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通晓万物之情,自然也清楚知道养玉师是个什么玩意。他沈泽的记忆与白泽的相互交融,时至今日,沈泽已经有些恍惚,快辨不清自己到底是沈泽,还是白泽。或许原本他们就是同一人,只是他选择了沈泽。
他脑中千回百转,却也没忘记眼前的青年。他很久没见过生人了,玄玉棺里不见天日,什么都不会出现,他被困在其中千年,很多情绪便慢慢淡了下来,看人的眼力也要比从前好上许多。那千年,大概是得到这些的代价。沈泽看着眼前的青年,他眸子里难得清澈,像是许多的心思都摊在了明面上。可沈泽却不敢肯定了。很多年以前,那个人……也不还是如此?
只是真假之分,或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重要。
便是赌一场,又何妨?
他眼波流转,很快心中便有了计较。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像是立下誓言,坚定地指着不远处的,曾经的自己的——尸身。
“烧了他,我自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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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的归云镇迎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
他整个人看上去糟糕极了,衣服上沾满了泥泞鲜血,拖着一匹不甚健壮的马,看上去形容憔悴,十分狼狈。
他停在有间客栈的门槛前。跑堂的见多了落魄的江湖人——谁让着归云岭上就有座归云堂呢?因此也不将他当做乞丐驱赶,懒洋洋走过去接了马缰,顺口便来了一句:“客官您是打尖呢还是住店?”
——这真是太从容太镇定太有气魄了!真不愧是归云岭下有间客栈的跑堂!
跑堂深深为自己感动了。可他等了一会也没收着答复,撇着眼看过去只见那青年倚着门口,双眼阖上,眼下有浓重的阴影,就那样站着……睡着了?
“客官?”他正郁闷,旁边却突如鬼魅般出现了个戴斗笠的男人,扶着那青年对着他吩咐道:
“要间客房,给我烧桶水,另外上两个些小菜。”
话语言毕,只见他在那青年身上虚点了几下,那青年也未睁开眼,便却就那样合着双目跟着他进了客栈。
跑堂的一阵惊奇,却也利索地跑到前头去引路,“好嘞,客官这里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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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间客栈能在西冥成为屈指一数的连锁客栈,自然是有道理的。这前后两人进了房不久,便有人送上了热水以及热腾的饭菜。那跑堂开门的时候,便见那带着斗笠的男人正在脱那青年的衣服,听见了声响,便从包袱里头取出二两碎银,精准抛至跑堂的手中,“掂量着买两套素净的成衣来,有余下,便做打赏。”这男人的西冥话说的生硬,却带着一股子奇异的韵,听着口音像是青州那头的人。也只有青州一带的人,才会说最古早时候的西冥语。
跑堂掂了掂手里的银两,记下这房客人的模样特征便应声退下。
这客房的两人自然就是萧不恸与沈泽。沈泽听得人脚步走远,锁上门便继续扒起了萧不恸衣服。
这熊孩子对一千四百年后的西冥服饰构造实在是苦手,再加上那衣服又脏又破,有些地方还连了血肉,实在不好处理,他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到萧不恸手边的剑上。灵机一动,想出个馊主意。
可怜萧不恸被他在山林里修理了半月,好容易撑到有了人烟的地方,却连连昏睡了两日,只能毫无意识的任他折腾,等他养足了精神睡醒了,他已经在那桶凉透了的水里泡了一天一夜,皮肤都皱的不行,偏偏他原来那身衣服——萧不恸环顾一周,只看见一堆破布。
床上倒是摆了两套衣物,但萧不恸拎起其中一件看了,差点没气背过去。
款式大方,颜色素净,放到街上都是不落俗套的,但这衣服要是穿到萧不恸身上就是一万个不对。
——性别上就不对了。
萧不恸脸上青白交错,扯了汗巾先裹了半身,怒气冲冲就去找沈泽。
沈泽自然是没空理他,他此时正提着笔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笔走龙蛇,龙飞凤舞,实际上从他提起笔的前一刻,他就忘记了这房间里头还有个萧不恸。偏偏他写作时还有个不喜别人打搅的习惯,所以在这个时候往往是在周围设了禁制的。
因而待他意犹未尽地收了笔时,萧不恸已经被他晾在外头许久,怒火都晾凉了,表情木然盯着他,看他收了禁制,便向他要衣服。
沈泽此时脑中条理还没顺过来:“不是在床上吗?”
萧少侠道:“……那是姑娘穿的。”
沈泽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豪气一挥手:“男人一辈子哪能不姑娘几番!小爷我从小到大都不知穿了多少次,怕什么!穿一次又不会撸成基佬!”
——穿一次又不会撸成基佬……这什么玩意?
萧不恸于是怒气冲冲地又走了,他在包袱里头翻找许久仍未找到自己放在其中的银两,只好又回去问沈泽:“沈泽,你看见我的钱袋没有?”
沈泽道:“刚结了十天房钱,没了。”
萧不恸被他这豪气的十天气得不轻,磨磨牙想着自己还得靠这人解惑,忍着拔剑砍死他的冲动问道:“那十天之后我们吃什么?穿什么?”
沈泽这回总算是勉为其难抬了抬头,给了他一个大爷般的眼神:“所以你没看见我在努力地养家糊口吗?”
“……”真没看见。
沈泽眼神忧郁,双手交叠地靠着太师椅,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痛心疾首表情:“你得知道在一千四百多年前,我是坊间最惹火的风月话本作者,我昨日看了看这里的话本,觉得无论从情节还是手法……我都领先这个时代许多。”
——在想法的不可理解这一环上,你的确是领先这个时代许多。
萧不恸默默在心底吐出一口老血,“恕在下孤陋寡闻,从未涉猎风月话本这一行。”
沈泽表示理解,并同情道:“那你从前的生活一点很贫乏。”
“……”
“——不过没关系,你的生活很快就会缤纷多彩了。”沈泽歪了头,看着他,“这地界的灵气还算充盈,你继续修炼便是,最好能快些让玉玦显形。虽我寄居其中也能使其显形,但若一旦我出来,你的玉玦又会隐退。这对你可一点好处也没有,养玉为道,若你不能参悟自己的道,那无论你有多少打算都是白费。”
萧不恸下意识就想去摸自己的右边锁骨下的肌肤。若不是亲身所历,他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到那处此时竟然是一块玉玦的。一块能够生死人,逆乾坤的玉。
以身为器,养血为玉。玉玦无疑是每个养玉师的命门所在,萧不恸那日初逢沈泽,才隐隐约约地明白过来,自己的死而复生,的确是循了当初妙莲手中那颗玉子的因。只有命定的养玉师,才能借由魂玉死而复生。也只有养玉师,才能够解开魂玉的封印,承天地之遗志。
——这绝对是种可怕的力量。
萧不恸在沈泽处大致了解了养玉师的渊源,也明白他必定还隐瞒了什么。但他又能如何?他现在就像汪洋之中的溺水者,抓了一根稻草是一根,能不掉下去就算不错了,哪里还能苛求什么。
萧不恸应了他话,正思索着,却又听沈泽奇道:“你光着身子就不冷么?床上放了衣服啊,还是说武林高手就是不同,不穿衣服也不会冷?”
萧不恸估摸他方才是根本没认真听他说话,只得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那是女装。”
沈泽表情更奇了:“我明明让跑堂的送两套成衣来的。”
“……”——你是告诉了他什么?
“那大概是弄错了吧。”
“……”
萧不恸心灰意懒,滚到床上裹了被单,把那两套女装视如洪荒猛兽般丢到一边,按这段时间摸索出来的法子吸纳了一会,把周身真气运转了两个小周天才停下。
位于他锁骨下的玉玦的形状在此时愈发明显,若他此时摸上去,必定是摸到一片凹凸,沈泽见过上面的模样,便告诉他这玉玦的名字叫做混沌,至于为何也未细说,只说他看上去武功平平,想不到在此类异术上的天赋倒还算惊人。只可惜现今西冥灵气微薄,进展到底还是慢了。
萧不恸摸着那一块突起,心底隐隐是有些不安。
混沌,为上古四凶之兽。
——《神异经》云:“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罴(音皮)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性,有腹无五脏,有肠直而不旋,食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名浑沌。”
沈泽至今说过的那些话,他并不尽信,倒不是怕被骗什么,只耳听为虚,目见亦未必为实,他能够辨别虚实的凭借实在太少。何况……就算沈泽是白泽转世,对养玉师这样东西也不过一知半解。
他此时已清楚知道,沈泽此时不过是凭了那玄玉棺及白泽魂力,还有他这媒介苟延残喘,并不算真正复生。哪怕他现在看上去活蹦乱跳的,要是长时间没有回到玉玦之中,只怕不过半年就能真正魂飞魄散。
沈泽知道不少,但总有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而萧不恸思前想后,觉得有那么三个人应该知道些什么。
妙莲,音莲。
还有……石三弦。
第十六章:一入幻境天地远
萧不恸最终还是以壮士断腕般悲壮的表情换上了沈泽摆在床上的衣服。
他一面安慰着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面又因为穿上了裙装感到万分丢脸,情绪低迷了大半天。
沈泽见他居然那么老实地穿了,表情虽然看上去仍是一本正经,但掩不住双眼的热烈,手下一边整理书稿,一边默默把之前跑堂送上来的那两套男子成衣裹了包袱踢到软榻下面,消灭罪证。
虽说他的确是对写搞基小说情有独钟,但这并不阻碍他是个热爱软妹的直男!自来从了西冥,他身边就因为某个混账王八蛋再也不存在软妹这种生物。但是没有软妹他可以创造软妹啊!设计不了王景初这不还有萧不恸么!
——反正他已经半直不弯即将抵达搅基大陆的彼岸了,没有软妹……伪娘也是可以将就一下的。
——只不过萧少侠穿上裙装的小模样还真是唇红齿白清秀可人……虽然表情有点可怕,咳,不过没关系,暴力言周教什么的沈公子他也是可以接受的。【……】
沈泽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笔下如飞,很快就写满了一页书稿,他小心将那页书稿捻到一边晾干墨迹,视线似是不经意地投向窗外。
他目光所及之处,竟都是一片雪白。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整个归云镇建成了一座雪城,街上仍旧是热闹的,只是人们都穿上了厚重的棉衣,看上去就像是深冬季节的景象。但实际上,此时只是刚刚过了七月,秋天的尾巴都还不曾摸到,本该仍是盛夏的季节。
可如今……大雪却连下了半月,还一些停歇的意思也没有。
沈泽曾暗地里到邻镇看了一转,却无意中发现,这雪仅降在归云镇百里范围内。
八月飞雪,天降不祥。
而此间种种无论怎样的离奇反常,却都没有打扰到窝在房间里一心修炼的萧不恸。
他入定已有些时日了,中间水米点滴未入。脸色略显苍白,眉头紧蹙,冷汗津津不断,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沈泽中途来看过两次,明白他这是被玉玦中的残念困住了。但不经一番彻骨寒,怎得梅花扑鼻香?没有外力压迫,劫难淬骨,萧不恸于养玉师一道终难有成就,于是也不太过担心,背了身继续去写他的话本。只是不时还过来看看。
而实际上,萧不恸也的确是被困住了。
困在一个带着强烈熟悉感,但他却从未去过的地方。
那地方的景色迥异于西冥,是绵绵绿野千里,一片水草丰美之地。而里头似乎有很多人,却又似乎没有人。
萧不恸在这地方困了多日,却始终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何方,想从入定中出去,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而那无风无雨,却幽幽死寂的感觉往往会让人压抑得想发疯。
这个时候,比起身体,更容易让人崩溃的是人的精神。无论怎么冷静乐观的人,在这一片死寂面前,都难免感到狂躁。萧不恸也不例外。但所幸的是,他等到了转机。
碧绿无垠的草原上云淡天高,有人驾马徐徐而来。
领头的是个峨冠高束的俊美青年,他扯着缰绳,神色冷淡,一袭白衣翩翩衬着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竟是似要化仙而去。一看就是极为出众的人物。他不紧不慢地控着马前行,速度却放得极慢,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而萧不恸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开始整个人都虚了。
——这、这个人!不是他大空门供在迦南山珍宝阁岸上的那个谁么!
萧不恸被吓得不轻,完全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活生生的祖师爷,膝盖一软险些就给跪了。
至于等到他看清从后面跟上来的人的时候,他反而因为过于震惊反而没什么想法。
那人外形同样十分出色,眉目如画,乌发青袍,只是脸色十分难看,身体也十分僵硬,若不是瞳发颜色不同,活生就是另一个沈泽。他似乎被马颠得十分难受,但又强撑着不肯吱声。看前面男人放慢速度等着自己,还强做出一副风流姿态问道:“盟主怎生不走了?”
萧不恸于是看着祖师爷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沉声道:“我看沈少侠许久没跟上,本以为少侠身体有恙……不过现在看来应是无碍,如此便好。”说着便转头继续驾马前行。
沈少侠脸马上就皱成了苦瓜样,不过每当祖师爷露出那么点要转身的端倪的时候,沈少侠立即端正表情,要多么悠闲潇洒有多么悠闲潇洒,就是身体不要抖得那么像抽了羊癫就好了。
此情此景倒真应了一句话:劝君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萧不恸隐约看见他们家祖师爷勾了勾唇角,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
他们一路渐行渐止,萧不恸就在一边看着,心中略感惊奇,他倒实在是没想到沈泽竟与祖师爷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而且居然而然还相识,不过算算时间也的确对得上……如此一来,他说不定还得叫沈泽一声前辈,他默默想着,竟不觉那二人不知何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他尚沉浸在思绪里,却冷不丁听见“锵”地一声,接着寒意凛然的长剑便横在了他的颈脖之上,满满的杀气透过剑刃传到身上,激得萧不恸不由打了个冷颤。抬起头正好对上他家祖师爷的眼神——冰冷倨傲,杀气凛然。
萧不恸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下了马来,出现在他身前。只见王景初一手执剑,另一手将沈泽护在身后,看向他的眼神里,除了杀意外满是警惕。
不知为何,明明是生死交集的要紧时候,萧不恸却十分想笑。而实际上他也的确是笑出了声,嘴角轻挑,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伸出两根手指将那长剑弹开,并伸手摸了摸刚刚被长剑关照过的地方。
……一手的血。
血的腥气在此时显得那么浓重,他却犹不在意,悠悠笑道:
“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简直就像只护崽的母鸡。”
王景初冷冷道:“那也与阁下无关。”
“的确……”萧不恸听着自己轻声笑了下,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如何的确与我无关。不过你身后的人倒是得趣得很。王景初,你不必替我引见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