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对朗墨将军一片痴心,多年难以忘怀,如今却有新人服侍在侧,试问天下还有谁能让圣上寸步不离?”慕隐兮缓缓道,眼底一片清明,“而那新人与原先冰冷高傲的朗墨将军性情迥异,只有一个原因,失忆,才会另一个人性情大变。”
“说得好。”容桓冷冷一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看着慕隐兮的脸色由苍白变作青紫,“你知道这么多,朕留不得你了!”
慕隐兮微微一笑:“圣上不会那样做。因为在下手中,有圣上想要的东西。”
“哦?是什么?”
“一枚能让白清轩变回朗墨的药。”
容桓神色一动:“你怎知天下只有你一个有此解药?”
慕隐兮止水无波,兴不起喜怒:“因为六年前,亲手下药令朗墨丧失记忆之人,便是我。”
容桓拧眉,指尖一缩,恨恨瞪着慕隐兮半晌才猝然放开手,看着慕隐兮倒在窗边,颈间几道暗红色的勒痕触目惊心,犹自不能解恨地握紧了拳头。慕隐兮淡淡看了过来,眼底宁静无畏。
“好一个足智多谋之人。”容桓狠狠地笑了,“不错,这样东西,朕的确梦寐以求,你很好!”
“圣上谬赞。”慕隐兮道,“那么圣上必然清楚,在下所要之物。”
“与明白人说话,当真痛快。”容桓抿唇,“一物换一物。白清轩恢复记忆之时,便是容熙寒毒解除之日。”
慕隐兮淡笑:“请圣上遵守诺言。在下并不想加害白公子的性命。”
容桓挑眉,一抹冷傲气焰:“好。你以清轩性命要挟我,我用容熙的命控制你,这买卖,公平得很。”
“不。”慕隐兮摇头,“圣上之所以答应在下,并不是因为这买卖公平。”他眼底天静秋思,忽然冷光掠过,“而是因为,在圣上心里,一百个王爷,亦比不过一个白清轩。”
“更何况,圣上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在下拿出的解药没有半分毒液,不是么?”
容桓身子僵硬住了,终于敛去笑意。
慕隐兮迎上容桓那冰冷逼人的目光,缓缓道:“不错,这解药配方之中确有一味药剂天性有毒,万难驱除,但于恢复记忆有奇效。”
“如若王爷性命有半分危险,持有解药的人会立即毁去所有配方,白清轩定是药石难救,圣上必不想走到那一步。是么?”
容桓狠狠吐出一口气:“天子之言,重于九鼎。”
慕隐兮无声微笑,敛袖俯首跪下:“在下多谢圣上成全。”
“慕隐兮。”容桓忽然叫住他。
他回身,对上容桓意味深长的眸子。“你为容熙做到如此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
慕隐兮眸子里掠过万千波澜,到了唇边却是无言。
把玩着手中的青玉坠子,容桓挑眉。“你们将清轩送到我身边,实际上,亦是成全你自己,不是么?”
慕隐兮神色一动,许久展颜微笑。容桓眉头一动,伸手拉过慕隐兮,深深地端详着方才掐他脖颈所造成的伤痕,忽然意味深长地道:“你知道么?朕亦是很好奇,老七看到这伤痕,会做何感想呢?”
夕阳正好,天边一抹暗红色。说不清道不明,压在人心头一阵沉重。慕隐兮回头时,马车已经远去了。风来,卷起万丈尘土。
“圣上如何就这样相信了慕隐兮的话?”马车之外的剑谜道,“又为何不斩草除根?”
“因为他很清楚,我想要的,是朗墨的心。”容桓淡淡道,“这也是我费尽心力要清轩恢复记忆的原因。”
剑谜哑然:“圣上是觉得现在这样的朗墨不好吗?”
“他很好。”容桓苦笑,“可是你知道么?这样的他让我有种不真实感,我总有一种欺骗的感觉,生怕有一天他记起我们伤害彼此的过去。”
“与其每日不安,我宁可让他全部知道,那时候是去是留,我不会再做强迫。”
剑谜无言,想起什么:“可是,慕隐兮也说过了,那副药里会有毒。”
“我们只需要将药丸拿到手,有司湘在,便可将它的配方识破,那时,必能找到一味无毒解药。”容桓长叹,神情黯然,“湘儿为了我,当真做了着许多,我却只能对不住她。”
把玩着手里的坠子,摩挲玉质的温润触感,他低声:“慕隐兮……这样一人通透之人,终究也是被感情一叶障目。”
剑谜问道:“圣上真的要赐给七爷寒毒的解药?”
容桓阴冷一笑:“慕隐兮自认聪明,以为扼住了我的咽喉,却不知,我给容熙那一味药里,亦有乾坤,就算除去容熙体内的寒毒,用不了多久,便可让他精神涣散痴傻,形同疯子。”
夜深了。浅浅的脚步声传来了。
慕隐兮一脚踏进房来,桌边对弈的两人立即看了过来,鹰隼一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神态平静,眉眼之间却满是倦色。衣裳倒还齐整,没有任何撕扯的痕迹。青衫之外套着一件宽大的披风,一眼看去便知是御用之物。御用之物的作用,便是毫无遮掩地彰显着皇家对他的恩宠。然而,那披风却没能将颈间的红痕遮掩住。
容熙瞟了一眼,面色铁青,豁然从案边站起来。
“墨予,给你家公子烧水沐浴。再去常大夫那里拿一些止血的软膏。”容熙淡漠地说了一句,便拧身向外走。
墨予支吾了一声,本想要上前搀扶自家公子,但瞧瞧王爷山雨欲来的模样,立即脚底抹油,跑去烧水。
陆寒洲哑然,看看铁青着脸色的容熙,再看看一脸疲惫的慕隐兮,讪笑着道:“隐兮,王爷不是针对你,你也知道,圣上断袖之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你就当是被那什么咬了一口,千万要看开。”
慕隐兮闻言,露出苦笑,低低道:“如果我说圣上正人君子,对我秋毫无犯,寒洲可相信?”陆寒洲张大了嘴,似是不敢相信。慕隐兮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变暗,陡然几声低咳,身子都佝偻起来。陆寒洲上前去扶,慕隐兮却已经在夜风中转身,缓步离去。那身影,清瘦之外自有几分凄凉。
月在回廊,云湿纱窗。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慕隐兮长边吁一口气,走到木桶正要宽衣,却见纱帘后立着一人。容熙木然地立在那边,瞅着慕隐兮不言不语。
“王爷。”一句话尚在喉咙里,却见容熙蹭蹭走过来,眸子里仿佛有火在烧。捧着他的脸,指尖顺着脸颊一路滑到下巴,最后触及慕隐兮颈间的伤痕,已是冰凉。
“隐兮……隐兮!”一把扯掉碍眼的披风,容熙把人拉进怀里。慕隐兮亦是微微惊讶,却又在瞬间释然了,无言地倚在容熙的怀里,放松了气力。容熙缓缓地收紧了怀抱,嗅着熟悉的茶香,轻声喃喃:“多好的一块美玉,如今却是美玉蒙尘。”
一句话让慕隐兮内心冰冷到极点。
慕隐兮张开唇,定定地凝视着容熙苍白的脸色,到底还是一言不发。容熙俯下身,将他打横抱起来,就那么穿着衣服,把人放进了木桶里。
水花四溅。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慕隐兮清瘦的身体微微颤抖着,长发散在脸畔,看不清他的神情。“纵使再怎么洗,都回不去了。”见他似是垂首默认,容熙神情更是苦痛,长眉都拧在一起,豁然一拳打在墙边。
“王爷……”慕隐兮忽然抬眼,苦涩地笑了,“您是不是觉得,我这就应该引刀自刭,一了百了?”容熙抖着唇,不发一言。
“王爷……”慕隐兮叹息,“您不信我么?”您可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谁?胸口酸涩,几乎就要说出口,却是几声低咳。
容熙还是伸出手,在慕隐兮的背脊上抚摸着,替他顺着气,平日里的温存,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
“隐兮……我不是不信你。”过了许久,容熙艰涩地开口,声音沙哑,“我,我……”话音未落,竟然颤抖着再一次将人搂住,顾不得水飞溅上脸庞。这一次,慕隐兮轻轻地推开了他。
“夜深露重,王爷还是去歇息吧。”他重重地叹息,拒意分明。
自己清楚地知道这副身体有多孱弱,眼下只是强撑着在说话,若是容熙想要做什么,定是无力反抗。
容熙注视着慕隐兮疲惫已极的脸色,自己亦是苦意十足,呆了半晌,颓然转了身,竟是一步步去了。慕隐兮缓缓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又好似重新感到了苦痛。“墨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微弱。
墨予应声而入,见到他和衣坐在水里,惊讶得长大了嘴巴:“公子!”
“帮我烧些水来好么?”他轻声,“这水,很冷……”
“公子……”墨予跌脚叹气,“您为什么不和王爷解释清楚啊?白白担了这污浊的名头!”
“清者自清。”慕隐兮微弱地一笑,靠在木桶边,低声道,“更何况……他心里,本就没有我,我说了又有何用……”
“可是……”
慕隐兮抬起手,喃喃着:“去烧水吧。”墨予踌躇着,看了看慕隐兮苍白疲惫的脸色,立了半晌,终是一个人去了,合上门。
涩涩地笑,倦极了,终是闭上眼。
有些人的真心,是自愿双手奉上的,而有些人的,却是千金难求。
这句说给容桓听的话,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黏黏的发丝沾在鬓边,浑身冰冷。
琼花尽,帘外一抹凄苦。
63.天上人间情一诺
锦帐如云处,白清轩沉入梦中。
鏖战已歇,大漠尘沙中伏尸百万,远远的,一位少年将军银甲执剑立在苍茫风中。
“你是谁?”他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半个声音。
仿佛心有灵犀,那少年将军伸出手来,与自己对掌低语。那一瞬,心里有什么生根发芽,呼啸着破土而出。
白清轩,你便是我,我就是你。
朗墨,既是我,亦是你。
豁然惊醒。一个弧线,终于在这一刻画成圆圈,完整的灵魂,完整的记忆,彻底复苏。
白清轩睁开眼,面色苍白地直视着屋顶繁复错落的花纹,一时间哑然无语。有那么一瞬,容桓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生怕对方一开口,便是诀别之言。
“你好好歇着……我,我回头再来看你。”容桓说着,从床边起身就要离去。
身后没有声音,没有挽留。
容桓身子一僵,久久没有动,回首凝视着白清轩,艰涩开口:“你……真的没有什么话对我说?”白清轩垂眼,眼眸幽深不见底。
容桓一颗心愈加沉入谷底,向前走了两步:“我,我等着你开口,你说什么都行,就是别闷在心里。”
“唉……”白清轩喘息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点声音,却是叹息。容桓再也忍不住,抱住心尖儿上的人儿死也不撒手。
“清轩……朗墨……”张口,却不知道喊哪一个名字才好,容桓苦笑,纵使如此,亦是甘之如饴。“说话,对我说话,我最害怕你对我无动于衷。”容桓心头一跳,捧着白清轩的脸,“即使是骂我恨我,也好过你不理我。”
白清轩摇头:“你想我说些什么?说实话,这一下子,我什么都想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容桓哑然,两人对坐,沉默是金。
“对不起,让你想起了痛苦的过去。”容桓觉得嗓子发涩,拽紧了手心,“我只是不想再骗你。这一次,要走要留,我绝不勉强。”他终于起身,在斜阳余晖中回首:“我等你的答复。”
这一夜,紫光殿里,白清轩独眠,没有意想中的辗转反侧,只是对着烛火倦意沉沉。
勤政殿。
“去吧,去准备一些行李。”容桓倦极了,对树鱼吩咐道,“你尽管照你家少爷喜欢的物事去采办,不计银两,力求事无巨细。”
“圣上。”树鱼讶然,忽闪着水汽氤氲的眼睛,“你真要让我家少爷走?你等了他那么多年,怎么这一回退缩了啊?”
“不是退缩。”容桓摇头苦笑,“留住人留不住心,这不是我想要的。”
“圣上若是为过去的事情而纠结,那才是庸人自扰。”树鱼挑眉,“何况少爷并没有直接干脆地拒绝您,那就是还有希望。”
“你这小丫头知道什么……”容桓笑中苦意更深,“我与他,早就牵扯不清谁欠了谁,如果这一回他执意要走,我就彻底放手。”
树鱼不再说什么,只得来回忙活,容桓也跟着帮忙,朗墨平常吃穿用度极为讲究,东西也就格外多,这一忙,竟然就是一整夜。大清早,两人疲惫不已,蓦然见到立在殿门口的白清轩,容桓身形一僵,挤出一丝微笑。
“清轩……”他尽力保持着淡定,“我已经为你备好了行李,一路上会有人照顾你,一切都不需要你操心。”
“多谢圣上。”白清轩冷眼看着树鱼前后忙活,“你为我安排了哪个去处?”
“……天下之大,你自去来。”容桓声音沙哑,极低地道,“你若是不想远行,我就在洛阳给你一处宅子。”
他看向树鱼,苦笑:“树鱼也会和你一起,剑谜也跟你走,他能保护你,何况,树鱼剑谜俩人彼此情深,也不能分开……”
“你就这么希望我走?”白清轩忽然打断容桓的喋喋不休。
“你……”容桓定住身子,有些呆呆地看着白清轩,抖着唇说不出话。
白清轩走过来,施施然拿过树鱼手里的披风:“如果你希望我走,那我就走。”
“不!”容桓蹭蹭几步追上去,扯住白清轩的袖子,“我怎么希望你走!我——”
白清轩瞥过来,瞅着他微微一笑。
容桓忽然明白了,恼恨之余哭笑不得,惩罚一般地捏住白清轩的下颌,狠狠吻了过去。白清轩仰起头,主动地配合,这一个吻格外绵长而温馨。
树鱼与剑谜相视一笑,携手退下,带上门,留这一对历尽劫难的恋人在屋里诉尽衷情。
“清轩……”容桓颤声,抵住白清轩的额头,彼此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这一刻恍然如梦。
“我是白清轩。”白清轩启唇微笑,“如你所见,朗墨已经死了,我就是白清轩。”说着,轻啄了容桓一下,挑眉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朗墨与白清轩的不同之处?”心一下子变得很柔软,容桓抓紧了白清轩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低低地对他说:“你说的话,我都会仔细的听。”
“那好。”白清轩微微笑了,神情平静中透着释然,“朗墨会左右挣扎,白清轩不会;朗墨会把事情都闷在心里,白清轩不会。”
“你……”容桓面露狂喜,似是不敢相信地喃喃,“你是说你会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