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琴声依旧缓如流波,容熙眼前杨柳风轻,一双燕儿款款飞过,不远处绿水逶迤,芳草长堤。
容桓心领神会,品出白清轩竟然在用琴声抚慰容熙,陡然间心火高涨,走过去挥出一脚,琴身铮然从中断裂,白清轩因这自带雄浑内力的一脚而跌出好远。
群臣立即识相地鱼贯退出,转眼间大殿中只剩下三人。
容桓一把掐住了白清轩的脖子。“你……居然为他抚琴?你居然敢为他抚琴!”
“为何不可?圣上不是早就信不过奴才了么?今日奴才本就是来为王公群臣抚琴的不是吗?”白清轩冷冷挑眉一笑:“奴才本就水性杨花,本性难移呢!”
容桓扬手,“啪!”地一声,白清轩右脸立即青紫一片。他却似是习惯了一般,仰起头来,头一次怒视着容桓,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回击,只听“啪”的一声,容桓的脸歪向了一遍!
容桓呆在当场,一瞬间不知是愤怒还是惊讶,瞪着白清轩从地上爬起来,只剩下呼呼运气。
“我的圣上,您是不是只有这样痛打奴才,才会觉得十分快意呢……”白清轩冷汗涔涔,却狠狠地一笑,讥讽道:“还是说,您吃醋了呢?”
容桓没有回答,眼底的疯狂仿佛顷刻间就能将白清轩撕成碎片。目光落到那断裂的琴身,尽头一根琴弦卷起,月色之下挑起一抹凄冷之色。
仿佛人落下的泪水。
58.抛却思量恨转长
这一夜的宫宴,到底还是在兄弟争斗中不欢散场。
大雨瓢泼。
容熙颓丧地挪出宫门,破天的雨水将他浑身浇个湿透,就在这刻骨的冰冷之中,他眼眸一凝。
一袭青衫立在雨中,本就清瘦的身影愈发寥落孤单。许是等待的太过专注,连半边身子被打湿了,却仍然不自知。
寂寞天地之中,只为他一人等候,如此的慕隐兮,好比绝望之中唯一的救赎,只属于容熙的救赎。
容熙忽然心头一热,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毫不犹豫地大力地将人抱紧了。
感到自己的腰都要被折断,慕隐兮疼的手一松,那柄油伞顷刻间已被风呼啸着卷去。
仿佛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彼此。只抓得住彼此。
“隐兮……隐兮……”埋在他的肩膀,容熙一遍一遍地喃喃,好似这个名字能让他脱离尘世的悲苦。“为什么等着我的,总是你呢?永远都是你啊……”
“我以为,王爷被圣上扣住了。”慕隐兮吐出一声叹息,眉头舒展,“只想着再等上两个时辰,便进宫恳求圣上释放王爷。”
“你求,你怎么求?”容熙摇头,更是凄凉无奈,“我若是真的遇险,那便是无力回天。”
“不到那时,绝不可轻言放弃。”雨水瓢泼而下,慕隐兮的唇边却现出模糊地笑意,雨中暖意宛然,“请王爷记得,刀山火海,必是我慕隐兮先一步踏过。”
容熙扣着他的双肩,薄唇竟有些颤抖,苍白的脸色愈发如纸。
两人彼此望着,心意相通似是不必再多言。雨声沙沙,心头却是一片宁静,这一刻眼中只装得下彼此。
许久,慕隐兮才想起了什么,禁不住低眉叹息。“王爷如此颓废沮丧,可是见到了清轩?”
容熙闻言神色一动,从失神中清醒过来,对白清轩的愧疚使他立即放开了慕隐兮的肩。
“他很不好。”提到白清轩,容熙只剩下拧眉,痛到骨子里。他居然不知不觉地又扶住了慕隐兮,掐紧了他的肩膀都不自知,“很不好,我却不能带他离开,我真是没用!”
“是我不好,是我太过无能,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人践踏。”盛怒之下的容熙反而平静了,执起慕隐兮的手低低道,“隐兮,你知道那一刻,我心中在想什么吗?”
慕隐兮水眸一动,似是已经了然。
那一刻,他的念头只有四个字。
杀了容桓!杀了他!
宫灯微凉,照不暖深秋的寒夜。
夜冷人困,一处颇为破败的院落里,守在门边的侍卫抱剑而立,正困倦地打着瞌睡。
陡然间,墙外一道黑影掠过。
侍卫惊醒,将剑横起喝问:“谁在外面?”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从墙头掠起,那一瞬袖中翻出一片冷光,紧接着数枚暗器激射而来!
侍卫应声而倒,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那人推开门,房里常尹闻声抬头。疾步奔过去,一把抓住常尹,常尹不躲不避,拔开脚步就跟随那人夺路狂奔,脸上一片疯狂之色。
远处,金吾卫拉弓对准了暗夜之下奔逃的二人。就在他们冲出院落的一瞬,空气中一道激流破空而来!
“当心!”常尹低呼,一把推开了来人,自己唰地被那道飞箭射中,身子撞在假山石上,一片鲜血四溅开来。
来人瞪眼,冲过去反手握住嵌进血肉的飞箭,常尹拧眉抓住他,急急道:“不要管我了,快走!”
来人固执地摇头,掌上使力便要将箭拔出,四周脚步声急急而来,常尹抬眼,惊见不远处金吾卫奔涌而来,他一掌将来人推出好远:“走!”
来人蹙眉,还要争取,然而目光快速一掠,便知无法耽搁,瞬间作出决定。足尖一点高高跃起,反手射出一片暗器,在金吾卫一阵痛呼之中逃身去了。
“唰唰唰——”数把长剑齐齐出鞘对准了常尹,映得他的脸愈发的苍白,剑谜排众而出,冷冷地看着他,缓缓开口:“将他带走,交由圣上处置。”
月冷,风中隐约传来了谁人的惨呼声。
白清轩从被窝里懒懒支起身子,慵懒地道:“这又是谁触了霉头呢……”
黑欢倚门冷冷一笑:“只怕圣上很快就来找你了。”
白清轩脸色阴沉下来,豁然掀开被子,还未有所举动,果然杨公公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圣上驾到——”
“乌鸦嘴。”白清轩丢下一句,立即走到门口俯身跪下了,“奴才恭迎圣上。”
容桓立在夜下脸色阴冷,盯着白清轩不发一言。
白清轩候了一会儿,终于按耐不住,仰头展颜,月色之下一个清冷的微笑。容桓无声微笑,慢慢地执起他的手。
“这只手当真很是灵巧。”抚摸着细致的肌肤,容桓极缓极缓地道:“能作画,能抚琴,也能……掷暗器。”
白清轩脸色一变:“圣上。”
“你说的没错,朕现在的确不信任你。”容桓慢慢地收紧了力道,白清轩的手指响起了咔嚓轻响,“你说,朕该怎样处置你才好?”
“圣上一向杀伐决断从不犹豫,既然对奴才动了杀意,奴才甘愿引颈就戮。”白清轩垂眼,又跪下了。
容桓没有扶,亦没有放开他的手。
“你恶毒、阴险、冷漠、挑拨是非、唯恐天下不乱……”眼眸闪烁着,容桓抚摸白清轩的长发,有些话他没有说,因为此刻觉得没有什么意义。白清轩早已如一根刺,从他的心尖儿上刺了进去,拔出来鲜血淋漓,不拔出来却又难以呼吸。
他倦了。
“圣上如何笃定这一切都出自我手?”白清轩幽幽一叹,“奴才,当真冤枉的很。”
“你冤与不冤,都与朕无关。”容桓松开了手,冷冷地道,“你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白清轩抬眼,眼底之色仿佛破碎,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容桓豁然转身,欲去,白清轩在那一瞬伸出手去。容桓没有回头,直直地踏夜而去了。
手停在半空,白清轩似是失神了,手上还带着容桓残留的温暖,他垂眼,空气中居然尝出了一丝苦味。
箭簇落地,带着簇簇血肉。
司湘松了一口气,抬手细心地覆上止血药,常尹闭着眼睛,眼睫簇簇颤动,显然在忍受着剧痛。
“唉……这是哪辈子欠下的债呢。”司湘无声叹息,想要说什么,门一开,容桓沉着脸立在殿外。
常尹一惊,来不及拉拢散乱的衣衫,人已被容桓从椅子里打横抱了起来。
陡然身子一轻,他面色一白:“不!”顾不得肩上的剧痛,常尹疯狂地挣扎起来,“你这昏君,你放开!”
“朕要看你能死撑到几时,能不能撑到再有人来救你!”
常尹闻言,只觉愤恨无比,意气之下一口咬破了嘴唇,任血腥满了一口,恨到极致,却连一声痛呼都叫不出来了。
月色清冷,窗子上映出了一双人影。扭曲的人影。
门外司湘面色苍白,对月吐出一声低叹,忽然佝偻起身子一阵咳嗽,掌心居然见了血。
59.飘蓬只逐惊飚转
白清轩失宠了。
阖宫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宫震动,前朝自是群臣皆知。
这个令群臣血寒齿冷的祸国妖孽,终于再无机会蛊惑君心,实乃大夏之幸事。眼见惟一的眼中钉已然除去,群臣众心一致,一封封呈上的奏折,来来回回绕来绕去,只有二字有关。
子嗣。
理由也只有八个字。后继有人,江山永固。
这八个字令后妃欢欣狂喜,然而君主却始终没有回应。君王的无视态度,似是惹怒了群臣,这几日朝堂之上的气氛冷寂如死。
“你说,圣上这一回会如何应对呢?”玉栏边,司湘放眼远处琼楼玉宇,对身畔并立的蓝重羽问道。
“我不知道……”蓝重羽沉声,“自从我妹妹去了,我对圣上,愈发看不透。”
“圣上不过是个痴情人罢了。”司湘缓缓道,收回视线,见蓝重羽拧眉不语,笑道,“你怎么了?”
“我觉得,圣上不会就这样忘了白清轩。”蓝重羽沉吟,“你可还记得常尹么,听闻这几日都是他在陪伴圣驾。圣上此意,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司湘神色一动:“你是说,圣上他是为了——”
“眼下还不得而知。”蓝重羽重重叹一口气:“圣上只为了一个情字,居然能弃江山群臣不顾。”
“你也看出来了?”司湘挑眉,“白清轩,就仿佛当年的朗墨,总是能让圣上痴迷不放。”
司湘幽幽一笑:“若说情本无罪,一切爱恨痴嗔都因它而起;若说情有罪,那么红尘众生,岂非都是罪人?”
蓝重羽有些哑然地凝视着司湘,握住她的一双手,低叹道:“最近这些时日,你愈发的憔悴了,我看着很是担忧。”
“不碍事。”司湘微微一笑,水眸莹然,“我只是……看破了很多。”说着,她轻轻抽出了手,低低问道:“重羽,如果有一日,我要归隐而去,你会不会随我同去?”
蓝重羽神情一震。“归隐?”他问道,“为何会心生此念?”
“我累了……”司湘垂眼,忧伤无奈地叹息,“我很累,你明白吗?我忽然觉得,我也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永远被卷这些是非之中。”
蓝重羽想说什么,嘴唇被司湘柔软的指尖点住。
“重羽,你真的确定我是你想要的人么?”她凄凉一笑,“我已是如此的疲惫,再也禁不起大风大浪,我要平静无波的生活,你能给我吗?”
“我……”蓝重羽张口,再度被司湘点住,“你好好想一想,我觉得那一日,已是不远了呢。”司湘轻轻一笑,仿佛落花拂地那般清冷忧伤,水袖一展,人已举步离去。
雨后花冷,司湘便在这淡花竹影中缓步离去,蓝重羽立在原处,神情黯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房中,树鱼瞪着白清轩,默默叹气。
“知不知道圣上有多少天都没理你了?”她来回踱步,“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
白清轩斜睨着她。“一时新鲜过后便弃如敝履,不是很正常么?”
“一时新鲜?”树鱼瞪眼,“圣上可是整整与你一起半年啊,我还没见过有哪个墨之影会专宠这么久!”
“呵呵……”白清轩不再理她,垂首养神。
“你瞧瞧你,长得也就那样,脾气又不和顺,圣上看上你哪一点啊?”树鱼兀自喋喋不休。
白清轩挑眉冷笑:“这下好了,圣上有了新宠,便不会再理我了,你可舒心?”
树鱼直接瞪眼气结。
“你还不知道吧……”许久,树鱼在榻边坐了下来,嗓门低了不少,“那个新宠,就是常尹。”
这一回轮到白清轩哑然,树鱼瞧着他头一次露出了迷惘的表情,似是很满意的去了。
这一夜,不是很冷,而白清轩缩在被子里,却陡然打了个喷嚏。“阿嚏!”
白清轩抬起沉重的眼皮儿,眼前一片模糊,头疼欲裂。拥着好几床被子,身上却如置冰窖,一张嘴,牙齿居然不住的打颤。
“黑欢……”他蹙眉,在黑暗中寻找着人影。
“我在这。”黑欢从案边站起来,“这几日都没有人送来炭火,夜里愈发的凉了。”
“我似是受寒了。”白清轩颓然躺回去,哑声喃喃,“一定是病糊涂了,不然怎么会觉得有人在喊我呢……”
黑欢冷笑:“公子,就不打算想想下一步怎么办么?若是这样下去,莫说王爷的大计不成,连您自己个儿都要折在这深宫了。”
白清轩寂然不语,眼神幽幽地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黑欢走过来,冷手探上白清轩的额头,似是一震:“公子的确是病了……病入膏肓。”
白清轩侧过头来,冷冷道:“你以为我这病,就能让容桓回头?你太过天真!”
“他已经对我有了杀机,我还能在这里苟延残喘已是万幸。”他伏在枕畔,讥诮地一笑,“只不过苦无证据,一时之间虽是不会彻底杀了我,却也决不会一笔勾销。”
果不其然,这话说了不下几天,月落星满天之时杨公公踏夜而来。
“一月之后是公主殿下生辰,这一回宫里要请宫外戏班子进来献艺。”杨公公仰着下巴瞅着白清轩蔑然一笑,“知不知道现在外头最流行的戏码是什么?”
白清轩淡淡道:“奴才愚钝,请公公赐教。”
杨公公哼了一声:“《伴君侧》。”
白清轩豁然抬眼,眼底讥讽之意如水泛滥。洛城百姓皆知,此出戏讲的是几年前容桓朗墨爱恨纠缠之事,已是涉及皇家隐私,然而容桓始终不理不睬的暧昧态度,却使这出戏的人气愈发高涨,甫一出场,日日座无虚席。如今容桓居然把戏班子招到宫里来,不知意在何处。
白清轩眼眸幽冷,正在沉思间,杨公公的声音又从头上悠悠响起了:
“圣上有旨,此出戏中朗墨将军一角,由你来唱。”
60.戏如人生空悲欢
夜色渐浓,宫灯初上,远远的一片富丽堂皇。
为庆公主生辰,宫里点燃了簇簇烟火,一缕一缕直冲云霄,半空中绽放,璀璨华美的散开,簌簌而落,紧接着下一轮又再度绽放,整夜不休,直把洛阳上空映得有如白日。
“锵锵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