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刚刚丧父的皇太子在向我求助?
帮,还是不帮?这是一个问题。
位于皇宫大内的琼苑,千秋亭、对育轩、清望阁、乐志斋,假山堆秀,凉亭御景,配上奇花异卉,回廊水榭,实在不愧皇家园林的名号。可是此时的琼苑却实实在在的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虽然已是初春,可是依然只有几丛冬青灌木和苍松虬柏还显露出一些生机。琼苑北面有一座大门,门上高悬着一块大书“天一之门”的牌匾,门后就是钦安殿——供奉玄天上帝的地方——也就是我的教堂。
此时,钦安殿的殿门紧闭,一队侍从静静的垂首列队等候在台阶下。殿内神龛前的供桌下,一身素袍的皇太子正匍匐在蒲团座垫上,口中念念有词。
看着神之水镜中映出的画面,我咬了咬下嘴唇,计上心来。
年方十六岁的皇太子双手伏地,额头紧紧的低着冰冷的地面,心中一遍一遍的祈祷着神的启示。恍惚之间,只觉得一阵晕眩,虽然不至于天旋地转,但也仿佛打瞌睡似地,那么一瞬间有些失神。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空旷的白色空间里。
梦?这是皇太子的第一反应。
“不,这不是梦。”
一个声音突兀的传来,不是通过耳朵的听觉,而是直接激荡在心神之间。皇太子顿感毛骨悚然,一阵凉意从后脊背一直冷到四肢,他惊恐的环顾四周,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谁!”强忍着心中的恐慌,皇太子迅速的四下张望,并尽可能用威严的语气厉声质问,但却始终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殿下不必害怕。”
这时一名白衣人从高处缓缓降落到他的面前。这是我精心设计的出场方式,事实证明非常有效,因为我成功的在皇太子心中营造出了神灵天降,现身说法的震撼效果。因为我用读心术看到了皇太子看到我之后内心的反应:俊美如梦的脸,像月光一般洁白的皮肤,几乎同身上的白衣融为一体,长长的头发挽在头顶,用一根白绦扎起来,上面横插着一根银白色的发簪,素绢直裰盖住了鞋面,只露出白色的鞋底。一切都是白色的,如果不是他款步走来引得衣襟飘飘,以及头上乌黑的发髻,在这白色得世界里几乎让人看不到他。皇太子有些失神,竟然就这么怔怔的盯着我,口中木讷的问道:“你,你是谁?我,这,这是在哪儿?”
话说起来,我之前的身体并不至于如此美若天人,虽然也算身材高挑,五官端正,但也只不过脱离了丑陋,超过了大众脸而已,跟俊美还是有些差距的。不过,现在的我确切的说是灵魂体,又继承了神的身份,因而也就顺理成章的化身成了这样一副超凡脱俗、美如神灵的外貌,当然我现在本来就是神仙。
不说这些,现在我必须回答面前这位美少年的问题。常言道:美貌即是正义。这么可爱的美少年居然被我吓得如此紧张,真是罪过。尽管如此,我的脸上却并未表现出来一丝一毫的情感,依旧清虚淡然,古井无波,当然通俗的说法就是面瘫。
清虚冷寂的声音回响在皇太子的脑海中:“是你在祈祷吗?”
话音甫落,只见神仙哥哥轻轻地挥一挥衣袖,圣洁的白色空中顿时浮现出一面清澈的水镜,水面上金光闪烁,缓缓浮现出一篇文章,正是刚才自己在神龛前焚化的祷文。美少年一脸的惊讶,不住的点头,瞪大的眼睛像蒙了一层水雾,水灵灵的萌的人肝儿颤。
我依旧顶着那张清虚淡然的脸,用冷寂的声音传声道:“为什么你认为我会帮你?是有什么依仗而自信,还是单纯的走投无路?”
美少年眨了眨眼睛,顿时神色肃然,一板一眼的回答说:“昨晚城破之际,突然天降神迹,城墙突然化为炽铁,硬是将犯阙的闯贼阻在了城外,保住了京师。难道不是上帝您的垂怜吗?”
我冷冷的望着他,顿了许久,回答说:“那又如何,也许我只是不忍生灵涂炭呢?退一步说,即便如此,你也应该感恩知足,而不是得寸进尺,须知贪婪是人类的原罪。况且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生国运,皆有定数,就好像一条溪水无论经过多少曲折,都注定要流入海洋一样。比如你父皇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就必然会死,谁也救不了他。而如果是大明朝的国祚到了尽头,即使是神也无力延续。”
少年一听,顿时急的涨红了脸,气鼓鼓的说:“我朝开国功臣刘基先生曾经留下谶言:‘运至六百已得半,梦奇有字人心惊’,说我朝有六百年国祚,如今才过了不到一半,怎么会亡国呢?”话没说完,皇太子只见白光一闪,白衣飘飘的神仙哥哥已经近在脸前,几乎贴到了自己的鼻尖。少年的胸口闷闷的,活泼的小心肝在胸腔内咚咚咚的小鹿乱撞。
“这里是天界,而我是这个世界的神。也许在人间,皇太子的身份已经足够尊贵了,但是在神的面前,只有天子才有资格向我进言。而你——”我佯装严厉的用手指轻轻的按了按美少年可爱的鼻尖,“还不够格!”
说完,我一挥衣袖,一阵无形的推力让美少年立足不稳,连连倒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子,却早已满面惊恐,瞪大眼睛噙着泪花,难以置信的望着我。
“这次的事情,我不再追究。如果真的渴望聆听神谕,就先登上天子的宝座,再来虔心祈祷,明白了吗?”说完,我猛的一挥衣袖, “去吧!”
威严的声音震撼心神,皇太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惊恐的想要呼喊,却如鲠在喉;想要挣扎,却又浑身乏力。紧张的快要窒息了,难道就要这样死掉了吗!少年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仿佛过了许久许久,一切似乎又平静了下来,少年鼓起勇气,尝试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冰冷的地板,自己竟然匍匐在地上睡着了?刚才的一切,难道只是一场梦吗?
皇太子心中翻江倒海,身在天界的我,也并不轻松——长舒了一口气,也不记得从一开始到现在,我舒了几口气了,有人数过没有?唉,总之,扮恶人的感觉,真的很累啊!哥哥我只能帮你做到这些了,但愿我这一番苦心不要白费,少年,要胸怀大志啊,神仙哥哥看好你喔!
04.拥立(上)
送走皇太子,我运足了神力,举形升虚,在空中奋臂一挥,开启了九九八十一面神之水镜,开始全方位观察皇太子的一举一动,因为我很想知道,这位身陷围城之中的美少年将会如何登上皇位。很快,一面面神之水镜中浮现出从不同角度映射出的景象,那么接下来,就让我来用上帝视角,亲眼目睹即将发生的皇位之战吧——尽管宫斗情节难免会有些俗套。
话说皇太子推门迈步出了钦安殿,等候在台阶下的太子侍从太监王德化急忙迎上去,毕恭毕敬的搀扶着皇太子步下台阶。皇太子看了他一言,吩咐道:“回东宫。”
东宫又称东六宫,是皇太子和诸皇子居住的地方,皇太子的寝宫是东六宫之中的钟粹宫。皇太子身后跟着大队的侍从宫女,一行浩浩荡荡回到钟粹宫,甫一坐定,只见皇太子一把拉住王德化的手,到把王德化吓了一跳。只听太子说:“伴伴,孤家有一事相求。”
王德化吃惊不小,愣了愣神,回道:“殿下尽管吩咐。”
皇太子点点头,说:“你先叫人去把二位王弟召来,然后——”皇太子迟疑片刻,像是下了决心却又犹豫不决,“然后——”
王德化喉咙里一口气儿被吊得难受,忍不住问道:“殿下若是没想好,奴婢这就先去请二位殿下吧。”
得到首肯,王德化当即挥手唤来两名内侍,去请永王、定王二位皇子。交代完毕,王德化回望一脸凝重的坐在椅子上的皇太子,也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皇子都住在东宫,相距并不算远,因此不多一会儿,永王、定王二位皇子在侍从的簇拥下,相继来到钟粹宫。前面已经交代过了,皇太子名叫朱慈烺,年方十六岁,那么说说定王和永王。定王名叫朱慈炯,十四岁。永王名叫朱慈炤,只有十二岁。
见两位亲弟弟来到,皇太子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轻松,三位美少年手拉手寒暄几句,便分宾主落座。定王和皇太子是同胞亲兄弟,都是皇后所生,因此长相差不多;永王是贵妃所生,所以面貌跟太子不是很相像,再加上年龄小,此时还有一些婴儿肥,看上去倒有些个可爱正太的意思。
兄弟三人此时都已经是孤儿了,虽然贵为皇子,也未免可怜,唏嘘哀泣几句,太子忍不住将话头切入正题,但又有些欲言又止。定王到底年纪大些,见状便命身旁侍候的太监回避,并且拿眼给永王暗示。不想却被太子制止了,太子咬咬下嘴唇,开口道:“两位王弟,还有你们三个,”说着看了看侍立在侧的王德化等三名侍从太监,皇太子紧锁双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深吸了一口气说,“孤家要登基,你们可有什么办法吗?”
此言一出,在场的主仆几人吃惊不小,不禁面面相觑。就这样静了片刻,定王先试探着开口:“大臣们——呃,好像……”
话没说完,小正太永王已经气鼓鼓的嚷嚷道:“那些个坏家伙,连国丧都不肯进宫!”
童言无忌,皇太子闻言却眼神一黯,宽大的衣袖下面,双拳又攥紧了几分。强稳了心神,太子抬眼看了看身旁侍立的王德化,张了张口,最终却没说什么。
定王见状,心眼转得飞快,把眼看了一下永王,使了个眼色,转脸对皇太子说:“外人指望不上,可咱们又不是没人?父皇母后龙驭宾天,国难当头,天下岂能一日无君?您是太子,御宇登基,天经地义,有咱们兄弟在这儿,怕他怎的!”
皇太子点点头,嘴角勉强抬起一丝微笑,却怎么看都不自然。又把眼去看王德化。这时候如果还看不明白,王德化就真是死人了。只见他向太子微微顿首,又抬眼看了看定王跟永王的贴身侍从太监,使了个眼色,迈步向前,揽衣下拜,跪说:“奴婢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那两名侍从太监心领神会,也跟着上前跪下。
太子看了看定王、永王,又低头望着王德化,问道:“伴伴有何良策?”
王德化抬头看着皇太子,咬咬牙说:“若得殿下钧旨,奴婢愿意为殿下奔走各处。”这句话说得很委婉,也有几分试探的意味。其实事到如今,围城之中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疑问,而这个疑问又是那样的沉重,恰似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黑云压城似地盖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城墙的神迹的秘密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谁知道答案?
皇太子在试探弟弟和太监们,可太监们又何尝不是再试探皇子们?
皇太子点点头,说:“如此,伴伴可愿意替孤家跑一趟司礼监?”
王德化闻言心头领会,当下领命,就要告辞前去。这时皇太子又对二王的侍从说:“你二人不妨同去。”就这样,三人告辞,前往司礼监,至于去那儿找谁,该干什么,说些什么,众人自然是心照不宣。
话分两头,且说皇太子支走了太监们,起身拉着两位弟弟来到寝宫的内室,掩上门窗,不待两位弟弟发问,他压低声音说:“孤家决定依靠内臣的力量,登基即位。”
永王小正太不明就里,一双大眼睛看完太子又去看定王。定王到底年龄大些,略一思索,便问:“那外头的大臣们怎么办?还有宫外的皇亲外戚呢?”
皇太子一双眼睛闪过一丝戾气,咬着下嘴唇愤愤的说:“哼,关上宫门,先不管他们。当务之急,是先摆平宫里头的势力。”
兄弟三人说话间,王德化等人也赶到了司礼监。本来都以为城破了,皇帝都自杀殉国了,结果到头来居然是虚惊一场,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但毕竟日子还得过不是?
都是宫里人,王德化等人很顺利的见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化淳,上下见礼,曹化淳眼见三人前来,心知必然是太子和皇子们所差遣而来,于是也不废话,直接问道:“你们所来,太子可有吩咐?”
王德化也不绕弯子,径自答道:“太子跟两位殿下商量着,有意请咱们内臣拥立登基。”
“你这厮好大的口气,咱不过是一群奴才,殿下是什么身份,什么叫‘请咱们’?”曹化淳佯装大怒,厉声呵斥。王德化自然心知肚明,也配合着叩头请罪。装模作样一番,曹化淳才敛起神色,说:“咱听说殿下刚才去钦安殿了,那城墙的事情,殿下可说些什么?”
王德化也是紧锁双眉,又看了看定王跟永王的侍从太监,彼此都是一脸茫然,只好如实的摇摇头。曹化淳见状,叹了口气,起身说:“走,咱一道去觐见觐见太子跟两位殿下吧。”
曹化淳、王德化等人这里来到钦安殿,皇太子他们听见声音,不紧不慢的手拉手从内室走出来,真好一幅“兄友弟恭”图。君臣见礼,又是一番打太极,彼此试探起来。
只见那曹化淳装模作样道:“山陵崩坼,老奴这眼前就跟天塌了似地,又念及先帝嘱托,特来跟殿下请罪。”
他这话不光小正太永王听不懂,定王也望着太子哥哥直眨眼。皇太子那个气啊,真想吐槽一句“说人话!”但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说:“父皇在时,便时常夸赞卿之忠心,如今新逢国难,卿等正宜戮力王室,齐心报国呀。”
曹化淳闻言,慌忙揽衣下拜,一幅惶恐的样子叩首道:“老奴必不负王室厚恩,虽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可恨此时犯阙之贼围城未退,诸路勤王兵马又皆迟延不至,老奴等忧愤无力,实在羞愧欲死。”
皇太子暗暗叹气,虽然之前也经常看到父皇生前跟大臣们虚与委蛇的场景,但亲身经历起来,实在太累了,尤其是跟这种狡猾的家伙说话,真是太糟心了。但是尽管心塞不已,太子还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卿等忠心王室,日月可鉴,何必过于自责。况且我皇家上承天佑,神迹所见,有目共睹,此正昭我国家运数不绝之象也!卿等何不顺乘天意,以立不朽之功耶?”
终于听到关键之处,曹化淳也顾不得虚伪客套,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皇太子,看了许久,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微微点头说:“殿下聪明天赐,我大明上承神灵呵护,必能长保社稷,老奴虽死而无憾矣。”
太子听出他话中依然存疑,只好再安抚说:“孤家方才往钦安殿敬天谢恩,特蒙上帝托梦垂示,命孤家早正国统,毋负神恩。卿何辞焉?”
曹化淳眼珠乱转,也不知信了多少,叩头下去说:“殿下洪福齐天,必能保我大明国祚悠久,万年无疆!”
皇太子见状,心想对方大概也差不多心领神会了,便不再多说,吩咐道:“宫中事务繁多,卿戮力王室,孤家多有不忍,就早些回去吧。”
曹化淳领命告辞。望着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离去的背影,定王终于忍不住对皇太子说:“这老家伙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呀?”
太子苦笑,摇摇头说:“这就是政治啊。以前父皇召见内外臣僚的时候,经常让孤从旁侍奉,现在回想起来,这是父皇有意训练,以备将来啊。”
定王闻言,似懂非懂。永王一双大眼睛眨个不停。
“不说这些了,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05.拥立(中)
皇子们这里暂且按下不表,且说曹化淳离了东宫,并未回司礼监,而是直接出了皇宫,来到西苑一处幽静的小院。通禀姓名之后,侍从引导他来到房前,躬身说:“孩儿跟宗主公问安!”隔了好一会儿,屋内传来一声苍老沙哑的声音:“我儿不在司礼监忙活,此来何事啊?”说完就是一阵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