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华此语倒是要试试这位楚左使的胆量了,若客人只带一名随同,主人摆出剑拔弩张的架势,实在太过没胆,也太过难看。
宿清应了,又对陆酒冷道,“小兄弟这楼下也有房间,你择一间休息一下,若需要什么,可以吩咐楼外的守卫。”
见宿清离去,苏慕华突然低声道,“陆绝,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求神佛保佑,别犯在我手里。”
陆酒冷站在原地,看着少年上楼而去的背影,不知想起了什么,咧嘴一笑。
苏慕华入了房,他昨夜一夜未睡,便解了外袍上床休息。
正在困倦之间,突听楼底喧哗之声,听到陆酒冷在那大声唤人拿水桶洗澡,过了片刻楼底又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那水声仿佛有五百只鸭子一下子都跳进了水里了一般。
陆酒冷靠在桶边,手中抓了块澡巾,见楼上全无动静,便唱起歌来,他说话的声音醇厚好听,但唱歌的声音如狗尾续……弦,琵琶……别抱……
苏慕华听到楼底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仿佛五百只鸭子为人掐着脖子一起叫了起来。
他手一颤,在被底攒紧。
半个时辰过去,那歌声还没完没了。
陆酒冷正唱得高兴,眼睛的余光一扫,见苏慕华披了一件织锦白色外披靠在门边,长发松松挽起,垂落在身后。
少年目中带着血丝,有点有气无力,“陆绝,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苏少主是个通透的聪明人,此刻他声音中带了点情绪,仿佛贞洁烈女终于被折磨得从了。
陆酒冷也是个有分寸的人,还比较厚道。泥人尚有三分火性,他觉得刀磨够了,火候到了,也不必再往死里折磨苏慕华。
“没想怎么样,就想跟你一起去看场热闹。”
这人果然是寻欢山庄的人,苏慕华问,“带你去,你就安静了?”
陆酒冷干脆地道,“是。”
苏慕华注视了他半晌,一瞬眸光转冷。
夕阳照着瘦西湖的波光潋滟,苏慕华一身雪白锦绣华衣,如纨绔公子一般,悠闲地摇着折扇走在夕阳中的柳荫下。
陆酒冷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一身黑衣紧随在他身后。
彼时湖中夏荷已残,船娘唱着鱼歌子,画舫在湖面上缓缓穿行。
船首立了一人,手拢在宽大的袖中。这人本也是好相貌,可惜周身冰冷,看上去便有几分森森鬼气。
苏慕华见那船首悬了一招旗帜,心道,“便是正主了。”
言语间,画舫靠了岸,那人下了船,向着二人抱拳道,“这位便是苏少主吧,在下寻欢山庄楚相思,幸会了,”
苏慕华抱拳回礼,“楚左使幸会。”
楚相思脸上戴了半片金色的面具,延手道,“苏少主请。”
苏慕华听闻楚相思曾在一场大火中毁了半便面目,常年便戴了这么一个面具。微微一礼,欣然步上画舫。
画舫不大,甲板上摆了一张小案,放了两把椅子。
船娘放下竹蒿任船随波逐流,为众人捧了茶来。她奉了茶,并不退下,持了茶盘立于一旁。
苏慕华被请至客座落座,陆酒冷立于他身侧。
楚相思于主位落座,道,“这是武夷山的岩茶,我从闽地带来,苏少主请一尝。”
楚相思果然依约,只带了一名船娘赴会。
陆酒冷见那船娘面貌,竟是楚轻。心下奇怪,楚相思与楚轻父女一向不对付,怎么会一同出现。
他有所不知,今日楚相思听了苏慕华的传话,将手中人选筛了一遍,最后想起了藏月楼的楚轻。
楚轻正坐在院子翻捡着药材,低着头见一袭白袍的下摆,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她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
楚相思于染了红的枫树下注视着楚轻,这个人理应与他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却十余年未曾谋面。女子眼中转过诸般情绪,最后只余了平静。
“楚轻,你身为庄中弟子,见了上使不行礼,可还知道规矩?”
楚轻放下手中的药材,缓缓行下礼去,“见过左使。”
楚相思简单地说明了来意,楚轻只道,“尊左使令。”
女子脸上的神情是漠然的,仿佛视他如陌路。
楚相思想起多年之前,他也在这么一个霜冷长天,漫天枫红的日子,告诉眼前女子他为她许了婚。夫家是武林名门的嫡子,而她不过是庶女,就算是续弦,也是她高攀的好亲事。
当时还在花季的女子闹了几回,终于还是柔顺地应了,那一次柔顺,成了她一生的悲剧。
转眼十余年,当年花季女子,如今眼底落满风霜。
第十三章:恩怨几何(一)
一张案几隔开两张椅子,南北西东便分出主客之尊。
苏慕华轻摇折扇,不动声色地看了楚轻一眼,唇角微弯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楚相思请人相谈,不好太过冷漠,当下对着湖光山色道,“这瘦西湖的景致比杭州之景更见秀致,苏少主倒是个雅人。”
苏慕华轻舒衣袖,笑道,“在下自幼便仰慕这江南美景,正如词中所言,谁知江南无醉意,笑看春风十里香。扬州说来仍属江北,那苏杭又是何等盛景,让某心不胜向往。更有闻江南四时盛景,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于烟花三月方为最佳,可叹此时已是秋暮。在下常想,若有一日江北相连江南,得此等美景日日相伴,方是不枉此生!”
画舫破浪,水面风来吹得少年衣袍猎猎。苏慕华说着江南美景,话语之中却毫不掩饰铮然剑鸣的狂傲之意。楚相思眉宇一锁,目光中冷意转瞬而逝。江北相连江南,春风得意进宝楼好大的野心……
说话间,画舫越过亭台楼榭,这瘦西湖名声在外,沿湖景致佳处为富商建起座座宅邸,一色白墙青瓦,船行进间正见一堵照壁外墨迹淋漓的试剑河山四个字。
“苏少主,江南虽是风清水暖,但也未必没有刀光剑影。”
苏慕华指了指岸上,轻笑道,“拥高床软枕,却好叶公之龙……楚左使说的是如此这般的刀光剑影?”
楚相思容色一怒,“寻欢山庄是诚心与贵楼做这笔生意,苏少主若无诚意……”
苏慕华打断他道,“楚左使,方才在下已经开出了条件了,愿日日相伴江南美景,怎不见诚意?”
“江南是我寻欢山庄基业所在,又岂能拱手让人?苏少主是欺人太甚。”
苏慕华哦了一声,目中带上疑惑道,“贵庄基业不是在闽地么?我又未曾向贵庄讨要福州、泉州,何来此说?”
他此语就有几分明知故问了,寻欢山庄虽在闽地,但苏杭的鱼米钱粮才是寻欢山庄富可敌国的根本。
楚相思手按于桌上,手上青筋浮现。苏慕华手轻抚刀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言语挑衅,早已存了心不惜一战。苏慕华在江湖中并无多少战绩,虽有天下第一楼少主之名,但更多是前人余荫。
楚相思却成名有廿余载,他未入寻欢山庄之前,相思手便已名动江湖。当日陆酒冷借了地利之便才拖了住了他与莫清干的联手,真要较起武功来也不过是伯仲之间。苏慕华奉命来此,看一场热闹很好,借机与楚相思一战也不错。
船行进之间,斜阳渐渐敛尽余晖,水面波光映入船舱。
楚相思缓缓松开手,“此战并不公平。”
苏慕华唇畔含笑,手中折扇轻摇,“我与楚左使一对一相搏,如何不公平?”
“这一战于少主有益,少主可借此战东风立自己威名。就算我胜了你,也不过落了个以大欺小。寻欢山庄提出交易,交易不成便下手伤人,这名声可不好。此其一。其二,楚某想不出非得向少主拔剑的理由,若我心中不愿,与少主交手便先失了战意,又能有多少胜算。”
苏慕华笑着看他,沉吟道,“看起来楚左使似乎也并不愿意与春风得意进宝楼做这桩交易。”
“哦?”楚相思笑了起来,他笑起来也带着几分阴寒之意,“苏少主何出此言?”
苏慕华含笑注视着他,于暮色中长身而起,步出舱门,倚门回望,“能使出无尽相思的人不该是不惜情之人,可惜今日无缘领教。”
陆酒冷见他欲离去,虽然并未探听出什么消息,但也只得跟上。
苏慕华于门边笑道,“楚左使,在下告辞,这个时辰回去,刚好可以吃上得月楼的灌汤包。哦,我忘了拿折扇了。”
他的目光落在陆酒冷身上,陆酒冷作为他的随同,只得回头进屋为他取折扇。
苏慕华继续道,“寻欢山庄高手如云,除了楚左使外,我还曾见一人使非剑非鞭兵器,色作青铜……”
楚相思猛然抬头,“此人现在何处?”
苏慕华目光落在陆酒冷身上,“近在眼前……”
楚相思未待他说完,便已出手。他的兵器便是那一双手,苏慕华见他低喝一声,一双肉掌翻作淡金之色,伸手一拂便带起凛冽劲风。陆酒冷耳鼻间闻到扑面而来带着檀香的气息,知道楚相思这双掌凝了缠绵入骨的毒,不敢托大,忙屏了息。手探入怀中取了那柄绝别离。
楚相思的无尽相思掌力施展,只见点点金光翻舞,如烈焰乍现,若落花纷舞。陆酒冷手中绝别离贴身缠绕,吞吐之间若蛇信一般。苏慕华只见眼前黑影矫健,青影利落。陆酒冷的招式并不繁杂,仿佛风中的一点烛火,已为楚相思的掌风所淹没。但倏起青光如枯笔飞白,影淡若游丝,势飞举灵动,意未绝而收。
陆酒冷年纪轻轻手下已有如此功力,只怕在寻欢山庄中地位不低。寻欢山庄右使之位空缺已久,一使三坛中何时又多了如此一位年轻高手?
苏慕华虽然听过杀部狱鬼之名,但绝别离在江湖中极少出手,纵然楼中消息也算灵通,但对其人的记录仍是不详。
苏慕华手按于刀,唇畔带了快意的笑容,他似在外围信步而走,所站的位置正封了陆酒冷的出路。
陆酒冷缠斗未脱,楚相思突然伸手去握那柄绝别离,掌风一掼向着船板击落。
轰然一声巨响,偌大画舫从中折断。
苏慕华未待船断,便白色衣袂飘举,足踏堤岸垂柳潇洒而去,他身在空中朗声长笑道,“在下向来不插手别人家务事,先行告退。”
湖面开阔,断了的船板溅起高逾数人的水花。
“绝公子,既然碰上了,还是跟在下回去陆庄主面前认个错吧。”
楚相思提了楚轻在身边,二人足踏一块浮板。
陆酒冷见苏慕华离去,虽然未必是楚相思的敌手,但全身而退应也不难,回头笑道,“哦?跟你回去?楚左使不想直接杀了我?”他话音方落,突然变色,“天罗地网?
陆酒冷目光一瞥,只见那断作两半的船发出一阵让人齿冷的声音,船腹之间现出沉黯的网,网上数颗雷震子在水面载浮载沉。船上风帆将他笼罩在其中,兜头泼下一片寒光。
月色微蒙,风声猎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金铁森冷。
俨然一张天罗地网!
陆酒冷知道庄中这一张天罗地网,甚至建造之时还去看了几眼。
这张网融合了机关、火药和暗器。若地网的雷霆子全数炸开,网中之人为气浪掀上半空,当头而落的刀网便避无可避。
楚相思道,“我原想用这张网逮苏少主,没想那小子鬼得很,未等船断便已脱身。你要庆幸,我为了抓住那个苏少主,刀网只装了迷药,并非见血封喉的毒药。”
天罗地网地网方现,天地未合,正是逃走的好时机,但楚相思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楚相思掌中金芒大盛,掌惊风雷,袭向陆酒冷。
刹那之间,一道红色的影子迎上他的掌风,又如纸鸾一般撞上地网。
陆酒冷听到女子焦急的呼唤,“绝公子,快走。”
火光乍起,响雷如鼓。
白色的身影在冷月下停下足来,耳畔传来雷鸣般炸响的声音。苏慕华循声望去,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他方才离开的那处水面。
楚相思将怀中的女子放在堤岸上,女子红色的衣裙上洇湿了大片,唇角已染了红,脸色苍白如一朵行将凋零的木槿花。
淡金色的面具在冷月下泛着微冷的光,男子站在她身前,“你为他死,值得么?”
女子的声音很轻,仿佛带着无尽的倦意,“不止是为他,我早已厌倦了身上的这一腔血,楚相思,今日我以这腔血还你,从此碧落黄泉再无瓜葛。”
男子袖手而立,目光黑得如全无波澜的古井。
冷月照着江堤,苏慕华一把抓住黑色的身影,“陆绝,出了什么事?”
陆酒冷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
苏慕华心底一颤,几乎握不住他,这个人看着他的目光冷到刻骨。“楚轻……”
苏慕华拉着他往回走,“走,我们去看看。”
女子在月下展开笑靥,“绝公子。”
陆酒冷越过楚相思,将女子抱入怀中。楚轻倚在他怀里,“若我再年轻十岁,或者你再老个十岁,我绝不放过你。”
陆酒冷挺了挺胸膛,“为什么要老十岁,我现在不好么?”
楚轻伏在他宽阔的肩头,脸上露出一缕薄红,“不是你不好,是我老啦,不好看了。”
陆酒冷笑着去亲她的额头,“谁说的,你比我见过的那些女人们好看多了,等你好起来,我就娶你。”
苏慕华立于女子身旁,“对不起,若不是我……”
楚轻笑着摇头,“苏公子,不怨你,杀局早已伏下,就算你不揭破绝公子,楚相思也是会发动天罗地网的。”
苏慕华露出一个笑容,这女子通透聪慧,偏又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若陆绝不要你,才是瞎了眼呢。”
楚轻笑着闭了闭眼,“你们都是好人,楚轻此生认识你们也算不枉了。”她握了握陆酒冷的手,轻声道,“拼将一生休,只愿君此生平安喜乐。”
楚相思身体一震,抬首去看月华。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么和他说过,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那一夜月华温柔,相思可入骨。
月明松岗,坟前火星已经熄,几缕纸灰散于风中。陆酒冷站了起来,见白衣少年正倚在树下横笛而吹。
苏慕华看着他,“陆绝。”
陆酒冷道,“楚相思呢?”
“他走了,他说楚轻不想见他,也不会想他为她烧纸的。”
陆酒冷点点头,“那你呢?”
“我?”
陆酒冷道,“怎么,怕回去睡不着了?”
苏慕华一笑道,“我虽心伤楚轻之死,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但若说因此而睡不着……倒也不必如此矫情。”他只是放不下,至少他在,楚相思也不敢轻易对陆酒冷出手。
陆酒冷揽过他的肩,少年的肩虽不算宽厚,但习武之人总不会是弱不胜衣,“想什么呢,不管你睡不睡得着,今夜都陪我去喝酒吧。”
第十三章:恩怨几何(二)
春风得意进宝楼,快雪时晴阁。
桂花树探到二楼的窗底,树杈上露出一张脸。十三四岁的女孩,头上歪歪斜斜地戴着一支金步摇。女孩咚地一声跳进屋里,她犹带着胎里的婴儿肥,脸庞圆圆,双目圆圆,不笑起来都一团粉嫩。她一跳进屋就向着屋中的那张雕花大床扑去,“小苏,小苏。”
床头倚靠着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蓝色的被盖到腰际,他身上披了件白色的狐裘,白色的中衣襟口略敞,隐约可见缠着绷带的胸膛。