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哀字。
只有一字,却力透墙壁,血迹斑斑。
剑谜豁然抬眼,神色一凛:“属下明白了,即刻就去!”
容桓嗯了一声:“务必弄清真相,再来回报。”
冀州。邯郸郡。
一片愁云惨雾。
又一位大夫拎着药箱,摇头叹气地走出了府邸。陆寒洲把人送出大门外,小顺瞧着他一脸阴沉,喃喃道:“将军,这可是邯郸城最好的大夫了,这大夫都看不了,咱们还要到哪里去请呢?”
“再派人去城郊找找,我就不信邪了,王爷一大活人,难道就这么废了不成?”陆寒洲咬牙切齿地说道,小顺点点头,脚不沾尘地去了。
丫鬟走进门去,将汤药端给坐在榻边的慕隐兮,慕隐兮唤道:“王爷,起身服药了。”
床上那蜷缩在一起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容熙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见慕隐兮端着黑乎乎的药汁,立刻缩进了被窝。
“王爷,王爷。”慕隐兮一连迭地柔声哄着,“不要再闹了,把这碗汤药喝下去吧。就算隐兮求你,好么?”
“不要!”容熙皱紧了眉头,手一扬,啪的汤碗一摔,地上渐开了苦意十足的花朵。
陆寒洲一惊,上前按住了挣扎不止的容熙,掰开他的嘴,就要把一大碗药灌进去,谁知容熙忽然闭嘴一咬,陆寒洲一声痛呼,手指却拔不出来。慕隐兮急忙去帮忙,好不容易才撬开容熙的唇齿,陆寒洲甩着被咬肿了的手指,跺脚叹气:“咱家王爷这是撞了哪门子的邪?好端端的,怎就耍起了疯癫?”
“常尹看过了,说圣上当初赐予那份解药有异,王爷因此得了癔症。”慕隐兮垂下眼睫,话音未落,脖子忽然被容熙搂住了,容熙笑嘻嘻地凑过来,哇地在他唇上嘬了一大口,口里说道:“你长的真好看,我喜欢你!”
慕隐兮蹙起了眉,想要稳住他,谁知容熙双手胡乱扑腾,反倒把慕隐兮抓进怀里,又么么么地亲了好几口。陆寒洲又过去安抚,却被容熙噼里啪啦地一痛捶打,依旧搂着慕隐兮不撒手,得意洋洋地瞅着吹胡子瞪眼睛的陆寒洲,神情仿佛孩童。
陆寒洲再也看不下去,转头问林远:“圣旨下来没有?”
“没有啊,这都半个月了,咱们呆在这冀州境内,寻遍大夫也不见好,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吧?” 林远同样心急如焚,“可是,我等未知圣意如何,贸然回荆州,只怕拂逆圣上。”
“王爷都这样了,还怎么等?”陆寒洲拍案而起,怒道,“若再等下去,还不成了失心疯?这半月,府里上下可算是鸡飞狗跳了。”
慕隐兮重重一叹:“眼下事急,恐怕只有先行返回荆州,待王爷好转,再入朝请罪了。”
陆寒洲点头,正要下去传令收拾行装,容熙哈哈哈一笑,挣开了慕隐兮,抓起了案头的碟子,就要往嘴里送。慕隐兮与林远面面相觑,幽幽叹一口气。
鸿嘉八年四月,哀王一行人自冀州邯郸启程,五月丙寅抵达荆州长沙郡。
容桓一把捏紧了千里传来的信笺,唇角浮出了一丝冷笑。
容熙,你果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窗外阴霾的天空陡然划过一到惊雷,大雨顷刻瓢泼而下。
75.金銮旧客剑飞花
鸿嘉七年四月,哀王一行人自冀州邯郸启程,五月丙寅抵达荆州长沙郡。消息传来,朝野震动,多年前兄弟争夺皇位种种旧事,再度被翻出水面。
勤政殿。
白清轩望着帘外春雨,听雨声稀稀,仿佛女子耳畔吃吃软语,心头却是一片冷硬,有刀锋在胸口摩挲,抽痛一片。
容熙此举,他并不知晓,而且容熙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仍然一无所知。
直至此时此刻,他才惊觉,自己对容熙的大计居然一无所知。
显然,自始至终,容熙都不曾真正相信自己,慕隐兮亦是三缄其口,原来他二人,竟然能够预见自己会有倒戈相向的一日。
人心如此可怖。
前朝群臣分为两派,对哀王大不敬之事持相反态度,争论不下,彼此都是论据有序,难分伯仲。一方认为哀王曾被先帝议储,始终是江山动摇的隐患,应当及早斩草除根,收回荆州之地。另一方认为先帝文宗膝下子嗣众多,却命舛早夭,惟有当今天子与哀王,若再失了哀王,容氏一族血脉稀薄,难以镇服天下。
大臣们争论得面红耳赤,激烈时居然以手中玉笏为器,彼此动了手脚。
而这些天,旋翼门中不断送来哀王的消息,剑谜一双脚,都快要将勤政殿的石板踏破。一封一封,摞在案头,竟是比各地呈上的奏折还要高。
尽管此事容桓并没有刻意隐瞒,白清轩仍是一封都没有看,只觉得疲累不堪。
如果天家贵胄生来决定了你死我活争斗不止,又何必要开枝散叶人丁兴旺,除了龙座上那位天子,任谁都是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令白清轩担心的是,除了天子、群臣之外,作为朝廷第三支力量的北静王,至今都未发表任何意见,打算袖手旁观,依旧淡定无波地呈上幽州各地政事,没有只字片语涉及此事。
而那始作俑者哀王,更是人间蒸发一般。
正恍惚间,听得杨公公声音传来:“圣上驾到——”紧接着,容桓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
白清轩蹙眉,看来事态当真严重了。
雨渐渐停了,然而心头之雨,仍然淅淅沥沥,一片潮湿。
荆州。长沙郡。
御坊街上,风雪中一骑而来。
勒马,翻身而下,那人抬起头来,望定了高门上“哀王府”三个字。
缓步走到王府门前,抬手叩门。只听吱呀一声,陆寒洲看到了长帽下那张英武俊逸的脸,浑身一震。“蓝将军,为何到此?”
“听闻王爷重病,前来探视。”蓝重羽抱拳一礼。
陆寒洲眼眸闪烁:“多谢将军。请进。”
蓝重羽随着陆寒洲穿过蜿蜒的长廊,问道:“王爷此时病情如何了?”
“王爷此时早已不认人事,整日疯癫。”陆寒洲叹口气,房门前停下脚步,“瞧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这辈子怕是不成了。”
刚踏进房间,只听啪的一声,一个杯子在脚边炸开,蓝重羽剑眉一蹙,依稀听得一阵呜呜呀呀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蓝重羽默不作声,疾步奔向屋里,床榻上斜斜倚着一人,手里捏着帕子玩的正欢,神情癫狂痴傻,眼见有人来了,啊地叫了一声,直把帕子送进了嘴里!
“殿下,臣今日前来,有要事向您禀告。”蓝重羽掀衣跪下,沉声开口。
容熙哈哈几声,一双眼睛痴痴地瞪着他,一张嘴,又把帕子另一半咬住了。
蓝重羽跪在原地,缓缓道:“殿下,臣有要事和您相商。”
容熙咿咿呀呀地咬着帕子,盯着他笑嘻嘻地,满脸不知所谓。
蓝重羽袖中冷光一闪,一把匕首已经架上容熙脖颈。
“好吃,呵呵呵呵好吃呢。”容熙半个帕子都嚼到了口中,咿咿呜呜地,吃的正香。
“王爷,臣只问您一句。”蓝重羽视而不见,口中只缓缓道,“您是否让散乱的民心归附,是否可以让这沉浮多年的九州彻底安宁,不再动荡?”
手里哭闹不止的人陡然间抬起脸来,眼底仿佛利剑出鞘。
“若您的回答是否定的,臣这把短匕削铁如泥,顷刻便拿着您的项上人头回京复命。”
容熙沉定地抬眼,唇边浮出一丝冷笑:“若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呢?”
蓝重羽刀锋一般硬朗的五官终于舒展,整理衣袖,掀衣朝容熙深深拜了下去。
“若您回答是肯定的,臣愿意鞍前马后,为您效力!”
容熙神情凝重地重重长叹,帘子一掀,一袭青衫缓步而出,慕隐兮对着蓝重羽深深一礼。
蓝重羽终于呼出一口气来,身后雕花门,缓缓阖上了。
三人安坐,屋里茶香淡淡,还未说几句话,听得脚步声近了,“咣”地一声,陆寒洲闯进房来:“王爷,张宣已带中州军前来,如今已在宣德门外了!”
屋里之人皆是一惊,蓝重羽一掌拍在案上,咔嚓桌角拍飞,一声苦笑:“圣上果真信不过我。”
众人一惊,看着一向沉静英武的将军脸上,现出一丝苦涩讽刺的神色。
方才他立在大门前,哀王府三个字,敲在心头,震开一片回响。
那一日,他听召而去,踏进勤政殿,一眼看到了立在皇帝身边的白清轩,陡然一阵气闷。皇帝年已二十有五,却宠信嬖臣,早已成了群臣非议之事,任飞雪一般的奏折呈上去,皇帝都只是淡淡一笑而过。原以为他失去了朗墨的伤痛,总有一天会被时间治愈,却不想他一心断袖到了底,居然看上了这个面有瑕疵的白清轩!大臣们不知在背后嚼了多少舌头根,直把叹息都暗自消化在自个肚子里。
归家之后,夜深人静,他曾静下心来细细琢磨,若说胸中丘壑,哀王实在不输于容桓,当年容桓夺位,剑走偏锋,哀王败下阵来也只是棋差一招。而且沉默数年,安于亲王之位,若说无半分野心,于他是不信的。如今再度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荆州却仍是一片政通人和,不得不说,麾下必有良臣辅佐。前些日子边听闻哀王游猎遇险之事,更加坚定了这位王爷绝非池中之物。
龙生九子,容桓与容熙,当真双双人中龙凤,只可惜,枕榻边不容他人酣睡。
两虎相争必有一亡,他俨然是那手握圈绳之人,十指之间,决定了天下是继续沉沦下去,还是重新来过!
如何抉择,来路之上,早已做了分晓!
此刻看来,无疑是正确的,容桓派他前来,仍是猜忌,命张宣率中州军紧随其后,他一旦有异心,就一网打尽!
“皇嗣之中,论权谋之术,皇兄从来都是个中翘楚。”容熙挑眉起身,冷冷道,“这些年来,本王的艰险处境,将军此时方可明白了罢。”
“原以为圣上仁人之心,不料这些年来他执着于死去之人,不肯专心于政事,有负民意。”蓝重羽重重一叹,颓然坐倒,“自从小妹丧命宫中,见他宠信嬖臣,我便彻底冷了心。”
“如今,这天下,是该易主了!”蓝重羽决然跪倒,“臣愿随殿下鞍前马后,在所不辞!今日就算是千军万马,臣也誓将王爷送出城去!”
容熙神色大振,急忙上前将蓝重羽扶起来:“将军来意,我怎会不知,如今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些多余的话吗!”
眼见二人把臂相望,慕隐兮一笑:“王爷,是时候出手了。”
蓝重羽一愣,中州军已将王府团团围住,只靠王府上下数十人之力,莫说出手反抗,就连走出王府大门半步都是痴人说梦。
正在怔忡间,房内书架忽地喀喀喀旋转开来,从墙后跃出数十名死士,个个精壮无比。只听容熙一声令下,那些死士迅速亮出兵器,跃入院中,迎着杀进王府的中州军而去,“砰砰砰——”几声震天动地地炸响声,中州军士们相顾皆惊,急忙捂住口鼻,却已是来不及,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之感重重地罩了下来,两眼一黑,倒地昏死过去。
“迷雾散!隐兮,果真好手段。”眼见转眼间攻守之势逆转,蓝重羽惊叹之余,不禁向着身边孱弱清瘦之人投出了极为赞许的目光。慕隐兮淡淡一笑:“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难道还要束手就擒么?”
“好一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蓝重羽朗笑一声,说罢,扯下衣袖罩住口鼻,抽刀一跃,加入厮杀之中。
“城北城南的军队正在赶来,在王府外包抄,王爷只管等待胜利便可。”慕隐兮道。
容熙负手而立,向着青衣谋士淡淡一笑。
阴霾苍穹中,忽然洒下一片日光。
哀王反了!
时鸿嘉七年四月初一,史称荆州之变。
76.战地冬来血长流
鸿嘉七年,四月初三,风云变色。哀王举兵谋反,十万大军倾城而出,中旗招展,是为“熙”字。原来,先皇到底是为膝下最疼爱的七皇子,备下了最后一份护身符。
此时天下子民方知,十五万荆州百姓居然有三分之二都是士兵所扮,韬光养晦,暗渡陈仓,已有八年之久。
十一月十五,扬州太守顾川蓬烧毁官府,举兵相应,康、顾两支大军在荆、徐边界会师,一时间天地震动。
扬州府。
月上中天,华灯初上。
小僮在暖阁外的栏边支了红泥火炉,尽管弥漫着药汁的味道,暖阁内却依旧暖意融融,茶香盈室。竹帘旁的青灯下,一人安然独坐,眉目间平和冲淡,仿佛丝毫不知世外天地翻覆。
容熙缓步走来,脚步很轻,许是慕隐兮太过专注,竟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容熙在静默而妖娆的茶香中环视着眼前的一切:一盏青灯、几卷道经、一条长琴、一扇竹屏、屋里的摆设简朴而清雅。一切熟悉不过,一如七年前。
忽地,慕隐兮低头,一阵咳,蜷起了身子。
容熙蹙眉,解下身上的蟒袍,披在慕隐兮肩头:“此处风大,莫要着凉。”
“明日我就要启程前往洛阳,还请王爷保重。”慕隐兮抬起脸,“若有消息,一定要飞马传书,我纵使在千里之外,也要助王爷一臂之力。”
容熙叹了一声:“比起我,你前去洛阳,深入虎穴,更要小心。我会叮嘱寒洲,护你周全。”
慕隐兮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容熙也默不作声,久久,忽然握住了慕隐兮的手。
十指相交。
慕隐兮神色一动,没有挣开,容熙突然间一把将人搂紧怀里,一把按在墙边。
“不知为何,我的心总是难以平静,总觉你这一去,凶险至极。”
“王爷放心。”慕隐兮微微一笑,衣袖一拂,案头居然放了一把匕首,“若有不测,隐兮必不会让王爷为难。”
“你,你这是做什么?”容熙睁大眼睛,将利器夺了过来。“你居然萌生死志!”
“大局为重。”慕隐兮淡淡说着,“当年出山之时,我曾许下诺言,一生跟随王爷。如今王爷一朝起事,自当鞍前马后。”
“君子一诺,千金不换。”容熙叹道,“隐兮为人,当真如玉。”
“我虽身在沙场,你在洛阳,却是比我更加凶险。你我这一分别,便是千里跋涉,刀光剑影,竟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慕隐兮秀眉一动,神情黯淡凄迷,头轻轻靠在容熙肩头,容熙伸手抱紧他,许久许久,在他耳边低低道:
“隐兮,今夜让我留下来,好么?”
怀里之人没有回答。
第二日醒来,容熙摸摸身边,被衾尚温,人已不在。
睡眼惺忪,看见门边一道清瘦的影子,风骨萧然,立在晨光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隐兮。”他坐起身子,一字字道,“你我一定会在洛阳重逢。”
慕隐兮闻言,在晨光中为他回身。“我等你。”
飞雪中,几辆马车在山路上奔驰,直奔洛阳,而与此同时,扬州府众将齐坐,展开地图,指点谋划。
你我转身,各自向着未知前途而去。自此朝朝暮暮,与谁共饮,空叹息,直把长剑指江山。
惟愿有朝一日,洛阳飞花时节,你我重逢。
暗香浮影中,白清轩靠在案边,闭目浅眠,却是久久不能入梦。
晚了,终是晚了一步。
张宣带领中州军跟随蓝重羽身后抵达荆州,果不其然遭遇哀王拼死抵抗,损兵折将之后仍旧没能保全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