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字,砸在众人心头,蓝重羽为这一席话而动容,忽然一掀铠甲,绝然跪下。
陆寒洲跪下了。
紧接着,林远跪下了。
一时间所有在场之人齐齐跪下,高声喊道:“请王爷顺民所望,重振我大夏朝纲——”
容熙怔怔看着他们,笑了两声,颓然松开手,拧身就走,一向沉着冷静的人此刻居然跌跌撞撞,一直到了玉阶下。慕隐兮见他神色绝决,似绝望,又似癫狂,终于一阵猛咳,又扑的吐出了一口浓血。
王爷,王爷,你始终,都不曾吐露自己真心。可是,我却清楚地知道你心中所求。
你心中要的,难道真是朗墨么?
慕隐兮摇头,唇边浮出一丝苦笑。
怎会呢?你要的,始终都是……
勤政殿在火焰中扭曲着,火依然在咆哮,远远的,杨公公的话穿风而来。
“来人——慕隐兮封为内侍总管,即刻拖去执宫刑!”远远的,苏公公的话穿风而来。
“王爷,不可呀!”跪在原地的众人脸色急变,脱口惊呼。
慕隐兮却好似没听见,只立在玉阶之上,愣愣看着脚下大理石,人已恍惚。
往昔的话语穿风而来,如此清晰——
隐兮,你是我拥有的一块宝,千金不换。
如今这块宝,自是到了长埋黄土之时了。
他一低头,赫然淡青色袍子上早已染了一片血迹。他立即掩住嘴,却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血竟然从指尖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鸿嘉八年十二月十六,武宗容桓战死沙场。
转年一月初十,哀王容熙登基为帝,年号永康。
登基大典上,万众瞩目的新帝黄袍珠冕,姿容俊朗,眉目间却丝毫不见意气风发之色。
皇帝身边执礼宦官一身墨绿,秀眉清容,亦是神色淡淡。两人座上阶下,望着百官叩首,齐呼山河万岁。
待宫礼结束,宦官屈膝上前,扶起龙椅上的新帝,皇帝一只手却忽然抚上他的唇,耳边响起一声低笑:“从今夜起,到朕龙床上来,让朕好好疼疼你。”
宦官神色未变,伏在地上,头深深地叩下去:“奴才遵旨。”
87.断鸿声里看斜阳
山远近,路横斜。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野荠花。
不远处酒旗斜矗,一家小小的酒坊,在这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格外显眼。
一位男子一位女子,身后跟着两个活泼可爱的孩童,店小二一甩褡裢,上下打量这一脚踏进店门的四人。
这男子五官平平相貌寡淡,脸色泛着蜡黄,女子却是明艳夺目,身后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约莫五六岁,小的年幼一些,却都是粉雕玉琢,可爱得很。
而那小女童却是雪肤玉貌,小小年纪便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店小二还未开口,那男子便道:“一壶清茶。两碟小菜。”低头看看两个孩童,复又道,“再来一盘糕点。”
“好嘞!”店小二敞开嗓子,端的是悠长清亮,“一壶清茶,两碟小菜,一盘糕点——”
吆喝声里,那几人便找了最角落的位子落座了,姿势雍容规矩,全不像身边那些粗眉大汉敞着两腿,没个坐相。
许是有人注意了这一点,立即有人热络地搭话:“这小哥儿,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啊?”
那男子眼眸一转,竟是清华四射,与那并不出众的相貌形成了鲜明对比。“从来的地方来,到该去的地方去。”
“呦,这话我可听不懂了。”那大汉挠挠头,到底是热络的人,并不着恼,只是絮絮说道,“只一句,眼下这时候不大太平,小哥儿又带着个娃子,这一路上更要多个心眼儿。”
“不大太平?”男子唇角隐隐浮现了嘲讽的笑意,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这不是很好么?”
“大赦天下倒是不假。可是,到底有那么些人,皇帝不肯放过啊……”大汉一口热酒,脸愈来越红,声音却压低了,“听说洛阳城门外,至今还挂着先帝的人头呢,那情形,可真是吓人。”
那男子神色不动,身边的女娃却是哇地一下子哭了出来。
“呦,对不住,对不住。”大汉急忙赔不是,“吓坏了你家女儿,唉……莫说你家女儿了,洛阳城里老百姓成天打那人头底下路过,还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
“你说说,这大热天的,都俩月过去了,这人得烂成什么鬼模样了?”大汉摇摇头,“听说这新帝,便是前些年当街发疯的七皇子,唉唉,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小哥儿,你说这命数,真他妈的看不透啊,谁知道下一秒就由疯子变成了皇帝呢?”
女童哭得哇哇地,上气不接下气,梨花带雨,手一扬,便将小菜啪地打到地下。
男子伸出双臂将她搂进怀里,温声哄着,手却悄无声息地捂上她的小嘴,女童似是明白了什么,抽泣着,渐渐不再哭了。
走出那家酒坊,男子一跃上马,两人一骑,两骑一路而去,掀起万丈尘土。
“少爷……少爷他真的……”树鱼抱着澄儿催马前行,眼泪却是簇簇流下不可遏止。
身旁的容桓面色惨白,抖着唇不发一语,只是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着骏马。
那一日醒来,睁眼发现周围早已换了天地,军营大帐换做了山野村庄。
“这两个月你一直在昏睡。”榻边树鱼抱着曦露挤出一丝笑来,丝毫不复当年明艳清澈,“有些事情,你要想开啊。”
“剑谜呢?司湘呢?”他瞪着眼,干喘着气蹦出一句。
“司湘伤重体弱,我和剑谜决定将她秘密送往漠北云舒隐居之处,让她余生安定,远离纷争。至于剑谜……”树鱼的声音越来越低,似是再也强撑不住,一行清泪簌簌落下。
容桓在那一瞬间已是了然,蓦地一拳打在墙上:“他去送死了,是不是!”
“不。”树鱼忽然仰头,傲然一笑,“他说,若是容熙在宫里找不到白清轩,必会起疑。 于是他只身返回宫里,如今,如今……”
容桓浑身一震,闭目,喉咙咯咯作响。
天下皆知,就在容熙大军夺下洛阳的那一日,祸国妖孽白清轩被群情激奋的将士们斩杀当场,乱刀分尸。原来,原来,剑谜他——
两人对望,久久,树鱼终于爆发出一声啜泣,扑入容桓怀里。
那一日早已将所有泪水悉数苦干,他以为此生再落不下泪水。
直到新帝登基那一日,鸿嘉变作永康,他才知道自己还有脾气。
起初的确是愤怒,怨恨;几日之后便换作了无奈,如今,爱恨纠缠之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
休养,下床,耕作,日子便在沉寂平静中一日日流水般过去了。
说好等待的那人,却始终没有来。
没有来,甚至连他的梦,都不曾入过。
“听说洛阳城门外,至今还挂着先帝的人头呢,那情形,可真是吓人”。
直到这句话破空而来,他才知道这个幻梦终于被打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朗墨死了。替自己死了。
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可是为何,他却依然浑身颤抖心痛不休。
仰起头,想要喊,才发现自己嗓子根本发不出任何嘶吼。所有思念汇成一股鲜血,在喉间徘徊,挣扎着喷涌而出。却被他死死咽下。
朗墨啊……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一生却没有看透。直到你扮成我死在战场上,直到你的人头被悬挂在城头,我都没来得及问你一句:爱或不爱?
或许,这句话根本不必再问。
因为死亡彻底将爱凝固,凝成他心头一堵墙,一个雕像,永远鲜活。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好,这样很好,再好不过。
“白清轩死了……他真的死了!”曦露一把捏紧了容桓的衣袖,五官都扭曲做一团,清稚的声音满是愤恨,“是七皇叔害死了他,我要回去!”
容桓不言不语,却是一下一下地挥着鞭子,催马向前。
“你怎么不说话!”曦露尖叫一声,“难道你就不伤心吗!放我回去!”
身后之人依旧没有回答,马儿更是如离弦的箭一般,跑得飞快。
“我要为衍儿报仇!”
“我要为母后报仇!”
“我要为白清轩报仇!”
曦露哭着喊着,到底是年幼体力不济,没多久便没了力气,徒剩咻咻喘气,泪流满面。
“父皇!你怎么这么无情!”
“不。”容桓终于答了话,声音沙哑,却毫无波澜起伏,“活着,比死更难。”
“但是,他替我赴死,便是要我活下去,那么我便遵守这最后的约定,替他活下去,活着看这尘世,看着你平安长大。”
“朗墨……我既说过永不负你,那我便说到做到。”
最后一句已了,容桓仰起头,细雨落到他脸上,轻轻滑下,宛然如泪。
雨声里,又响起低低地啜泣声,许久,曦露才抬起衣袖抹了抹脸,傲然笑了。“我一定要活着,活着告诉老天爷,武帝一脉尚有子嗣留在人间!”
88.劝君楼高休独倚
多年战乱之后的大夏,终于迎来风雨初平的岁月。
洛城清幽帝所,繁华一片。顺大街一路望过去,视线极致之处一座琼楼矗立在云间,这便是揽月楼。睿宗容熙登基之年便下令修建此楼,时经五年而成,因高耸入云而气势磅礴,仿佛神灵自苍穹俯瞰众生。
楼内正厅悬两块金匾,一书“永遇乐”一曰“鹊桥仙”,字体遒劲有力,令人观之而赞。
门口垂着一幕青珠帘子,帘后隐约见一人独坐,光影中那样安宁。
人如玉,诗如锦,笔如神。在四岁的小太子容初眼中,慕隐兮便是如此人物。尽管他的身份是最为下贱的宦官,不知怎么的,身上总是散发出温润如玉的感觉,不管上朝下朝都立在父皇身旁,倒像是出谋划策的军师谋臣。
因这份神秘感与崇拜感,此刻小小的他,便藏在珠帘后偷窥。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慕隐兮。
原来,此时斜阳时刻,楼里并无人访。慕隐兮生来喜静,便独自登楼而来,坐在窗边的案前持卷静默。微风拂来,楼内茶香淡淡,似是摒绝浮华,一处世外桃源。
慕隐兮看的是如此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容初的到来。
一阵风冷不丁吹来,容初身上一阵寒战,还没来得及掩住嘴,喷嚏声早已传了出去。
“阿嚏——”
慕隐兮闻声抬头看了过来,容初被发现了,倒有几分局促,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太子殿下?”
珠帘一掀,慕隐兮自帘后出,此时穿着私服,褪去宽大的衣服的他看起来比前几天又是清瘦了几分。
“本太子……打扰先生看书了,是不是?”
慕隐兮微笑摇头,解下外衣披在容初身上,手指只是拎着衣服微一用力,淡青色的筋络便从苍白的指节下透了出来。
容初虽是小孩子,却也敏锐的发现了慕隐兮身体的脆弱,有些惊讶地抬头:“先生你不舒服吗,几日不见怎么这么瘦了?”
慕隐兮掩口似是止住一声咳嗽,将他带进屋来:“楼高风大,殿下切莫着凉。”
“没事儿的。”容初扑哧一笑,满不在乎地道:“本太子是承天而生,哪有那么脆弱,一吹就倒。”
“不错。”慕隐兮闻言一笑,眼眸里暖意融融似那薄阳,似是耀花了容初的眼睛,他花痴地对慕隐兮伸出手来:“先生,抱抱。”
慕隐兮伸手把小太子抱起来,温声道:“太子殿下,奴才可不是您的教书先生,奴才只是圣上身边的一个奴仆,如此而已。您这样称呼,只会折煞奴才。”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太子撅嘴,很认真地回答,“自上次书房问话我就知道,先生肚子里的学问好多好多,比本太子的师傅苏太傅还要厉害呢,是不是?”
慕隐兮苦笑摇摇头,小太子伸手捧着他的脸,笑得很纯净:“先生长得很好看呢。”
“久病之人,怎会有好气色,殿下谬赞了。”慕隐兮转移话题:“殿下今日来访,可是有事找奴才做么?”
容初长眉一扬笑嘻嘻:“先生怎么知道,哈哈哈……”他手一抬,指着正厅两块金匾道:“太傅让我去查清楚,这两块牌匾上的词牌名所代表的词句。永遇乐、鹊桥仙!这俩词牌名这么普通,词又那么多,我怎么知道父皇写的时候代表的是哪两首啊?”
“嗯。苏太傅所提问题甚好。”慕隐兮淡淡一笑,“只是奴才认为,诗书万卷,不如登高望远。”
他语如清风淡云,言语间一手掀开了珠帘子,光线霎那间变得明朗,触手之处一片金色。
揽月楼之外,云淡极致之处便是斜阳,晕满苍穹。家家花灯映窗,处处是清阙黄阁,好一个钧天帝所,清幽人间。
小太子的眼睛中映得一片光晕,拍手笑道:“这风景真的好漂亮啊!”
“这就是中州洛阳,这就是圣上的江山。”慕隐兮的眸子里亦是清华万千,眼底寒波轻掠,沉静地望向苍穹,似是看向了虚无之处,“它会一直如此富庶繁华,世世代代,直到沧海桑田,直到上苍不佑。不过,那会是很久远之后的事情了。因为,我相信,圣上以及他的后嗣,会是手握九州权柄最佳的人选。”
小太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慕隐兮抱着他倚栏眺望,手指向高楼百尺之下的人间。
“愿殿下令这江山永固,九州清晏,四夷臣服。”慕隐兮微微笑着,声音飘渺却坚执有力,眼底清亮一片,似是永无尘埃。
容初懵懵懂懂的,自是听不懂话语中历史沧桑感,只听得出是在夸赞,便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正声道:“本太子,定不会辜负万民所望!”
良久又露出小孩子的迷惑,幽幽望着慕隐兮问道:“不过,本太子该怎么做?”
慕隐兮爱怜地摸摸容初的头顶,温声道:“殿下现在还小,不必费心这些大事。只记得一句便好:纵使天地翻覆,万物摧折,仍然冰心如初——便如殿下的名字。”
容初眼睛晶晶亮,好奇地问:“先生怎么知道父皇给我起名的含义?”
“我为何知道……”慕隐兮眼神一黯,半晌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辛词,“此书是圣上平时爱读之物,常常手不释卷。殿下若不嫌弃,今日便将它带回去可好?殿下翻读,苏太傅所问之事,定会迎刃而解。”
“父皇的东西?”容初且惊且喜地接过,翻开一页页细细看了起来。书中每一页都有朱红批注,有些地方页脚都起了褶皱,足见少年容熙用功之切。慕隐兮的目光无声地跟随那一页页翻过,仿佛岁月从心头一页页掀过,隐居山林、牢狱囚禁、金戈铁马……无数悲欢都随之涌了出来,一时之间尽是无言,惟有叹息。
再坐了一会儿,宫人来说皇后娘娘传小太子前去用膳,小太子便抱着那卷书,欢天喜地地随宫人去了。慕隐兮目送容初离去,回首望见苍穹如墨,便没有下楼,就那么坐在桌边,打算独自对这风景坐这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