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藻德又上前给那定王递眼色,也不知定王领会了多少,只听定王说:“今日之事,孤王念及尔等初犯,且事出有因,姑且不论。尔等须得忠于朝廷,勿忘国家三百年生养之恩。今着尔等速领兵北上,驰援山海关,不得有误!”
这次史可法没有再说什么,叩首称是。众人也纷纷起身,正要离去,这时却听定王突然又说:“且慢!”众人急忙止步。
却不知定王又要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24.回京
且说定王突然说一声“且慢”,众人止步看去,见那定王手指夏复,说道:“你不是觉得今上登基有些个莫名其妙吗?想你小小年纪,去边关也帮不上什么忙,孤王便恩准你随驾进京,倘蒙圣上召见,届时尔可亲口去问圣上。”
此言一出,魏藻德眼珠飞转,心想:倘若将此少年带进京城,或许可以充当人质,起到牵制的作用。而史可法、夏允彝等人心眼儿一转,也觉得派夏复进京,或许可以充当耳目,甚至可以借机影响朝廷舆论,毕竟他们对夏复的才华还是很有信心的。然而实际上定王的本意,只是因为夏复出言不逊,不但非议朝廷,甚至大有质疑光凌帝继承皇位的正当性的意思。需知虽说定王平日里作弄起光凌帝,那真是花样百出,但是兄弟二人的情谊却是丝毫容不得任何质疑的,敢在定王面前说光凌帝的坏话,简直就如同是在犯龙之逆鳞。所以定王这才开口要招夏复进京,想要趁机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就这样,众人各怀鬼胎,反倒力成其事,于是夏复就这样被卖进了京城。
于是,史可法、夏允彝等人奉了圣旨,拔营启程,开赴山海关,夏复既已确定要随定王进京,于是便与父亲和师长们送别。大军走了几里,夏允彝停下马来,叮嘱道:“端哥儿,”那夏复小名儿端哥儿,“所谓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况且军国大事,岂能容得私情?你此番进京,须得牢记教诲,切勿教督师大人和陈先生失望啊,早些回去吧!”
“父亲……”夏复毕竟还是个孩子,本想说几句豪言壮语,表明心迹,却不想刚一开口,却已经泣不成声,最后只说出一句“父亲放心!”
这时史可法打马过来,一边安慰一边提醒道:“待平定边关,破虏凯旋之日,你们父子再行相见,来日方长。况且我等身负皇恩,莫要耽误行程啊!”
父子执手道别,夏复直至再也看不到大军的旗影,才恋恋不舍的擦干眼泪,回通州去见定王。
而就在夏复送别的这段时间里,魏藻德早已秘密派人去城东请来刘良佐、黄得功二人,来到城中府衙,来接圣旨。相比起刘泽清的骄横和史可法的固执,刘良佐、黄得功二人实在是忠诚听话,魏藻德此时才深深地体会到,为什么历代君王都那么喜欢听话的臣子了。
二人进了府衙,便早早的面朝香案,揽衣下拜。魏藻德照例陪着定王来到案前,探手从怀中抽出一轴明黄色帛卷,双手递给定王,定王作势展开卷轴,递给魏藻德代为诵读,却听道:
“敕:自昔哲王,疆理天下,必选其明德。周之元老,以分陕为重;汉之丞相,以忧边见称。故方岳克宁,疆场不耸,安人保大,致理之端。今月流贼犯阙,先帝驾崩,上惭九庙,下丑万方。宇内乍闻,痛愤应切。卿等素挺至诚,克彰奇节,每振军声,实扬我武。今者烟尘未息,将军勤王远来,功勋可嘉,各加封左右护国大将军,另赐内帑皇银一千两,用旌忠良。可统大兵,屯驻京畿,增置军府,藩屏王室,式是大任,尔惟钦哉。”
二人闻旨,叩头作响,高呼:“臣领旨谢恩!”
魏藻德将卷轴一收,下了台阶,把那圣旨递去,黄得功依旧双膝跪地,高举双手,擎接圣旨,小心翼翼展卷拜读,又双手递给刘良佐,二人观摩良久,方才你推我让,由刘良佐暂且将圣旨收入怀中,又向定王和魏藻德拜谢,这才起身。
这次定王没再说话。魏藻德便温言抚慰说:“二位将军,可就此进驻这通州城。老夫闻听二位乃是老相识,在南畿两淮一代,平定流寇,配合默契。相信此番防卫京畿,定能不负圣上所托。”
二人急忙谦逊行礼。
魏藻德又安抚了几句,便说:“如此,老夫还要陪同定王回京,面见圣上覆命,况且军务繁忙,老夫也就不多打搅了。”
说罢,便朝定王点点头,那定王早就迫不及待的想回皇宫了。于是车驾仪仗准备,刘良佐、黄得功二人毕恭毕敬,送出城外。途中正遇上送别回来的夏复,定王便吩咐从人将他领进队伍,一路无话,径回京师不提。
不一日,车驾进了朝阳门,定王吩咐队伍停下。魏藻德不知何事,急忙下车,来到定王跟前询问。那定王说:“孤家这才想起来,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小子。”说着唤来侍从,去把夏复领过来,定王问:“你叫什么来着?”
夏复自报姓名。定王又问:“你在京城可有亲戚可有投奔的吗?”
夏复眨眨眼,摇头说:“无有也。”
定王噗嗤一笑,说:“你这人说话真好笑,还‘无有也’。”定王一边笑,一边模仿着夏复的江东口音。笑了一会儿,定王这坏小子玩儿心又起,说:“那孤王若是把你扔在街上不管,你会不会变成叫花子?”
夏复沉默片刻,摇摇头说:“尚可卖文为生。”
“嚄?”定王惊奇道,“这么说,你还会作诗写文?那你现在是什么出身?童生还是生员?”
“中过乡试,已是举人出身。”
“举人?”定王一脸的不相信,“你才多大啊?行了,孤王还有事不跟你说了。”说着转而对魏藻德说,“阁老,这个呃,叫什么来着?”
夏复一阵无语,只好又报了一次姓名。定王毫不在意,继续对魏藻德说:“这个夏复就先搁在你府上吧,你派人去送他,咱们直接进宫。”
魏藻德早就被定王这一大通没营养的话闹的阵阵无语,此时如蒙大赦,急忙安排随从,把夏复领去自家府上。这里定王已经下令继续前进,直奔皇宫。
定王本就身份高贵,此时又是钦差,自然一路无阻。待来到乾清宫,暖阁内光凌帝正在召见东厂总督王之心,闻听定王回来了,于是对王之心说:“既如此,你先回去,待再有消息,一有消息,随时进宫来报。”那王之心领旨退出,正遇上定王和魏藻德,便躬身顿首,告辞而去。定王也没在意,便与魏藻德进了暖阁,把此行经过简要述说了一遍,最后定王又提到了夏复的事情。
当听到史可法、夏复等人对崇祯帝的死因心存质疑,甚至对自己的皇位的合法性也是将信将疑,光凌帝心中顿感不悦。脸色一黯,金口轻启,对魏藻德说:“那个叫夏复的人,现在爱卿府上?”
魏藻德说:“遵照定王殿下的意思,臣已派人将其送到府上。依臣愚见,将此人留在京城,庶几可对史可法等人起到些许牵制作用。”
此时,光凌帝的心思正忙着应付召吴三桂回来,以及如何迁都南京的事情,因而虽然对夏复不悦,但也并未十分在意。听魏藻德说能起到牵制作用,便随他去作,也不反对。
光凌帝心里已经把这一页揭过去了,正要让二人回去休息,这时定王却又开口说:“皇兄,那个叫夏复的小子还说自己是举人呢,分明比孤大不了多少,要不要查他一查,到时候治他一个谎报功名之罪?”
却不知光凌帝如何回答,且看下回。
25.吴三桂
话说那定王,肚子里一泡坏水翻腾上来,便要对那夏复使坏。幸好光凌帝对此并不十分在意,随口吩咐魏藻德回去盘诘一下,考考夏复的学问,再作理会。之后便打发二人回去休息。
出了暖阁,定王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魏藻德:“说起来,孤王记得好像你一直把圣旨揣在怀里,却从没看见你写过圣旨,难不成你未卜先知,事先预料好了三批人马的去向,并事先写好了圣旨?”
魏藻德微微一笑,说:“此等小事,何劳殿下费心?”
定王却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结果。魏藻德被他缠的无可奈何,只好拉着定王的手,在自己胸前按了按。
定王只觉得手里摸到约莫五六支卷轴,整整齐齐固定在魏藻德的官服里面。顿时脸色露出精彩的神情:原来,这魏藻德竟是事先写好几分圣旨,待与不同将领谈话之后,摸清其底细,再取出合适的圣旨而予之。定王又回想起来,之前在通州宣读的那些诏书的内容,竟都是只说封官进爵和派遣地区,而从未提及姓名。定王不禁暗叹:好一颗七窍玲珑心,真是机关算尽!
定王心里赞叹不已,魏藻德却微微一笑,向定王鞠躬告辞,匆匆离去。这也不提。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且说那史可法统领十万大军,离开通州,一路北上,才抵蓟州郊外,便与东虏骑兵遭遇。那史可法拼着一股子倔劲儿,仗着兵多,使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硬是将那来犯之敌杀退。待战后清点,竟是折损万馀。直到此时,史可法方才切身体会到京畿的局势,竟是糜烂至此,而心中那份对朝廷的质疑,也终于开始涣然冰释。过了蓟州,大军一路小心提防,总算平安抵达山海关。
闻听援兵已抵城外,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将手中的密旨就着灯焰焚化,招来副官,吩咐道:“传令关宁铁骑集合,整队待命。”随后命侍从取来盔甲披挂,穿戴整齐,带着卫队出关迎接史可法大军的到来。
话说那吴三桂带着卫队,出城二里,迎接史可法的大军。两军会师,史可法但见那吴三桂热泪盈眶,激动之中却又带着焦急和复杂的神情,心中正在疑惑,却听那吴三桂说:“大人哪,末将可把您给盼来了!”说罢,眼中热泪夺眶而出。
史可法不知何事,急忙好言安慰。
好一个外表粗鲁,内心缜密的吴三桂,真会装模作样。只见他哽咽着擦擦眼泪,像是在稳定情绪,长叹一声说:“那东虏欺人太甚,趁着闯贼犯阙之机,趁火打劫,攻破喜峰口,大肆戕害延边百姓,血海深仇,我军中上下,无不咬牙切齿。只恨末将先前率兵勤王,追击流寇,往返疲惫,竟却险些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如今只得集中兵力,固守这山海关。前日闻得大人奉旨来援,末将日夜盼望,若能得大人守关,边关定能固若金汤,末将亦可带兵出关,弥堵喜峰口,而无后顾之忧矣。”
史可法等人闻言,亦忍不住摇头叹息,唏嘘怅惘。
一番感慨之后,吴三桂一拍脑门,说:“只怪末将一时心急,大人一路辛劳,将士必然疲惫,还请快快入城休息。”说着,侧身让出道路,又说,“只因军中简陋,拿不出像样的酒席,为大人接风洗尘。”
史可法急忙推辞,二人你谦我让,总算进了山海关。简单用过酒饭,史可法便要吴三桂介绍边关局势和兵力部署,那吴三桂也乐于配合。就这样,当天便顺利交割了边关各要塞的防务。一夜无话,次日一大早,吴三桂便统领着关宁铁骑和步兵辎重,告别史可法,出城而去。
史可法站在城门外,望着绝尘而去的数万大军,不禁摇头叹息:一颗忠心,忧勤至此,真乃国家干城也!
可惜边关复杂的局势和吴三桂巧妙的伪装,让史可法完全没能看透山海关的真相,更没能察觉这一系列事情的表象中的破绽,抑不必说其中的阴谋了。
原来,吴三桂烧掉的那封密旨,正是光凌帝派东厂密探送来的绝密指令,让他尽快与史可法的大军交割山海关的防务,然后统领所部人马,即刻南下京师待命。并且对于整个行动,要对史可法绝对保密。于是便有了之前的那一幕。
就这样,吴三桂名义上是去进攻来犯的东虏,收复喜峰口。而实际上却是一路上竭力避开来犯的东虏大军,直奔京师而来。这也不题。
再来看此时的京师又是怎样一番局势呢?
吴三桂顺利交割了山海关的防务,率领大军南下,三日之内即可抵达京师的消息,很快便呈上了光凌帝的龙书案。
看罢密报,光凌帝一咬下嘴唇,眯起眼睛,对身边的大殿太监王德化说:“速去召御马监方正化和东厂王之心见来见寡人!”
王德化领旨,分派手下的小宦前去传达旨意。由于御马监就在皇城内,因此不一会儿,方正化便已到了光凌帝的面前。
跪拜行礼,光凌帝单刀直入,开口说:“吴三桂的骑兵即将抵达京城,朕命你为监军,前去配合吴三桂。你二人要尽快征调船只,集结在张家湾运河码头待命,同时派骑兵南下,沿途巡查,确保运河航运安全。”
方正化闻言,心知这是要为迁都做准备,急忙叩首说:“臣遵旨。”说罢,起身告退。出了乾清宫,那方正化快步奔波,忙着准备行事去了,这也不必细说。
再说那东厂总督王之心,接了宫中的听事小宦传来的皇帝口谕,急忙进宫赶来。见了光凌帝,揽衣下拜,叩首行礼。
光凌帝开口吩咐说:“立即召集城内的厂卫人手,征集官府及民间车马。同时速派人去天津,命锦衣卫指挥使王国兴立即控制市舶司的所有海船,没有朕的圣旨,任何船只不得离开港口。快去!”
同样,王之心自是早已知晓迁都计划,闻听圣谕,立即叩首领旨,赶回东厂奔忙去了。
有倒是天子传诏,如星飞电转,迅速之极。不一日,京师九门,皇城内外,门禁森严,如临大敌。大街小巷,杳无行人,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只有那成群结队的厂卫侦探,奔走忙碌,昼夜不息。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暗流汹涌。正是: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26.夏复
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暴风雨前,往往总是有那么片刻短暂的宁静。尽管此刻的京城内外,暗潮汹涌,然而从表面上看起来,朝廷上下却依旧井然有序。百官每日面君上奏,皇帝也按时上朝听政。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的样子。
就在这一片安定和谐的京城社会里,且来看一看夏复在魏藻德府上,都发生了哪些故事呢?
话说当日魏藻德从皇宫回到府上,家仆便禀报说:“已经按照吩咐,将夏复安顿在后院耳房里了。”魏藻德点点头,进了正房,脱下官服,换上一身道袍,早有家仆献上茶水。不觉到了晚膳时间,魏藻德唤来家仆,吩咐去给夏复送饭。
待用过晚膳,魏藻德记得光凌帝曾嘱咐过,要考察一下那夏复的学问。于是便起身,命家仆带路,来到后院耳房。却见那夏复正在吃晚饭,魏藻德见家仆还算厚道,给夏复送来的是从今天晚膳的饭菜中盛出来的。夏复见魏藻德进了,便放下碗筷,起身行礼。
魏藻德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继续吃,自己则坐在炕上,把那夏复上下打量了一番。夏复急急忙忙扒完了饭菜,早有家仆上来收拾了碗筷,献上茶水。魏藻德便来到桌前,寒暄了几句,便开始盘诘夏复的学问。
开始时,魏藻德还只是问一些粗略的问题,诸如几岁读书啦,几岁考得功名啦,平日里都看了哪些书呀,钻研过哪些经籍啦,诸此种种。不料想那夏复年纪虽小,学问竟甚是渊博,魏藻德毕竟是状元出身,也是饱学之士,二人聊起来共同话题颇多,皆是满心欢喜。
就这样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时政上面。魏藻德说:“我朝国初之时,曾有位慧暕和尚,他历经太祖至英宗数朝,晚年曾如此慨叹:‘洪武朝的秀才都是还债的,今日的秀才都是讨债的。’意思是说洪武朝的秀才做官,吃苦受累,却担惊受怕,为朝廷出尽了力气,到头来,稍有过错,轻则流放发配,重则丧命,善终者十不一二,那时候士大夫没有对不住国家,反倒是国家亏待了士大夫,所以说洪武朝的秀才都是还债的;而如今的秀才们出来做官,鲜衣美食,舆马华屋,妻妾成群,儿女成行,却无功无过,毫无建树,国家没有对不住士大夫,反倒是士大夫辜负了国家厚恩,所以说今日的秀才都是讨债的。”说着,摇摇头,接着说道,“那慧暕和尚说的还只是英宗一朝的光景,至今二百馀年,朝廷上下之势,更甚于此。想先帝一朝十七年间,内阁换了五十馀任首辅,仍然无济于事。以至民间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说,唉,真是惭愧啊,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