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恰恰是越单纯的魔,反而越容易从醍醐幻境里脱身吧。
陈瑜心道。
“磐郢有此奇遇,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日后不必再为幻术所困扰。”陈瑜微微一笑作了一句评语,便略过此事不提。
这样一面谈笑,一面行走,未过多时,诸魔便抵达了凌霄城。
此时凌霄城的城门却已大开,数道身影正站在其中作迎宾之状,而为首之魔却是一张老面孔了——正是鸣翳手下另一位副手,如今号称金光使的虚危。
“金光使虚危,见过萧宇灵主、于辰大人、萧云大人。”
虚危不若竑焱那般彬彬有礼,只是粗粗一拱手,点了点头算作致意。
萧宇依旧面无表情,身后的久玥却颇露气愤之色,不过强忍着不出声而已。
陈瑜和楚云霄都不是拘礼之人,也不在乎对方是否礼数周全,因此十分镇定。
——鸣翳虽然没有亲自出迎,但把两个最倚重的副手都派来了,也不算太过倨傲轻慢。
陈瑜一面心想着,一面只见虚危的眼光从照烨的身上一扫而过,丝毫未曾停留,神情态度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仿佛从不相识。
照烨似乎也已经放下过往之事,面对虚危之时,也是神色淡定,不再见伤怀之意。
“君上已在旭光殿中等候多时。诸位请随我来。”竑焱见虚危行礼已毕,便即刻笑吟吟道。
旭光殿乃是凌霄城内最高最大的一座宫殿,也是自封为凌天君的鸣翳之居所。
整座宫殿琉璃为瓦,明珠为饰,望之但觉富丽堂皇,气象万千,其庄严宏伟之处,似乎可以比拟昔日万魔城中的覃玄宫。
而覃玄宫,乃是魔尊处理公务之所,象征着魔界至高无上的权威。
从旭光殿一事上,便已足可窥见鸣翳的蓬勃野心。
竑焱亲自为诸魔领路,一路自是通畅无阻。
进入正殿内,只见左右两边侍从颇多,而正中金光闪闪的宝座之前,一名高大的魔族男子负手而立,身披靛青色战袍,毫无一丝瑕疵的甲胄映射出冰冷却明亮的光辉。
“拜见君上。”竑焱端然欠身行礼。
男子沉沉“嗯”了一声,道:“你回来了。”语调似乎略作缓和,只是一张面孔实在看不出半点温和之意。
竑焱似乎对男子的态度习以为常,面上依旧晏晏带笑,神态自若。
男子随即看向竑焱身后的陈瑜等诸魔,整个态度却仿佛倏忽一变,阴沉得似与身上寒光凛冽的甲胄浑然一体,有如一尊雕像。
陈瑜虽不至于被对方的气势所震骇到,却不由凝起神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传说中的魔界凌天君,竑焱口中的“君上”。
鸣翳身材长壮,鹰鼻鹞目,眼神尤显阴鸷如毒蛇,气势噬人,而其左脸上有一道深长的伤疤,自眼脸下至嘴角,凭添几分戾气。
“先前已与萧宇灵主见过数面,此时便不必多做介绍了。至于这二位,便是辰云城的于辰与萧云了?”
鸣翳开口,嗓音沙哑刺耳,却更显得寒意慑人。
而他说话之时,声声浑如钟鸣,身侧两旁的数十道烛火也仿佛被震动得摇晃不已,映照得他一张面容更增几分阴森之气。
“正是。”陈瑜主动应答道,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久闻鸣翳赫赫威名,今日一见,果真……名副其实。”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陈瑜虽然依旧面含笑意,周身气势却猛然一变!
但见刹那之间,陈瑜微微扬手,五指捏成拳状,指缝间似有红光闪过,而不过一眨眼后,鸣翳两侧的数十道烛火便开始一个个逐步熄灭!
几乎是同一时间,鸣翳便已反应过来,脸色一沉,眼中似有怒气浮现,虽然稍纵即逝,但其神态却愈发显得凶戾骇人了。鸣翳随之也是一挥手,掌心重重击在宝座左侧的扶手上,幸好扶手上所镶嵌的明珠虽然晶莹剔透,却也十分坚实,并未受到任何损害。
瞬时,一道凶猛无比有如实质的罡风便直直扑向陈瑜的面门,其势汹汹,竟似山呼海啸一般!
陈瑜依旧不退不躲,径直正面迎接那股看上去极为邪煞凶恶的罡风——却见罡风到了他面前,骤然变得柔缓起来,最后在触及陈瑜的面颜之时,却已变成了一阵微不可觉的轻细和风。
而至此时,那数十道烛火也已尽数熄灭。
鸣翳见状冷哼一声,目光从陈瑜身上一扫而过,继而落在楚云霄身上,眼中似有些微不屑之色。
楚云霄神色淡漠,仿佛不为所动,只是稍微踏前一步,伸手帮陈瑜理顺了下因风吹过而微显凌乱的前额发丝。
然而一霎之间,宝座左边扶手上的明珠却“哗啦”一声爆裂成无数碎片,犹如缤纷落花一般,簌簌跌落在地!
鸣翳脸色立时一变,愈发显得不好看了,眼神极其阴冷地上下打量了楚云霄一番。
楚云霄却仿佛依旧对鸣翳视若无睹,只将目光放在陈瑜身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似乎在确认陈瑜是否真的未曾受伤。
陈瑜对于楚云霄的目光自然不会毫无所觉,脸颊微偏,瞟了楚云霄一眼,湛湛双目中似有嗔色,却更似含了一抹微微笑意。
在场一干魔族俱都不是普通人物,现在或者曾经是一方领袖,可以称得上是百里挑一的奇才,自然皆看得出来——刚才短短一刻之内,陈瑜和楚云霄已与鸣翳迅速交锋了一场,而虽然双方都未尽全力,仅此一招也不足以分出胜负,但鸣翳显然已是输了风头。
“万焰蚀心阵……”陈楚二人身后的箫韶喃喃道,虽是低语,吐字却十分清晰。
万焰蚀心,以万焰为引,即可侵蚀阵中之人的筋骨血肉,将其慢慢化为灰烬。当然,实际上焰火并不需要万数之多,而且焰火越少,其中灵气便越是纯粹,威力也就越大。
如果想要破解此阵,只需将所有焰火一并熄灭便可。
而启动阵法的阵眼,便是楚云霄刚刚击碎的明珠了。
那颗明珠看似普通,其实却也是颇为稀有的天罡灵珠,天生蕴含丰富的灵气,无论将其中灵气吸纳入体内、或是用于运转阵法皆甚有成效,却被楚云霄一下摧毁,鸣翳会动怒也是合乎情理。
鸣翳刚才这么露了一手,不仅是示威,更是试探。
有没有足够的实力,对于魔族来说,只要一交手就知道了。
魔族尚武,说大话的魔族或许在极短时间之内不会被识破,但只要一动手,便能看出是真金还是假铜。
刚才交锋之下,陈瑜固然是在瞬息间便破解了万焰蚀心阵,显出一身深厚法力;然而楚云霄乍看虽然不如陈瑜那般显眼夺目,但细想之下却更加令人心惊。
因为——你察觉不出他是什么时候出手的,又是以何种方式出手的。既然无声无息,也就让人难以抵抗。
说起来,为什么楚云霄纵使极少出手,出手时又多为治疗法术,也几乎从不在会议上发表意见,除了陈瑜私底下的询问——不过既然是私底下,自然不为众魔知晓了——众魔却依旧视楚云霄为第二位首领,与陈瑜并肩而论?
因为有些人,天生便是光芒夺目如皎皎烈阳,即使随随便便地站在一角,默不作声,却也让旁人难以忽视。
楚云霄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此时因为身处魔界之故,已经刻意将十分威势收敛了八九,但他毕竟做了三百多年的天界之主,有些气质已经深入骨髓,难以隐藏。
若论敬畏二字,照烨、磐郢等魔对陈瑜固然敬重,但在畏字上却只怕仍是略输楚云霄一筹。
毕竟陈瑜性格比楚云霄柔和许多,又时常容色带笑,似乎极少怒形于色——虽然他认真起来,也是威势惊人,不容小觑。
而唯独对陈瑜来说,是丹霞派弃徒楚云霄也好,是天界独一无二的神上炽渊也好,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并且这一生已经认定此人,不会回头了。
不过楚云霄对待陈瑜自然与众不同,除了收敛气势之外,更有十分温柔,但即便如此,陈瑜也能感觉到楚云霄确实有一股难以掩盖、仿佛与生俱来的赫赫威仪。
“于辰大人与萧云大人亦是盛名远扬,君上早已十分渴望一见。今日得偿所愿,亦甚欢欣。”竑焱忽然笑道,打破了一殿的寂静。他见鸣翳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便代为出言,亦是回应先前陈瑜所说之话。
照烨冷冷对道:“以万焰蚀心阵来迎接于辰大人和萧云大人,便是贵主待客之道?”
陈瑜心中略微一讶。
照烨和箫韶虽然同为智慧型的人物,但照烨性格温和,遇事不会像箫韶那样言辞犀利直白,此时这样主动出言讥讽,若是箫韶自然并不意外,但对于照烨来说,却是极为罕见。
“呵,尊使这可就错怪了君上,君上一向喜欢以武会友,可是也绝不会欺凌弱小。若非入眼之魔,君上日理万机,岂会亲自动手?竑焱便是魔力微弱,君上才始终不肯亲自赐教。再说,二位大人不会连区区一个万焰蚀心阵也破解不了吧?”
说到最后,竑焱面上已是微露讶异,满脸无辜不解之色。
若是头脑单纯如磐郢,说不定还能认为竑焱是真心实意的惊诧,但照烨显然颇具心智,自然看得出竑焱这样只是故作姿态,其实暗中设下言语陷阱,叫人难以反驳。
“你——!”
照烨到底并非牙尖嘴利之辈,一时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番外:魔界之行(16)
“闲话不必多说。”陈瑜自然不能坐视手下人被对方欺负,即便觉得照烨一旦对上竑焱时便大失平日的冷静,也不会选择在此时多问,只是及时出言转移话题,语调亦显出一分清冷之意,“鸣翳,听说赤乌离火剑是在你这里?”
鸣翳傲然答复道:“不错。”
“哦?此剑本为昔日朱离君暗夜离之物,不知为何如今却在你手中?莫非鸣翳你与那位暗夜离亦颇有渊源?”陈瑜缓缓问道。虽是明知故问,不过他却很好奇鸣翳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来。
此外——
陈瑜目光微微一转,落在萧宇身上。萧宇在听到“暗夜离”这三个字后,神情微动,虽不至于形于颜色,但显然已不再是先前的八风不动宛如石雕。
“本君从未见过暗夜离。”鸣翳回答得坦然,“但暗夜离既然这么久了也不露面,连佩剑也遗失在外,想来早已亡故多年,难道还管得了身后之事?”
萧宇眼神立时一寒,浑身杀气乍现,仿若宝剑出鞘,锋芒毕露。“你说什么?!”
竑焱见状,立刻含笑打圆场道:“其实赤乌离火剑是君上在三年前因缘巧合下方才获得的。君上起初亦并不知晓此剑为朱离君之物,只是见此剑落入无魇山中一群愚昧无知的低等魔兽手里,被用来充作房梁,实在是明珠蒙尘,难免可惜,因此才接手此剑,精心保管至今,未有丝毫怠慢之举。”
“原来如此……”陈瑜口中淡淡一语,心下却思忖道:无魇山位于万魔城南的百里之外,距离不算天差地远,若是当年暗夜冥将赤乌离火剑随手一掷,落入无魇山中也不算稀奇。竑焱此言,倒不像是凭空捏造。
竑焱这么一插口,鸣翳本就不耐烦应付这些琐事,索性直接道:“竑焱,赤乌离火剑一事便交给你来全权处理了。”
“是。”竑焱微微俯首欠身,恭声应道。继而转向陈瑜等魔,面上含着一缕谦和的笑意。
“萧宇灵主与于辰大人既然想见赤乌离火剑一面,我等自无推辞之理。”竑焱顿了顿,为难似的皱皱眉,“只是……赤乌离火剑只有一柄,先前已与萧宇灵主约定在先,倘若真是赤乌离火剑,那么君上愿意将此剑赠与萧宇灵主。这样一来,不知于辰大人……可否愿意……”竑焱说到这里,语气却似迟疑起来,满脸不安。
“倘若真是……?”陈瑜却未如竑焱所愿的有分毫变色,只是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看来你们并不确定是否真的是赤乌离火剑?”
竑焱倒是大方地露出惭愧之色,娓娓而谈:“君上醉心武学,对这些身外俗事并不惦记于怀。而竑焱年少不才,见识浅薄,至今未曾有幸得见朱离君一面,自然无法断定是否为赤乌离火剑。如今得知此剑或许便是朱离君的遗物,因听闻萧宇灵主知识渊博,又似乎与朱离君颇有渊源,故而特邀萧宇灵主前来辨识鉴别,事后必有重酬。”
竑焱顿了顿,继而道,“据闻凡人有一句话,叫做宝剑赠英雄,竑焱心中深觉有理。竑焱惭愧,不知萧宇灵主有何等爱好,但想来赤乌离火剑这一件顶级灵宝,也不算辱没了萧宇灵主。”
——竑焱确实很会说话,言辞如沐春风,却又滴水不漏,事事皆不忘记为其主开脱,有这样一个下属,也难怪鸣翳愈发声势如日中天了。
——不过这样一来,整个故事的脉络便清晰分明了。是竑焱以赤乌离火剑为诱饵,才使得向来我行我素、游离于诸魔之外的萧宇远道而来。
陈瑜心中忖度道,却侧头看向萧宇,道:“你来凌霄城,只是为了取得赤乌离火剑?并非前来参与万魔大会?”
面对如此直白、几乎可以称得上不太客气的问话,萧宇身后的久玥等魔皆微露不忿,唯独萧宇的态度却依旧冷静,毫无怒色:“是。”
竑焱接口道:“萧宇灵主心性高洁、不慕名利,无论竑焱如何恳请,也不愿屈尊参与万魔大会,竑焱一想到此事,心中便极是惋惜。唉,若是少了萧宇灵主,这万魔大会便真真失色了不少。”
陈瑜并不理会竑焱言语中若有若无的挑拨之意,只对萧宇道:“你……真这么想得到赤乌离火剑不可?”
陈瑜一面说着,一面心中暗道:如果萧宇真的喜欢,倒也不是不能把剑给他。
陈瑜此时身上的武器早已有了一把新的,而且还是楚云霄亲手为他制造的——是一柄堪与上古神器媲美的长剑,被楚云霄取名为“不渝”。
所谓不渝,既是点明此心此情始终不渝,同时又与陈瑜的“瑜”字同音。
不渝剑既是楚云霄的一番心意,即便楚云霄并不会介意,但陈瑜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弃之不用。而且平时十分爱惜,不到紧要关头便不会使用,以免糟蹋了灵剑。
陈瑜之所以要取回赤乌离火剑,倒也不是因为吝啬小气,而是更重要的原因——赤乌离火剑是他当年以自身鲜血与灵气注入而锻造的,灵气他可以不在乎,但鲜血这件东西,却是可轻可重,非同小可。
圣尊当年说过他与穆天齐同为圣尊的一魂一魄,本就息息相连,如今他又得了圣尊剩余的一点神力,与圣尊及穆天齐的牵扯更深了,为防万一,他不能让穆天齐的血落入他人之手。
以对方之血为媒介,便可施展出无数阴毒的咒术,夺人性命亦不在话下。而且如今楚云霄在陈瑜身上施加了真元玄光神障,如果陈瑜被人暗算,首先受到伤害的只怕并非陈瑜,而是楚云霄。
因此,甚至在取回赤乌离火剑之前,陈瑜都不便表明身份,毕竟现在无人知晓他与暗夜离的关系,但一旦被人知道了,却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利用赤乌离火剑做出什么事来。
陈瑜想起此事,便难免暗恨自己思虑不周,应该早点取回赤乌离火剑的,虽然眼下也不算太晚。
——只是,萧宇如果真的想要赤乌离火剑,那自己便取回剑中鲜血后,再给他吧。
陈瑜心念既定,遂神色坦然地看向萧宇,嘴角甚至微微含笑,耐心地等待着萧宇的答复。
萧宇倒也不曾犹豫,直言道:“赤乌离火剑是主上之物,我不会让此剑落入外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