着几根菜叶,徐泛舟回来得晚,只捞着点菜汤,拌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