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瑜面容微微一滞，尚未出声，竑焱却已露出惊讶之色，音调略微拔高：“萧宇灵主所说的‘主上’……难道就是那位暗夜离大人？”
“不错。”萧宇神情镇定自如。
“原来如此……”竑焱仿佛深有感叹，“暗夜离大人已经有三百多年不曾现身于世了吧？似乎当年是与前任魔尊大人在同一时日消失不见，自此再无踪影？”竑焱说到此处便点到即止，想是不欲触怒萧宇，话锋却是一转，“萧宇灵主如此心意，实在难得，竑焱亦深感敬佩。”
萧宇不置一词。观其神情，似乎对竑焱无甚好感。
竑焱也不着恼，倏然敛容道：“赤乌离火剑并不在旭光殿内，竑焱这便带诸位前往一观。”
“既是精心保管，为何却不放在身边？”箫韶忽然说道，语气含了一丝质问之意。
竑焱微微一笑，依旧坦然自若：“旭光殿高大显眼，一向为诸魔所觊觎，心怀叵测、前来窥探之辈更是已有不下数十，只不过皆是些不自量力之魔，已被君上下令尽数诛锄。为免万无一失，君上便将赤乌离火剑封存于一处隐秘之地，外人无从知晓，也免得惊扰了灵剑的安息。竑焱虽力微无能，却颇蒙君上信任，因此方才知悉此事。”
——竑焱这样的魔，还是不要希图在言语上战胜他了。不过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魔界里，能言善辩却是一件没有多少用武之地的技能。
陈瑜心道，遂即开口：“那便有劳竑焱带路了。”
“不敢。”竑焱立即转身应道，说话之际犹自微微低眉，以示敬重。
说完，竑焱不再拖泥带水，径直对鸣翳行了一礼后，便领先走出正殿。
陈瑜、楚云霄等魔自是跟在其后。萧宇与其数名随从亦未落后。
竑焱一面为诸魔带路，一面却侃侃介绍着前因后果与即将前往之地。
赤乌离火剑不在旭光殿里，甚至并不在凌霄城内，而是被放置在城外一处名叫千幻密林的地方。
千幻密林顾名思义，外有幻术形成的法阵结界，乃是由鸣翳亲自施为，将密林完全隐藏起来，故此极为机密，外人不得其门而入，甚至根本连这个地点也未必知晓。
竑焱叙述到此处，忽而浅浅叹了口气，又继续说了下去。
而这另外一个原因，即是因为赤乌离火剑十分厉害，任何魔族只要稍微碰触了赤乌离火剑一下，便会被剑身突然冒出来的熊熊烈焰所伤。
想来剑有灵性，不愿为外人玷污。
陈瑜听到这里，心中微微冷笑道：我就说以鸣翳的心性，怎么会舍得把赤乌离火剑这种顶级灵宝转送给萧宇，原来是强迫不了灵剑认主，才会退而求其次，以图利益最大化。虽然……也可能只是一个诱饵。
——依此看来，多半鸣翳和竑焱他们认为萧宇也是不可能让赤乌离火剑认主的。不然萧宇得到赤乌离火剑这一大助力，对鸣翳也是不利之举。
竑焱叹道：“果然不愧是昔日朱离君贴身之佩剑……自择其主，确实罕见。赤乌离火剑既与君上不投缘，君上珍惜灵剑，亦不愿有所勉强。不过萧宇灵主既是朱离君部下，想必能得赤乌离火剑之认可。至于于辰大人……”
竑焱略作一顿，转向陈瑜，“于辰大人若是愿意试上一试，竑焱自无不允之理。只是……不知萧宇灵主可否愿意？”说到最后，竑焱面带迟疑地望向萧宇。
陈瑜也不由看向萧宇。
萧宇缓缓颔首，面上不见喜怒。
竑焱便似舒了口气般地一笑，又蹙眉道：“那道烈焰非同小可，可伤魔躯，请于辰大人务必小心。”
“多谢竑焱提醒。”陈瑜口中如是说道，心下却腹诽道：只怕我在烈焰之下受了重伤，才更符合你的愿望吧。
而在此时，在竑焱的领路之下，一行诸魔业已出了凌霄城东门，进入了一个看似寻常、内中却九曲八绕的密林里。
而到了密林深处，前方看上去已是死路，竑焱不待诸魔询问，已毫不犹豫地一扬袖，一缕暗红光芒从袖中飞射向身前，刹那间只见半空中呈现出一张花纹奇异的赤色光网，随即前方明明是死路的尽头却又猛然变化出一条羊肠小道来。
沿着密道继续前行后，没过多久，却到了一个看上去像是祭坛的所在。
黑红色的祭台上本来空无一物，然而在竑焱施法之后，立刻便显现出一柄光华流动、明丽烂逸的长剑来。
剑身通体赤红，毫无半点瑕疵，宛如一块最纯粹最明澈的红翡，鲜艳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此剑，便是我等认为的赤乌离火剑了。”竑焱说话的声音不觉放轻了，仿佛不欲惊动了灵剑似的，“竑焱斗胆，请萧宇灵主上前一观，鉴别真伪。此剑，是否真为赤乌离火剑？”
陈瑜默然不语，却在心中道：是的。
同时也听到萧宇沉声回答道：“确是赤乌离火剑。”
“看来竑焱总算不曾闹了一个大笑话。”竑焱仿佛松了口气，又道，“那么，于辰大人若不介意，可以上前试一试碰触灵剑，看看能否获得灵剑的认可。”
陈瑜此时本与楚云霄并肩而立，在起步之前却不禁看了楚云霄一眼，见楚云霄神色安谧平和，毫无反对意见，心下微定，当即动身走到祭台前。
在见到赤乌离火剑的那一刹那，陈瑜便已感到心中一阵悸动，仿佛共鸣一般。而此时站在祭台前，低头仔细观览着这柄赤红长剑，陈瑜心中更是有一股说不出的亲近熟悉之感。
陈瑜一点也不觉得赤乌离火剑会以烈焰伤害他，反而觉得在他的注目之下，剑身的光芒愈发闪烁不已，仿佛在隐隐召唤着他，极度渴望着他的碰触。
虽然如此，陈瑜仍是略作防备后，方才缓缓伸手，以指尖轻轻一触剑柄。
霎时间，赤乌离火剑发出一声清亮的剑鸣，全身光芒陡然暴涨如瀑，映照得周围方圆十丈之地皆是一片通红如血！
“于辰大人！”
“于辰大人小心！”
磐郢、岩幽等心直口快的魔族忍不住立刻叫道。
唯有照烨几乎将惊呼声冲口而出，却又及时看了楚云霄一眼，看到楚云霄仍是一脸平静，毫无忧色，便收起了惊惶之意。
竑焱面上亦是微微失色，高声道：“若有不对，请于辰大人立即退后！”
而陈瑜立于红光之中，神情却是无惧无畏，亦未后退半步，仿佛一点也没听到周围诸魔的反应般，只是继续以指尖慢慢从剑柄往下，抚摸过整个剑身。
而指尖所触及过的地方，那一处的光芒便似乎变淡了不少。等到陈瑜将整个剑身抚摸了一遍，整片红光便逐渐熄灭了，而那道剑鸣声也停息了下来。
陈瑜伸手慢慢握紧了剑柄，将赤乌离火剑从祭台上拿了起来。
赤乌离火剑继而发出一声短促的低鸣，似乎表示着欢呼雀跃之意。
陈瑜随即转身，看向诸魔。却也并未傻站在原地，而是慢步走下祭坛，回到原先的位置，也即是楚云霄身侧。
在场诸魔皆非傻子，看到此情此景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竑焱失声喃道：“于辰大人……竟已让灵主认主了……”
先前竑焱虽然也露出过几次惊讶的表情，但陈瑜看得出那只是故意伪装出来的情绪，唯有在此时此刻，竑焱脸上的惊震却不似作伪，仿佛真是始料未及，仪态尽失。
“灵主……这……”久玥满脸惊讶地叫道，“我们应当如何是好……”
而萧宇却是直直望着陈瑜，神情极端震惊，颜色大变，数秒之后方才出声道：“属下……”
陈瑜忽然重重哼了一声，掩盖住了萧宇即将冲口而出的几个字。
萧宇被他打断了话头，原本冷峻的面容仿佛破冰解冻一般，罕见的流露出一丝不知所措之色。
陈瑜见状，心中微微不忍，不觉立即侧首看向楚云霄，两人四目相对，陈瑜还未及开口，楚云霄却已明白他心中所想，微微点头，随即一扬手，周围的情景便在眨眼之间变成了一处紫雾弥漫的空间，却是时间凝止之术再次被施展后的效果。
陈瑜微微吁了口气，道：“好了，现在没有外人，说话也方便许多。”
他还未来得及多说几句，萧宇却已在瞬时“噗通”一声下跪于地，俯首倾身，重声说道：“属下见过主上！”
番外：魔界之行（17）
陈瑜微微一惊，旋即道：“起来吧，以后无需如此拘礼。”
“是。”萧宇毫无迟疑地道，虽然起身直立，却仍是掩不住激切的心情。“今日得见主上回归，属下死而无憾！”
陈瑜看着萧宇难得一见的激动表情，心中一时间也有几分百感交集。只是如今他年岁渐长，所经历的事情也多了，已经不会像当年那样一点喜怒皆形于颜色了，仅仅是眼中略带感慨之色，道：“你我确实好久不见了。这些年来，你独自待在魔界，想必亦是极不容易。”
说到这里，陈瑜蓦然心念一转，却又立刻冷静了下来，道：“旁人虽不知情，可你应该知道当年暗夜离已经死在天界。为何今日见到我，却对我‘死而复生’之事毫无惊疑？”
话到最后，陈瑜面上虽然不显，但语调中却透出一丝极淡的冷意。
如果是当年的萧宇，未必能够理解陈瑜情绪上的细微变化，但现在的萧宇却是一怔之后，立时屈膝下拜，俯首道：“启禀主上，是创世圣尊将主上未死的真相告知于属下。”
“创世圣尊？”陈瑜颇感意外，“你竟然见过他？”心底却有些隐约的恍然：如果是圣尊出手的话……那么萧宇会获得独立的灵识，便不算意外了。
“是。当年主上气息于一瞬之间消失于魔界，属下原本奉主上之命守卫长离殿，不得主上新令，虽心怀疑惑，却未敢擅离职守，前去探查。
此后不久，圣尊前来魔界修复撑天柱，属下数日未得主上召唤，又闻魔界遭遇大变，连魔尊暗夜冥亦不知所踪，属下忧心于主上安危，虽未得主上允许，却禁不住沿着气息追踪过去，因此寻得圣尊所在之地。
属下当时不知主上已将躯壳借给他占用，误以为圣尊便是主上，随后圣尊便将实情告诉属下。”
听得萧宇这一番详细叙述，陈瑜不由心道：圣尊是真正的好人，确实不会做出占便宜的事，会这么直言不讳一点也不意外。
陈瑜点了点头，神色略为缓和，又问道：“圣尊都告诉你些什么了？”
“圣尊说，主上乃是从异世而来，魂魄因机缘凑巧附于暗夜离体内，当年于幻杀绝仙阵中重伤垂危，在此世已无法治愈，必须回到异世里修养复原，故此愿意将身躯借给他一用。”
陈瑜一时间有些无语，默然心道：圣尊的概括能力……确实强大……
既未刻意隐瞒真相，又留给他足够的余地选择要不要将一切前因后果告诉萧宇，同时又不至于让萧宇担心他的生死。
萧宇见陈瑜面上并无异议，便继续道：“圣尊还对属下说，属下虽是符灵出身，但因炼化之时被主上融入自身鲜血，本就与其他符灵不同，而如今竟会懂得主动来寻找主上的下落，便已是生出了一丝独立的灵识。若是属下愿意，他可以在属下身上施展牵引魂魄之术，赋予属下真正的生命，从此不必再依附他人而生存。
而且主上此去异世或许会多年不归，倘若属下只是符灵之体，一命全系于暗夜离的肉身是否存在，而主上则已脱离了暗夜离之身，因此未必能够等到主上归来的那一日。
所以属下最终答应让圣尊施以牵引魂魄之术……此事属下擅自做主，还请主上责罚。”
陈瑜仔细聆听完毕，心中却只觉恍然了悟。
——原来是这样……所以如今我与萧宇已无任何心灵感应，不仅仅是因为我已非暗夜离之身，更是因为萧宇已经彻底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体了。
陈瑜想到萧宇还等着自己的答复，便及时收回思绪，摇头道：“何须责罚？我又并没有怪你。你若不这么做，你我今日连见面也未必能够呢。起来吧，这时空罅隙里的地上虽然不凉，可是也没有什么舒适感吧？我已经说了不用拘礼，你也不必这样诚惶诚恐，动必循礼。”
陈瑜说到此处，不免轻轻一叹，又诚心实意地道，“对不起，先前是我错了，不该猜疑你，还望你能原谅我。”
陈瑜虽然因为在千锤百炼阵中经历了百转轮回术的折磨，受尽了众叛亲离的孤独与绝望，以至于即便到了现在，他内心里还是有点不太相信人，除了楚云霄之外，无法对其他人毫无保留地交心，可是却知错能改，并且能够坦然正视自己的缺点。
萧宇闻言，却垂首欠身道：“属下不敢。属下未能早些认出主上，让主上心怀疑虑，原本便是属下之过错。”
陈瑜听到萧宇这么答复后，不由微感头疼。以前他并未把萧宇视为活人，自然对这些礼数无可无不可，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现在他看待萧宇，已经有了一份类似于亲人的感觉，自然不喜欢萧宇这样对他小心恭肃敬若神明。
不过已经三百多年过去了，萧宇的性格想必早已定型，短时间内只怕难以改变，只能徐徐图之。
“好了，我可不想做回暗夜离，也并不想被任何魔族认出来，所以你也不必沿用旧日的称呼，直接叫我于辰便好了。”陈瑜故意让语气变得欢快一些，“还有，我真名陈瑜，耳东陈，怀瑾握瑜之瑜，也是于辰两个字倒过来的谐音，不过此事你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
“是。”萧宇应道。“属下绝不会将主上之名泄露出去。但请主上务必放心！”
陈瑜见他过于认真，只得摇头道：“真要让人知道了也没有什么，我也不会畏惧了谁，只是讨厌不必要的麻烦而已。”说着，侧首看向安静地站在一旁、默默以灵力维系着这个时空罅隙的楚云霄，“至于我身边这位……应该怎么形容才最恰当呢……嗯……”
陈瑜微微一顿，嘴角绽出浅淡却柔和的笑容，刹那间显得容光照人，脸上肌肤莹然如玉，“他是我这一生认定相伴之人，矢志不移，永不后悔。”
萧宇神情一震，随后立即向楚云霄行礼道，“属下见过萧云大人……”
“不，他与我一样，萧云二字只是化名而已，真名叫做楚云霄。”陈瑜纠正道，“不过如今他另外一个名字却更为众所知，即是——炽渊。”
陈瑜说着，忍不住侧头以眼神询问楚云霄——“我这样直说出来，你可会介意”。楚云霄凝视着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只是轻轻摇头，仿佛甘愿把一切都交付给他做主，决无反悔之意。
“天界之主神上炽渊？”萧宇的反应却如陈瑜所料，眼中难掩惊异之色，显然萧宇虽然避世无争，但消息并不滞后。
“嗯。云霄他可比我知名多了。”陈瑜含笑着点了点头，“这一件事，也不要告诉旁人。”
“是。”
陈瑜浅浅一笑：“其实，如今我也不算是真正的魔族，你……是否会介意？”
萧宇回答得十分迅速，语气斩钉截铁：“主上是魔，属下便是魔，主上是仙，属下即是仙。属下只会追随主上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